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葉今安一開始并沒有将面前的女孩和當年那個孔府裏的小丫鬟聯系起來, 直到他聽見許晏禾哽咽說:“秀才先生……”
他呼吸驟止,心神懼震。
有多少年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
他少時苦讀四書五經,司八股文章, 十三歲中秀才,鄉裏為之稱贊,之後時運不濟,政局動蕩下官途無望, 只能閑散授課于商賈高門,街坊四鄰皆尊他一聲“先生”。
秀才先生。
四周的民俗風物仿佛一瞬間從玻璃罩裏騰躍而出, 變成帶着鮮豔顏色、帶着滾燙溫度、帶着吵嚷聲音的活生生的存在,當街叫賣聲、撥浪鼓聲、秀水鎮的小橋流水潺潺而下……那是他魂牽夢萦又不敢想起的一切。
記憶的閥門被許晏禾推開。
“秀才先生, 是你嗎?”許晏禾問。
聞茜茜跑上來, 疑惑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男人年紀估摸着三十不到,穿着白襯衫和西褲,戴了一副細邊黑框眼鏡, 看起來溫文爾雅,周身透着書卷氣。
聞茜茜對許晏禾的反應感到緊張:“小禾你怎麽了?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聞茜茜有些後悔,回頭對聞浔說:“早知道就不該帶小禾來這種地方的, 讓她觸景生情,小禾, 我們——”
“晏禾?”
葉今安的回應讓聞茜茜噤了聲。
這個陌生人叫出了晏禾的名字。
聞浔擡眸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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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今安遲疑了片刻, 然後快步朝許晏禾走過來,帶着難以置信的驚喜和睽違已久的親切,走到許晏禾面前。
許晏禾的眼淚就這樣一滴一滴掉下來, 糊滿整張臉,她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 “秀、秀才先生,我沒有、沒有認錯,沒有認錯,對不對?”
聞浔和聞茜茜立即聽懂。
這位是許晏禾的故人,真正意義上的“故人”。
周圍人來人往,并不是一個适合敘舊的地方,聞浔就看着許晏禾被葉今安帶到僻靜處,她步履不停,像是失了魂。
許晏禾沒有像之前那樣,因為害怕所以頻頻回頭求助聞浔。她毫無設防、甚至滿心依賴地跟着一個陌生男人走了。
聞浔轉而望向牆上的民俗介紹。
聞茜茜站在中間,急如火燒,她拽了拽聞浔的袖子,“小禾跟人走了!”
“那是她自願的。”
“萬一那個人是壞人呢?雖然他能說出小禾的名字,但也不能保證他就是個好人,诶呀哥你快跟上去,小禾要被拐跑了!”
聞浔一手插兜,看得認真。
神色如常。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聞茜茜氣得翻白眼。
葉今安帶着許晏禾走到展覽館後臺的僻靜處,這是專供工作人員休息的地方,擺放着幾張桌椅,葉今安讓許晏禾先坐下來。
葉今安給許晏禾倒了杯水。
如今的秀才先生換了着裝,換了發型,處處和以前不同,許晏禾卻不覺陌生。
她仰頭看着葉今安,葉今安朝她微笑,就好像十來歲的時候趴在少爺廂房的窗邊,偷聽秀才先生講課,秀才先生明明知道她的存在,但并不戳穿。每次秀才先生授課結束,走到門口時,都會稍作停留,和少爺的小厮說上幾句話,給許晏禾逃走的時間。
印象裏的秀才先生一直如此,細心溫柔,從不皺眉發火。
這些特質哪怕穿越時空,也不會改變。
“我是五年前穿越過來的,那時我生了重病,高燒不止,吃了藥昏睡過去,再醒來就來到一百年後。”
葉今安坐在許晏禾對面,繼續說:“我曾經翻閱各種歷史資料,江南各處的縣志,到處尋找秀水鎮,後來得知秀水鎮和其他幾個鎮子都在戰争中被轟炸得千瘡百孔,孔府也成了斷壁殘垣。”
“轟炸?”許晏禾睜大眼睛。
“是,沒有留下照片,只有一些其他城市的,我猜想都差不多。”
“孔府也不在了?”
“你現在去估計也認不出來了,兩年前我去過舊址,宅子被人修繕翻新,成了私宅,聽聞當年孔府裏的人為了逃難,舉家離開了秀水鎮,不知逃向哪裏。”
許晏禾捂住臉,再次哭出聲:“那苑萍呢?”
