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三個月後。

鐘宅。

書房的燈光暖且明亮, 映在金絲楠木的書櫃上泛起一種類似釉的光澤。書房裏點了熏香,極淡, 煙霧在沒有風的室內, 便慢慢地袅袅盤旋而上,又消匿不見。

寂靜的房間內,響起翻書的聲音。

輕柔, 緩慢。

……更顯得書桌後面那時不時傳來的“嗡”“嗡”手機震動聲非常明顯。

“文件看完了?”

沙發上一道男聲出口,嗓音清淩淩的,格外好聽。

“啊!我, 我沒有……”

但顯然書桌後面的人無暇欣賞這個嗓音,蘇梓吓得手一抖, 啪嗒一聲,手機摔在了地板上。

他趕緊彎腰去撿,腦袋又咚地撞到了書桌底, 身子一僵, 直接一個不小心把地上的手機踢了出去。

正好滑到了沙發側邊。

蘇梓:“啊!……”

紅發少年臉都垮了。他讷讷地挪着步子一小步一小步地靠近了沙發,正要蹲下去撿的時候, 一只漂亮又骨節分明的手先将他的手機撿了起來。

手的主人也沒窺探他隐私的意思, 手腕一轉,手機遞到了他的面前。

“拿好了。”

“噢……噢。”

蘇梓趕緊接過手機, 塞進口袋裏就往書桌後溜,“我,我這就認真看……”

坐下到書桌前,蘇梓裝模作樣地繼續盯着文件, 內心還有種莫名其妙的心虛感。

蘇梓正在跟三個月前新認識的那個姐姐發消息。

新認識的姐姐人比看上去高冷, 見了面吃飯,還會問下他最近的情況, 但吃完飯之後,就幾乎社交失聯,完全不回消息。

想起第一次約定好的月度見面,蘇梓還是不情不願地在餐廳露面的。

那次姐姐在他面前坐下,兩個人一言不發毫無交流地吃了半頓飯,蘇梓終于忍不住開口了,“你跟我吃飯就真的吃飯?”

姐姐驚訝看他,“不是你說就單純吃飯,其他什麽都沒有麽?”

蘇梓氣得臉都發黑,就見對面姐姐笑了起來。

她笑起來仿佛有種魔力,蘇梓突然就不生氣了。

“好了,”她說,“不逗你了。我剛剛在想生意的事情,現在我的注意力給你。”

她問:“極限運動好玩麽?”

蘇梓被她話題轉得愣愣,沒好氣地別過臉:“……其實,也一般。”

他其實一直想着,如果哪次能真的出事故……也不錯。

但這個話,也不能跟任何人說。

她誠心誇了一句:“我看了幾場回放,你玩得挺好的。”

“你,你看了比賽?”

蘇梓臉就莫名其妙紅了:“那……那是當然。我有天分啊!沒有天分怎麽可能短時間就拿那麽多獎,我也很努力,訓練也,也很勤奮的!……”

他怎麽一到這個人面前就結巴?還話這麽多??

在對方淺金色的眼眸注視下,蘇梓不自覺地頭偏了點,臭着臉道,

“但我,我也沒那麽厲害……很多就是腦子一熱就去做了……”

她笑了,說:“我看你訓練身邊都跟着幾個專業運動員,這不是準備挺充分的?”

說到這裏,蘇梓就“啊”了一下。

他眉頭皺起來。

“……那不是我請的。”

“嗯?”

“那些都是……”蘇梓撓了撓頭,紅發翹得支棱,語氣有點喪氣,“我有個姐夫……他知道我玩極限運動後,就非讓人來盯着我。”

對面的姐姐本來盯着他一直笑盈盈的,聽到這裏,笑意怔愣了一瞬。

“嗯,是麽。”

她往後靠去,手指在玻璃杯上敲了兩下。沒再繼續聊下去。

接下來,姐姐就轉了話題問了他幾句別的,對話也正常,但蘇梓能感覺出來她有些心不在焉。

不知道怎麽的,看她神色這樣,蘇梓總有種強烈的……想要讨好她的欲望。

這種想要讨好的欲望,直接勝過了他所有亂七八糟的規則。

于是他說,“三個月後我有場比賽,你要不要來看?”

對面的姐姐轉眼看他。

半晌,也沒問他“不是多見面都不在協議裏”這種話,反而輕輕地揚了下唇角,“嗯?作為你的特殊嘉賓嗎?”

