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許晏禾服侍過孔家的表小姐穿衣,表小姐随着父親從北方搬來,黃花梨箱子裏各式各樣的衣裳都有,表小姐愛穿,許晏禾就學着幫她穿,久而久之,許晏禾也長了見識,對這些漢服的穿法不算陌生。

以前富家小姐的衣裳更重視材質和工藝,層層疊疊各有講究,所以顯得繁複厚重,現在這些改良漢服更重視舒适度,許晏禾看着薄薄的衣料,心裏發愁。

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布料,太透了,像輕紗一樣,幾乎透出半邊後背,她後背上有很多傷疤,很難看,即使外面都是女孩,她也不好意思走出去。

她一直糾結到聞茜茜進來。

聞茜茜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沉重,她先是像陌生人一樣打量了許晏禾,然後又露出同情的笑容,主動問:“晏禾,你喜歡這件嗎?”

一件宋制的淡青色天絲長幹寺,白色繡花抹胸和螺青色的百疊裙。

聞茜茜原本想着,許晏禾的眉眼間總是有一抹淡淡的苦色,和宋制的素靜清逸正相配,可看到許晏禾後背上的傷之後,她忽然生出幾分愧疚。

許晏禾不知道聞茜茜心裏的百轉千回,窘迫地抱住胳膊,她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只是單純地穿不習慣,渾身不自在。

聞茜茜走進來,許晏禾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小聲說:“聞小姐,這件太薄了。”

她以為聞茜茜不會聽她的,但沒想到,聞茜茜立即說:“好,那這件不穿了,換一件。”

聞茜茜立即翻箱倒櫃地給許晏禾找明制,許晏禾餘光瞥見聞茜茜随手放在櫃子上的褙子,領口的位置破了。

她輕聲詢問:“聞小姐,要我幫忙嗎?”

聞茜茜一開始還沒聽見,找到适合許晏禾身材的那件明制立領對襟的琵琶袖長衣,一回身就看到許晏禾正把褙子舉起來,對着燈光仔細看勾破處的針線走勢。

她認真起來,竟是完全不一樣的感覺,一點都看不出平日裏唯唯諾諾的樣子。

聞茜茜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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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晏禾察覺到聞茜茜的目光,心虛地把褙子放在櫃子上,“對不起,我不該亂動的。”

聞茜茜擺擺手,“沒有,我正要來找你幫忙,你會補嗎?”

許晏禾的第一反應是找聞浔,可是聞浔不在,她只能自己拿主意,“我、我試一試。”

聞茜茜立即跑出去,大聲喊道:“針線包呢?針線包呢?”

許晏禾茫然地看着聞茜茜跑出去的身影,她想:小姐還真是動靜皆宜。

聞茜茜給許晏禾拿來針線包,許晏禾就躲在更衣室裏縫補,聞茜茜讓她出去,她搖着頭,可憐巴巴地央求聞茜茜:“聞小姐,外面人好多,我——”

“好,那就不出去。”

許晏禾眨了眨眼,不知道聞小姐為什麽忽然對她這麽好。

聞茜茜朝許晏禾笑了笑,然後幫她關上更衣室的門。一出去,曲小雨就迎上來,壓着聲音問:“你哥哥的女朋友,還好嗎?”

“什麽意思?”

曲小雨比劃了一下:“感覺她有點怪怪的,不說話,也不正眼看人,現在又躲起來,你不是說她性格很軟妹的嗎?”

“就是因為很軟妹,所以怕生人啊。”

聞茜茜滿腦子還是許晏禾後背上的傷疤,心不在焉地回着曲小雨的話。

剛剛她出去告訴聞浔,聞浔沉默許久。

“……真的像電視裏演的那種,橫橫豎豎細長的傷疤,有的很淺有的很深,像是鞭子抽出來的,好可憐啊,看得我難受死了。”聞茜茜長籲短嘆,整個人都坐立難安,她把聞浔擠到長椅的另一邊,兄妹倆同時望天。

聞茜茜說:“哥,我懂你了。”

“懂什麽?”

“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穿越,我都會把她留下來的。”

聞浔卻說:“你理解錯了,我本來就相信她。”

這次聞茜茜很罕見地沒和聞浔互怼,兄妹倆又同時望向遠處的小竹林,聞浔忽然起身,囑咐道:“你在這陪着她,我出去一趟,最多兩個小時。”

“啊?你要去哪裏?”