葉今安努力回憶起這個名字,很快想起來,這似乎是許晏禾最好的朋友,一個脾氣秉性很出衆的女孩。
“不知下落。”他只能這樣說。
過往的蒙塵布被霍然撕開,白熾燈和陽光融合在一起,照着空氣中飛舞的微塵粒子,随風而動,就像被命運齒輪推動的那些人、那些事,眨眼湮滅,不留痕跡。
許晏禾站在一百年後驀然回望,才發現人去樓空,她現在只剩孤零零一個。
幸好還有少爺,還有秀才先生。
“現在時代變遷,江荷五鎮已經被重新劃分區域,建了新的城市,物是人非,就算帶你回去,估計你也認不出了。”
許晏禾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膝蓋。
她說不清楚自己此刻的感受,悲傷和感慨好像兼而有之,又多了幾分迷茫。好像有什麽毫不留情地将她連根拔起,扔到一邊,然後将原本那片生她養她的地方夷為平地,拍拍手上的灰,告訴她:去別處生長吧。
“我不想留在江南,于是輾轉來到北潼,正好遇到一個歷史學教授,經他推薦,我就留在了北潼師範。”
“先生,以您的文采,在這裏也能過得很好。”
“不好。”葉今安苦澀地笑了笑。
許晏禾擡起頭,正好對上葉今安無可奈何的眸子,她剛剛收斂好的情緒瞬間傾洩而出,葉今安說:“不好,想家,只是回不去。”
許晏禾用袖子擋住臉。
但她突然想起什麽,“爹娘,我的爹娘,我可不可以回去找他們的墓?”
“這些年我回去過很多趟,也想找我爹娘的葬身處,但我找不到,”葉今安搖了搖頭:“明明我可以确信就在那個位置,離河墩十幾丈遠,有那麽一戶姓葉的人家,哪怕過去一百年也不可能憑空消失,但就是找不到,也許命運的關卡在那一刻發生了扭轉,與我們相關的那一切,都和我們切斷了聯系。”
許晏禾聽不懂,她現在腦子一團亂麻。
“您都找不到,我該怎麽辦?”
她跟葉今安講了她來到北潼的經過。
講她怎麽遇到聞浔,怎麽安頓下來,怎麽靠着刺繡賺到養家糊口的錢。
“少爺?”葉今安疑惑叢生。
許晏禾比劃了兩下:“是,少爺,和孔家二少爺長得一模一樣,真的一模一樣。”
葉今安不信。
她起身帶着葉今安去找聞浔,她一邊往前走一邊急切地跟葉今安分享:“真的是孔家二少爺,您見了就知道了。”
可是跑到剛剛的位置,卻只有聞茜茜一個人,許晏禾左右張望:“少爺呢?”
聞茜茜充滿敵意地看了一眼葉今安,然後把許晏禾拉到身邊:“他接了個電話,不知道去哪裏了。”
許晏禾眼圈通紅,顯然還沒緩過神來,聞茜茜拍了拍她的後背,安慰道:“小禾,我們都在呢,你不要太難過,你現在有我哥,還有我,我們不會讓你孤單的。”
許晏禾大為感動,主動握住了聞茜茜的手。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的肢體接觸。
聞茜茜連忙握緊。
她上下打量了葉今安,心中盤算着:這人年紀看起來很大了,雖然長得不錯,但遠不如我哥,雖然氣質沉穩些,看起來挺有文化,但……但我家有錢!
對,我家有錢。
聞茜茜像是有了籌碼,連下巴都擡高了些,她帶着許晏禾去找聞浔。
聞浔正站在入口處的臺階上,垂眸望向不遠處搭配着黃色月季的灌木叢。
隐約聽到聞茜茜喊他的聲音,他不想搭理,裝作沒聽見,直到聞茜茜說:“哥,小禾找你。”
他才轉身。
他越過許晏禾紅腫的眼,看到了許晏禾身後站着的葉今安。
許晏禾說:“先生,是不是?”