蘇梓腦袋被“特殊嘉賓”沖昏了一瞬間,暈乎乎的,他下意識就點頭,“對,作為我的特殊嘉賓。”

他又趕緊補充,“我的特殊嘉賓待遇很好的!位子會給你最好的,前後都會有人接待,還能參加賽前party……”

絮絮叨叨,像是一個月前說出“多餘見面想都不要想”這句話不是他自己說的一樣。

打臉打得很快,但蘇梓心很堅強。

最後姐姐放下了餐巾,對他笑了。

“好。”她答應了。

蘇梓一瞬間腦海裏都綻開了鮮豔的花。

……

之後的兩次見面,蘇梓莫名其妙地從本來的不情不願,到快到日期了就開始坐立不安,興奮地期待,蘇梓總感覺自己越來越想見她,他甚至開始有些後悔當初同意了“每月見面”。

……如果是每周見面該多好。

蘇梓猶猶豫豫地想。

現在三個月的比賽時間快要到了,剛剛他給她發去了詳細的相關信息,姐姐居然難得地回了他消息。

蘇梓興奮沖昏了頭腦,拿起手機就回了個沒完,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哪裏。

嗓子咽了咽,蘇梓的目光悄悄地在手機,和坐在沙發上的那個人的側影之間來回移動。最後,他還是打開手機發了條消息。

蘇梓:【忙去了,最近不聊了】

語氣還故意裝的酷酷的。

姐姐:【好】

言簡意赅。

蘇梓又盯了兩眼聊天屏幕,然後忍痛把手機關機扔進了抽屜,開始認認真真看文件。

沙發上的人依舊單手拿着書,翻書聲輕而緩慢,仿佛對他的小動作寬容得很。

……還是,還是旁邊這位的可怕更迫切一點。

蘇梓默默地想。

規規矩矩地看完了文件,又被抽問了幾個問題,蘇梓下樓吃晚餐的時候還在想自己被鎖在抽屜裏的手機。

“蘇梓。”

對面的人淡聲道。

蘇梓一個激靈,“怎,怎麽了?”

對面的人用着刀叉,姿勢慢而優雅。

他穿着黑色的上衣,餐廳吊燈的頂光落在他領口露出的鎖骨之上,脖頸颀長,陰影也暗得分明漂亮。

他說,“比賽是周日麽。”

蘇梓:“嗯……嗯。”

蘇梓試探地問道,“那個……你要去嗎?”

蘇梓問得有點心虛。

那天他還邀請了那個姐姐。雖然他從來也沒去看過他的比賽,但萬一……萬一他要去……

對方擡眼看了他一眼。

臉上沒有表情,那雙冰涼涼的綠眸只是淡淡地瞟了他一下,蘇梓就身體一陣僵直。

他話音很平穩,“我有別的事情。周日晚上你要去的活動晚宴,車會去接你。”

“噢噢……好。”

蘇梓下意識舒了口氣。

也不知道為什麽,他并不想讓他見到那個姐姐……

雖然對方對他亂七八糟胡鬧的事情似乎也清楚,但也從來不幹涉他。

幸好他不會去。

蘇梓沒來由地,就是不想讓他見她。

紅發少年用刀叉反複戳自己盤子裏的西藍花,有些洩氣。

他本來也沒這麽怕鐘予。

可能都是因為去年時候的那場案子。

那場臭名昭著的案子裏,蘇家的財産被卷進了波及大多數富豪圈的一個騙局,蘇梓知道的時候完全不知所措,母親也對情況一無所知,就算臨時開高價找相關團隊也來不及……

最後,一輛帶着鐘家家徽的車穩穩地停到了門口,接他們上了車。

鐘予出具了所有需要的人和物證,擺平了一切。

富豪圈層人仰馬翻,蘇家安然無恙。

從那之後,蘇梓對鐘予就莫名帶上了說不清的敬畏。

……就連幾個月前,鐘予讓他開始學習看財務報表的時候,蘇梓拒絕的口吻都底氣不足。

“我……我幹嘛要學習看這個?我看這個又沒用,你讓我學我就學嗎?”

鐘予只是嗓音很淡:“蘇藍以前個人持有的股份都在我這。”

“而這些,我不久都會交給你。”

蘇梓被他說得微愣。

鐘予綠眸看他,神色平靜,“你不需要精通,但你需要有基礎的知識。你覺得你現在夠格麽?”

