第25章

第25章

蘇藍在雨裏坐了一會兒, 她扶着額頭,從陽臺走回了房間。

她準備去別的地方待着。

靈魂在人間七日彌留的時間快到了。

蘇藍感覺得出來, 再過不久, 就要到黎明時分,七天前她死去的那個時刻點。

在那之後,這一世的一切事物都會跟她無關。

一切事物。

……包括鐘予。

蘇藍已經慢慢平靜下來了。

鐘予喜歡她。

這件事情, 蘇藍已經确切地知道了。

蘇藍想,或許這只能說是命運的既定。

她無奈也好,震驚也好, 同情也好,或者說腦海裏閃過那一絲的動心也好, 都不足以改變任何事實。

就算她是活着的時候知道這件事情,結局也并不會有任何改變。

她向來不喜歡處理麻煩的事情。就算那個人是一切都太有蠱惑力的鐘家玫瑰也同樣。蘇藍最大可能就是繼續裝作并不知情,并且與他更加疏遠。

最壞的結果, 她找到合适的機會, 提出離婚。

她或許對鐘予會有愧疚,但這并不足以讓她改變。

收心, 專情, 舍棄情人,顧家體貼……跟她實在是不相關的詞。

交易就應該是交易。

蘇藍輕輕地嘆了口氣。

況且, 她已經死了。

她從一開始,就和他說得很明白了。

這麽想着,蘇藍走出走廊的時候,餘光掃到了什麽, 她停下了腳步。

邊櫃上放着一瓶藥。

一個普通的白色藥瓶。

沒有标簽, 也沒有标注。

這是……鐘予那天從小白樓那裏拿回來的藥?

莫名地,蘇藍頓了頓, 她轉過身,看向藥瓶。

……很奇怪。

按照聯邦的醫藥法律,只要是藥品,必須有相應的标注。

蘇藍投資過不少醫療企業,對這個規定很熟悉。

除非這不是正規……

她俯下身,湊近了一點,剛想再仔細看看,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她面前拿走了藥瓶。

鐘予從房間裏出來了。

他身上帶着剛洗完澡的水汽,白皙的膚色被蒸騰地帶上氤氲的淡紅。柔軟又濕濡的黑發貼在臉頰上,

蘇藍剛一擡眼,就對上他長又卷的睫毛,和微紅的眼尾。

蘇藍腦海裏下意識閃過了之前看到的場景。

深夜裏的她的遺孀美人,身上漆黑的喪服淩亂,跪在霧氣蒸騰的浴室裏無助又脆弱,迷離着流淚自渎……

……

縱使對于蘇藍來說,這個畫面也是一時半會兒很難忘記了。

不過,現在她面前的鐘予,表情卻是異常的冷靜。

綠眸冰涼涼的,半斂着,他盯着手裏的藥瓶。

盯了一會兒,他拿着藥瓶,走去了另一個房間。

有點……不對勁。

說不出來哪裏不對勁。

蘇藍腳步頓了頓,不自覺地跟上了他。

窗外已經開始有了朦胧的曦光。

鐘予打開櫥櫃,拿出杯子的時候,微光籠在他的側臉上,勾出淺淺金色的輪廓。

蘇藍正對着光,她眯了眯眼。

她看着鐘予拿起水壺。

看着他倒水。

看着他拿出藥瓶,擰開蓋子。

他的動作平穩而緩慢。

藥瓶傾斜,咕嚕嚕只滾出來一顆藥。

那顆藥片靜靜躺在瓶蓋裏,被鐘予拿在手中。

他垂眼看着它。

蘇藍突然感覺到一絲不妙。

她盯向他的臉。

她好像驀地知道了為什麽自己感到了不對勁。

鐘予……太平靜了。

他太平靜了。

他甚至沒有再流淚。

那張淡漠的漂亮的臉,臉上一絲情緒都沒有。

只有平靜。

古井無波的平靜。

這是一個哭了一整晚的人……應該有的反應嗎?