聞浔沒有說,只留給聞茜茜一個背影。

此刻聞茜茜看着更衣室禁閉的門,注意力回到曲小雨身上,心中複雜無比,“你別胡亂揣摩人家了,人家正在幫你善後呢,晏禾說不定真的能縫好那件褙子。”

曲小雨不以為意,“怎麽可能?”

舞臺邊有很多膠合板釘成的木箱子,因為年代久遠,包邊的鋼帶都松動斷裂,木頭也跟着裂開。這件褙子被人随手扔在箱子上,曲小雨也沒注意,拿起來的時候就聽見一聲清晰的“刺啦”,她腦袋一空,心想完了。

壞的是領子,最明顯的位置。

勾出一個半指長的缺口。

關鍵是這件墨綠色的褙子,要的就是純色,不管加上什麽繡花樣式都顯得累贅。

曲小雨不相信許晏禾能力挽狂瀾,她建議聞茜茜:“要不你明天一早就去你媽媽公司,請公司裏的老師傅幫忙修補一下吧?”

聞茜茜卻說:“再等等,說不定晏禾能補好。”

曲小雨不理解聞茜茜為什麽如此相信許晏禾,她撇了撇嘴,回到化妝間,雷蕾換了飛魚服,走上來,問:“茜茜呢?”

“陪着她嫂子。”曲小雨拿起化妝刷包。

旁邊有女生八卦道:“真的是她哥哥的女朋友嗎?她不說她哥哥是寡王嗎?”

另一邊的女生也湊過來,“她哥長那麽帥,有女朋友很正常啊,只是單純不想談吧?”

“以茜茜她哥的外形條件,起碼應該配一個美豔拽姐,反正不應該是這樣的,”女孩壓住八卦的聲音,竊竊道:“她未免有點太社恐了吧?她進來的時候,我朝她打招呼,她看了我一眼就立即低下頭,就好像、就好像舊社會的人,你能懂我那種感覺嗎?”

“我懂我懂,而且她還留着那麽長的頭發,就更像過去的人了。”

“我看不出來她有哪點出衆的。”

話音未落,旁邊傳來一聲咳嗽。

聞茜茜冷着臉望向聊天中的女孩,語氣叱責:“有什麽話可以當着我的面講,麻煩不要背後議論。”

女孩們讪讪地轉過頭。

沒過多久,小禮堂裏恢複了忙碌。聞茜茜拿着筆記本,從上場順序到大屏介紹再到背景音樂,一樣樣核對,忙得不可開交。女孩們也都化好妝,穿好衣裳,其他工作人員幫忙把置物用的木箱子推到臺邊,方便模特行走。

“燈光!燈光歪了!”

“我的矩陣光束燈呢?怎麽不亮啊,快叫小齊哥來!”

“霏霏你的傘呢?油紙傘哪去了?”

聞茜茜拿着擴音器,嗓子都喊啞了,正焦躁的時候,肩膀忽然被人拍了拍。

她一轉頭,看見眸色驚慌的許晏禾。

“聞小姐,褙子我補好了,您看一下。”

聞茜茜還沒反應過來,許晏禾把褙子拿給她看,原本勾爛了的地方變成了一只金盞黃的蝴蝶。

蝶身補上了缺口,靈動蹁跹,躍然而飛,栩栩生姿,翅尾襯得整件衣服都有了不一樣的氣質,金盞黃顯得亮眼,又不浮誇,還和墨綠色的褙子相得益彰。

化腐為奇都不過如此。

“補好了?!”

聞茜茜的一聲驚呼被她手上的擴音器放大無數倍,響徹在小小的禮堂。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集過來。

許晏禾最害怕這種場面,一瞬間如芒刺背,嗫嚅着說不出話來。

聽到聞茜茜的聲音,曲小雨第一個跑過來,原本她抱着質疑的态度,結果定睛一看,她也跟着愣住,小心翼翼地拿起煥然一新的褙子,像捧着一件價值千萬的藝術品,震驚無比:“這、這也太好看了,這是你做的嗎?”