蘇梓嘴唇抖了抖,眼眶一紅,不說話了。

……

之後,蘇梓就時不時地進出鐘家。

他發現鐘予似乎是真的很忙。

他好像睡得很少,人也在一直消瘦,臉色蒼白地像紙,眼下帶着不自然的潮紅,蘇梓總覺得他什麽時候就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暈倒。

無數人每天出入書房,鐘予手上拿着文件,有條不紊地做着指令,一張臉依舊冷淡,看不出來情緒。

蘇梓聽出來,他是在處理姐姐的財産。

有時候蘇梓看書看到深夜,就幹脆住下,睡前看到東側書房的燈還是亮着的。

明晃晃的光暈,拉長了影子,一直蔓延到他的腳邊。

蘇梓就這麽吞下了最後一絲抵觸的情緒。

他茫然地想,他之前厭惡鐘予,是因為他明明已經得到了他這輩子都不能擁有的東西——他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姐姐身邊,而他永遠不能。

他永遠得頂着“弟弟”的名號,站在他們身後的陰影裏,永永遠遠。

婚禮的時候,滿天的玫瑰花海,他站在臺下看姐姐親吻他,少年勉強擠出笑,心都是幹澀的。

鐘予如果知足就好了。可鐘予……鐘予為什麽明明別有情人,卻還需要觊觎他的姐姐呢?

他明明已經有這麽多了,有這麽多他做夢都乞求不來的東西。

蘇梓只能厭惡他,厭惡地發瘋。

……

……但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

在姐姐死之後,一切都像照片褪色,蘇梓也摸不清楚自己的恨意和妒意了。

所有東西交雜成一團,混沌不堪,泥濘不堪,都是茫然。

蘇梓擡頭,看向對面鐘予的身影。

他正半斂着眼,密長的睫毛遮住了眼下淡淡的青。

蘇梓慢慢地想。

姐姐不在。

鐘予……其實應該是很難過的吧?

他處理姐姐的財産,盈利也好,有成績也好,上市了也好,蘇梓也從來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高興的意思,只有平靜和冷淡,像是一個面具,其他什麽也沒了。

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蘇梓見過鐘予跟姐姐在出席活動時候拍的合影。照片上的他側過臉,唇角微微抿起,站在姐姐身邊,漂亮得讓蘇梓嫉妒地要瘋。

而現在的鐘予,漂亮得像個空殼。

蘇梓也不知道是什麽在支撐他運轉,像是他完全不在乎身體,只是操勞,每日每夜,沒日沒夜,仿佛在追逐什麽執念,又像是在勉強地等待什麽。

就像現在。

坐在他對面的鐘予,明明帶着濃重的疲倦,卻依舊臉上沒有表情,神色平靜,仿佛都不重要。

醫生也來看過幾次,每次都皺着眉離開,鐘予依舊行事如常,書房裏的燈亮到天明。

蘇梓見過他幾次累得阖眼撐着額,靠在那裏,安安靜靜,臉白得透明,像是呼吸都微弱了。

他明明那麽努力地操持着姐姐的財産……卻還要把一切都留給他。

蘇梓默默地把刀叉從被他戳爛了的西藍花上撤開。

鐘予……

鐘予是很喜歡姐姐的吧。

他沉默地想。

他的目光又掃到鐘予身上黑色的上衣。

從姐姐死後,他每次見鐘予,他都穿着黑色的衣服。

沒有一次例外。

像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悼念。

蘇梓抿了抿唇,想起了自己樓上抽屜裏鎖着的手機。

他有什麽資格去厭惡一個這麽痛苦的人。

他明明,才是偷偷找到了出口的那個人。

-

“嗡”。

震感通過桌子的大理石材質傳遞,屏幕亮了起來。

一場商業聚會,觥籌交錯,燈光昏暗。

有人叫她,“你手機響了。”

“是麽。”

亂糟糟的嘈雜聲中,蘇藍拿起了手機。

一看到聯系人,她就了然地揚了下眉。

之前還在說最近不聯系的蘇梓,又巴巴地給她發來了消息。

還是黏人。

蘇梓:【你周日會來的吧?】

一手拿着香槟,慢慢抿着,蘇藍随手敲了字。

蘇藍:【怎麽了】

過了很久。

蘇梓:【沒什麽,我就是很想見……】

[對方已撤回]

又過了很久。

蘇梓:【不要浪費我的嘉賓名額】

蘇藍結束了宴會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

她唇角彎了彎。

她都能想象出來蘇梓臭着臉打字的模樣。

她回:【好,我知道了】

……

看着她發來的這條消息,本來還睡意朦胧的蘇梓一下子握緊了手機。

少年的紅發翹得淩亂,他趴在床上,把這條消息反複看了又看,然後才把手機摁熄,放到了一邊。

平躺下來,舒展四肢,蘇梓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他想。

幸好……幸好那天鐘予不會去。

她跟姐姐太像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