蘇藍忽然想起,她只在一種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

父親重病彌留躺在醫院的病床上,語調平穩地叫來了醫生,說出了安樂死。

……即将要接受死亡的人。

蘇藍後退了一步,被自己腦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驚愕住了。

不會吧……

她又看向了他手中的那片藥片。

霎時,有無數個細微的小點在她腦海中連接成線。

鐘予喜歡她。

他在她死後去拿了藥。

他在她葬禮結束之後遣散了所有傭人。

沒有任何标簽的藥瓶。

白色的藥瓶裏,只有一片藥。

……

蘇藍眼前,浮現出當時她看到鐘予在小白樓拿到藥之後,那臉上淡淡柔和的神情。

……鐘予喜歡她。

問題是……

他喜歡她到什麽程度?

蘇藍僵直地定在原地,當她看到停落回來的蝴蝶的時候,她沒有在意它消失,上前幾步徑直問出了聲,

“鐘予——你知道鐘予要幹什麽嗎?”

蝴蝶只是靜靜地停在那兒,一動不動。

它待在房間的角落裏,沒有被晨曦照到的地方,幾乎隐沒在昏暗之中。

“是我想的那樣嗎?”蘇藍追問,聲音急厲,“是我想的那樣嗎?”

蝴蝶依舊沒回答。

蘇藍轉過身,她震驚地看着鐘予的側影,胸口都在發麻。

不至于吧……?

應該不會吧?

鐘予,他不至于,為了她……

看到他拿起藥片,擡起手,蘇藍腦海裏一片空白,她想都沒想,走上前,下意識就要去抓他的手。

“鐘予,你冷靜點,你!……”

手穿過去,抓了個空。

蘇藍低下頭,看向自己的手。

半透明的靈魂狀态,第一次讓她感覺到茫然。

她又一次上前,試探地伸手。

“鐘予……?”

探出的手,穿過他的身體,依舊空空落落,什麽都沒抓到。

蘇藍重重退後幾步,靠在背後的櫥櫃上,感覺一陣失神。

她眼前,鐘予那張漂亮的側臉,平靜地一絲波瀾都沒有。

像是一個已經做好了決定很久的人,只是在平緩地執行最後的一步而已。

甚至在微弱的晨光之下,他的唇帶着嫣紅的色澤,是漂亮飽滿的玫瑰色。

他輕輕張開唇,捏起那片看上去極其普通的藥片,送到了唇邊。

鐘予那密長的睫毛斂下,他看上去竟然是平靜而柔和的。

蘇藍茫然地看着他的動作。

她覺得胸口都滞住。

鐘予要尋死。

她要就這樣看着他……死在她的面前嗎?

她要看着鐘予死在她面前嗎?

鐘予要将藥片放入嘴中的時候,蘇藍突然感覺到一陣失力,她疲倦地別開了臉。

低啞地,她對昏暗中的蝴蝶說。

“……帶我離開吧。”

蝴蝶展開翅翼,輕輕地振翅。

于是下一刻的黑暗籠罩下來,将她的意識抽離開來。

所有的色彩在她眼前消失,一絲一絲抽離,濃稠卷動起來,又像是混沌起來的大片大片的彩色的亮片,漫天散落而下。

彩色亮片紛飛之中,蘇藍恍惚想起了在他們的婚禮上,她跟鐘予在神父面前說過的誓詞。

“……無論生死,都無法将我們分開。”

鐘予……原來是真的這麽想的麽?