聞浔從沒見過許晏禾那副模樣,她指着聞浔向葉今安驗證,很自然地仰起頭,好像她和葉今安從來都是親昵熟稔的。
聞浔陡然想起,許晏禾名字裏的“晏”就是這個所謂的秀才先生取的,寓意是陽光明媚。
他們很早就見過。
他比聞浔更早發現許晏禾的明媚。
葉今安的視線循着許晏禾的指尖,落在不遠處的男孩身上。
葉今安如雷轟電掣般呆住。
這張臉真的和百年前帶着藥香的墨色紗簾背後那張清俊矜貴的臉,完全重疊。
只是當年的孔二少爺疾病纏身,面容消瘦,而面前的男孩與他相反,身形颀長,挺拔如芝蘭玉樹,淡漠的眉目倒是如出一轍。
陽光照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讓他看上去還有幾分少年清隽,但他氣勢不輸,遙望的眼神像是淬了冰,直直刺進葉今安的瞳孔。
聞浔緩緩走過來。
許晏禾激動地說:“我沒有誇張,是不是?就是少爺,太好了,我們還在一處,和以前——”
聞浔打斷了許晏禾的話,“我不是,我出生在這裏,我對你所說的一百年前一無所知,我不知道什麽是秀水鎮。”
聞茜茜拽了拽聞浔的衣擺,讓他別說。
許晏禾喃喃道:“少爺……”
“我一直想告訴你的,我真的不是什麽少爺,也許命運巧合,我确實和你的丈夫長着同一張臉,但這也沒什麽奇怪的,畢竟穿越都成了現實,還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少爺陡然變成了初見時的少爺。
“你不要這樣說,你不要說。”許晏禾倉皇不安地望着聞浔,聲音裏帶着哭腔。
她的兩只手發着顫合攏到一起,像是哀求。
聞浔覺得自己很自私,他竟然希望許晏禾面對葉今安的出現無動于衷,希望許晏禾完全忘卻過去的生活,完全投入二十一世紀。
這對許晏禾來說太殘忍。
但聞浔沒有自信,父母缺席的人生讓他不懂得如何衡量感情,他想不到一個方法去判斷,這兩個多月,這些朝夕相處的日子,這些笑與淚的瞬間,到底要凝聚成如何深厚的情感,才能和許晏禾的過去勢均力敵?
他看着許晏禾眼裏的希冀,暗自猜想:這兩個多月對許晏禾來說,應該還是不可取代的,不可輕易抹去的。
聞浔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緊又輕輕撫平,只剩下酸。
“許晏禾,別哭了。”
許晏禾立即止住抽噎。
“不介紹一下嗎?”
許晏禾連忙點頭,她轉過身,和聞浔并排站在一起,向聞浔介紹:“這是我經常提起的秀才先生,他是我們鎮上最有名的才子。”
葉今安莞爾道:“晏禾太擡舉我了,我當年不過就是一介書生,無功無名,現在在北潼師範大學的教書,專業是漢語言文學。”
“那可真是對口。”聞浔冷笑。
葉今安從容一笑,“是,得虧當年八股文寫得多,來到百年後,竟成了所謂的特殊人才,受到學校優待,真是受之有愧。”
葉今安說話仍帶着幾分文绉绉,一股子迂腐氣,聞浔嗤之以鼻。
可許晏禾面露崇拜,笑意吟吟地說:“先生真是謙遜。”
聞浔臉色僵了僵。
他伸出手,與葉今安相握:“聞浔。”
“聞先生,也算有緣,您真的和當年的孔二少爺容貌相似,我做過幾年孔二少爺的私塾先生,今日見到您,甚感親切。”
聞浔不想表現出輕蔑,幸好聞茜茜做了他的嘴替,“親切個鬼。”
許晏禾讪讪介紹:“這是少爺的妹妹,茜茜。”
葉今安微笑颔首:“您好,聞小姐。”
聞茜茜抱住許晏禾的胳膊,扭了扭,“小禾你跟我站在一起,好不好?”
許晏禾笑着說:“好呀。”
他們一同參觀學生們精心準備的展覽,葉今安說:“學生們把收集來的資料和照片發給我的時候,我看了整整一夜。”
許晏禾指着一張照片。
上面寫着[晚清時期的婚禮儀式]
許晏禾羞赧道:“那時候孔府裏也布置成這樣的,到處都是紅燈籠,門口停着花轎,我和少爺差一點點就要拜堂的。”
她望向聞浔的眸子總是亮晶晶的,聞浔心中的酸意少了幾分。
他眉梢挑動,臉上笑意浮現,雖不願意表露出來,卻也忍不住在葉今安面前得意,眼睛望向別處,随口道:“都說了,我不是。”
他就喜歡逗許晏禾。
他覺得這樣顯得親近,顯得不一樣。
許晏禾氣鼓鼓地撅起嘴。
葉今安在一旁說:“确實不是。”
三人齊齊轉頭望向他。
葉今安笑着說:“我的意思是,既然沒拜堂,就算不得夫妻,晏禾也不必死守着當年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