她問許晏禾,許晏禾低着頭,不敢說話,一心只想找聞浔。

曲小雨立即對許晏禾改觀,就連許晏禾的沉默寡言在她眼裏都成了藝術家的特色。

慢慢地,所有人都圍了上來。

“天吶!還是雙面異色的!”有人發現褙子反過來之後,蝴蝶就變成白色。

聞茜茜晃着許晏禾的胳膊,“你好厲害啊晏禾,你的手藝怎麽這麽好!簡直比我家公司裏那些老師傅還要好。”

許晏禾不知道自己的手藝有什麽好的,無非是孔府裏丫鬟們打發時間的工具罷了。

十來歲的時候,孔府裏來了幾個吳地繡娘,許晏禾偷師過一陣子,後來又無師自通地會了幾種針法,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厲害。

她現在沒心情回應別人的贊美,她急得都要哭了。

她從來沒有身處過這樣的環境。

好多人圍着她,好多雙眼睛盯着她,近得能聽見周圍人的呼吸聲。

她感覺胸腔快要炸了。

她常年待在陰暗閉塞的後院,高高的天井遮住日光,成天和潮濕檐角滴落下來的雨點做伴,她只聽過雨點掉進池塘的嘀嗒聲,劈柴聲,後廚生火做飯的一陣吵鬧,最後都會消弭于安靜。

孔府很安靜,安靜到壓抑。

壓抑到沒有活人氣息。

許晏禾有過三四天不和人說話的經歷。

所以她全然不知,女孩們竟然可以這樣喧嘩吵鬧,可以叽叽喳喳,可以活蹦亂跳,可以開懷大笑,可以沒有“規矩”。

許晏禾強烈地感覺到自己不屬于這裏。

“晏禾,你身上穿的這件也好看,你的氣質好适合宋制。”

人群中不知誰提了一嘴。

聞茜茜臉上笑意陡減,還沒來得及阻止,雷蕾忽然把手放在許晏禾的後頸處,把許晏禾的長衫後領往下拉了拉,“晏禾,你後背上是紋身嗎?像竹葉,若隐若現的,還挺好看的。”

雷蕾大咧咧慣了,她站在許晏禾身後,沒注意到許晏禾已經發白的臉色,只好奇地想看她後背的紋身。

誰想剛把領子往下拉了一點點,許晏禾忽然發出一聲尖叫,禮堂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只見被圍在正中間的許晏禾臉色蒼白如紙,重重地喘着氣,她緊緊捂着自己的領子,佝着身子,不顧一切跑進更衣室,蜷縮在角落裏。

衆人面面相觑,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聞茜茜後悔不已,惡狠狠地拍了一下雷蕾的手:“你能不能有點分寸?為什麽随随便便扒人家的領子?”

“社團裏大家不都這樣嗎?都是女生,有什麽好害羞的?”雷蕾既無辜又懊惱,煩躁地一把扯下頭上的紗帽,“我去跟她道歉吧。”

聞茜茜卻攔住她,“等我哥來。”

聞浔趕來的時候,小禮堂裏的人已經快走光了,聞浔和幾個女孩擦肩而過,女孩們紛紛回過頭看他。

禮堂僅剩的幾個人裏沒有許晏禾的身影。

聞茜茜從後臺走出來,剛好看到聞浔,她臉色愧疚,指了指簾幕後面的更衣室。

聞浔走過去。

許晏禾已經換回了運動服,抱着膝蓋坐在幾個壘起的大箱子之間,長發散開,聽到熟悉的腳步聲靠近,她緩緩擡起頭,露出一雙哭紅的眼睛。

像一只躲在洞穴裏的兔子。

“少爺,我想回家……”

哭腔裏帶着幾分微不可聞的抱怨。

聞浔說好的,他會一直在她身後,但許晏禾最無助的時候,他卻不在。

少爺是騙子,許晏禾怨念頗深地想。

聞浔關上更衣室的門,在許晏禾面前蹲下來,他把手裏拎着的幾個小袋子舉到許晏禾面前,一一拿給許晏禾看:“你上回說你的少爺賞了酥餅給你吃,可惜這裏離江南太遠,我跑遍了北潼的糕點店,只買到這幾種,核桃酥餅,板栗餅,杏仁棗泥酥,鮮花餅。”

許晏禾仰頭望着聞浔,抽了抽鼻子,像是聽不懂聞浔的話。

“不知道你喜歡哪種,就都買了。”

聞浔随手拿出一個看起來最好吃的小酥餅,舉到許晏禾嘴邊,“張嘴。”

許晏禾像根小木頭,沒有其他反應,聞浔讓她幹嘛她就幹嘛,她張開嘴,就着聞浔的手,咬了一口,是板栗酥餅。

外皮酥脆,內餡綿密軟糯,甜而不膩。

許晏禾呆呆地望着聞浔,剛想說話,聞浔就用板栗餅堵住了她的嘴。

他說:“許晏禾,多吃點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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