……

-

“叮咚——”

門鈴聲響起,打破了清晨的寂靜。

鐘予手送藥的動作驀地頓住。

綠眸擡起,他微微眯起眼。

臉上柔和的神色消退下去,反而是一種隐隐的不悅。

将藥瓶收好。

他打開門的時候,見到管家小心地鞠着躬。

“少爺,我知道您說了……不讓任何人打擾您,但是……”

管家往旁邊讓了幾步,穿着筆挺西裝的中年男人走到門前來。

“鐘先生。”

舒律師臉上帶着蒼白且勉強的笑。

“抱歉這麽早打擾了。但事情有些急,我需要鐘先生您的意見。”

鐘予并沒有讓人進去,神色不變。

他的眼神冷淡。

“……關于什麽。”

“關于這個。”

舒涵良遞來一份文件。

“蘇小姐贈與您的第二份遺囑。”

話音落下。

鐘予袖口裏的手忽地攥緊。

他有些怔愣地看着那一份遞到他面前的遺囑。

眼底的神色變幻很快。

他聽到自己問:“贈與……我?”

舒涵良點頭:“是的。蘇小姐一共準備了兩份遺囑。”

“第一份您也知道的,關于蘇家的財産和她的私人物品的歸屬。”

“第二份,就是您手上的這份。蘇小姐把她全部的個人財産,都贈與到了您的名下。”

鐘予聽他的話在耳邊響起,腦海裏嗡地一聲,他忽然開始頭暈。

“……蘇小姐個人名下的股份,地産,現金資金,全部都會轉移到您的名字下。抱歉,文件太多,有很多工序要做,沒想到到現在所有的轉增手續才都準備好……”

鐘予感覺自己有點站不穩。

屋外的天光刺亮,刺得他視線模糊。

他的手指用力扶上了門欄,才勉強能站直。

管家在一旁,看到自家少爺突然身體晃了晃,憂慮地想要上前,卻因為他沒發話,而焦愁地定在原地不敢動。

鐘予閉了閉眼。

這種沖上腦海的燙意,讓他渾身都僵硬。

睜開眼,鐘予看着舒涵良。

他輕聲問道,“……你說的,事情緊急,是什麽事?”

舒涵良頓了頓,将鐘予手上的文件翻過好幾頁,在一面上停了下來,又遞還給他。

“是蘇小姐……生前,”他艱難地停了下,“蘇小姐生前一直在煩心的項目。”

他的手指點上文件的內容,“蘇小姐投資的一家公司,蘇小姐幾周前懷疑他們的新技術是實驗造假……現在我們核實的結果剛剛出來,證實了了造假。”

“再過兩個小時,這家公司就要在新聞發布會上向公衆宣布這項新技術……一旦他們這麽做,又被發現是造假,那基本上就是一場投資人的災難。”

“……所以,作為蘇小姐股份的新贈與人,鐘先生,我需要您的意見。”

舒律師的話平緩,一字一句。

“除了這個之外,因為蘇小姐突然離世,現在她名下占股的其他很多公司的股價很多都大幅度跳水……可能需要您盡快接手。”

鐘予垂下眼,看着他遞到自己面前的文件。

他的手指用力地抓着門欄,骨節泛白。

心裏的怆痛感又彌漫上來,重重地敲打在他的髒腑裏。鐘予用盡了力氣,才沒有讓自己往後退去。

“少爺……您沒事吧?”

一旁的管家驚憂地出聲,他看着鐘予煞白的臉和虛弱的身形,不由得往前一步,想要上前扶他。

“我沒事。”鐘予鈍鈍地道。

鐘予就站在門內,斂着眼,定定地站了很久。

良久。

他出聲問,嗓音都低啞,“……其他的呢?”

“其他蘇藍的資産……你覺得,要花多久,才可以回複到原來的水平?”

舒律師頓了頓,“可能需要一段時間。”

他看了下鐘予單薄怔忪的神情,又補充了一句,“您要是不想親自管理,也可以将它交給專業的投資公司打理,不用您操心……”

鐘予長長的睫毛垂下。

他停頓了很久。

“……‘一段時間’。”

他重複道。

然後他說,“我知道了。”

鐘予向後轉身,讓開了門。

“進來談吧。”

那一小瓶藥瓶,被他收攏攥緊在了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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