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短別

短別

“楚鳶”二字一出,華俸當即愣住,前塵往事如潮水般漫過她的思緒。

若說這世間華俸最不願與誰相見,時宣排第一,楚鳶便是緊随其後的那一個。

上一輩子裏楚鳶與時宣對她犯下的罪孽,樁樁件件有損天理,堪稱罄竹難書。

華俸倏地十指緊握,面沉如水,貝齒緊咬在唇瓣,印出一排齒痕。

時墨見她神色陰翳,頗為意外,探究地打量她片刻,謹慎地出聲詢問:“你是不是也和楚鳶有過節,怎的一聽到她的名字便像炸毛的小貓似的。”

華俸聞言,掩飾般垂下腦袋,将神色藏起,只低聲道:“無事,我先前聽說楚國公愛女如命,把此女寵慣得嚣張放肆。方才聽樂盈姑娘一說,我感觸頗深罷了。”

見華俸避而不談,時墨心下狐疑,面上卻不顯分毫,只溫聲附和:“确實如此。衆人皆知慣子如殺子,可又有幾人能做到嚴格管束子女,教導他們行事方正呢。”

樂盈見華俸情緒低落,便趕緊切換話題,指着櫃子裏的布匹,輕聲道:“花風公子,我們不如在布莊裏多逛一圈,如有你喜歡的布匹,我送你便是。”

華俸略微調整情緒,微微擡頭掃視場內的布匹,接着想到什麽趣事,不由得抿嘴輕笑。

“花風公子怎麽會突然笑起來,”胡半山奇道,“這裏的布匹很有趣麽?”

“你瞎說什麽呢,花風公子是看到布匹心情轉好,”樂盈不滿地反駁,“你這種武夫糙漢,自是不懂文人公子的興致。”

胡半山冷不防地被樂盈頂了一句,一時啞口無言,默默地垂下頭,躲到一旁的角落裏生悶氣。

華俸急忙站出來打圓場,柔聲道:“兩位誤會了,并非我瞧着布匹有趣,也并非我對布品興致盎然。我左不過是記起,樂盈姑娘想在渝都開店,于是腦子裏靈光一現,想到一個另開他山的絕妙點子。”

“這麽短的時間,花風公子便有新主意,真是厲害,”樂盈一聽喜上眉梢,連忙追問,“你有什麽錦囊妙計,盡管直說,我定會虛心接受。”

華俸眨眨眼,輕撫鼻尖,不好意思道:“也不算什麽錦囊妙計,只是一個簡略的點子罷了。樂盈姑娘可能有所不知,我此番離開渝都,目的是去瓷洲另尋出路。我在瓷洲有祖上留下的家産鋪面,如若你不介意,可願與我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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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盈一聽,眼睛頓時一亮,喜悅道:“花風公子的意思是,将樂記布莊的生意發展到瓷洲,由你在瓷洲打理,是嗎?”

華俸點頭,略加思索,複而開口:“不知樂盈姑娘是否也有此意?畢竟這不是一件小事。”

怎麽可能不願意!

樂盈興奮地跳起來,一把牽住華俸的手腕,懇切道:“我願意,十分願意!若花風公子想要我一同前往瓷洲考察,我也是願意的!”

“這個倒先不必,”華俸對樂盈突然的親昵略不習慣,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待我與時二抵達瓷洲後,你們有空再來便是。生意上的事,不急于一時。”

在一旁冷眼旁觀的時墨忍不住上前一步,撥開樂盈的手,冷聲道:“有話好好說,何必動手動腳。”

“嘁,與你何幹,”樂盈小嘴一噘,不爽地斜一眼時墨,“我與花風公子正在商讨生意買賣,無關人士不要插手呢。”

時墨輕哼一聲,譏諷道:“呵,八字還沒一撇,你倒是先惦記上了。”

樂盈細眉橫豎,嘲弄道:“至少我與花風公子有聯手做生意的意願。哪像某些人,天天只想着如何吃軟飯。”

怎麽這兩人又吵起來了!

華俸無奈搖頭,頭痛不已地思忖:“将來樂盈來瓷洲考察,萬一時墨與她還是天天拌嘴,那豈不是要鬧騰上天?這兩個冤家真是,湊到一起總要吵架,到底有什麽好吵的!胡半山竟也不來幫一把手,只留我一人在此地水深火熱。”

正窩在角落裏悶悶不樂的胡半山,突然覺得鼻子微癢,忍不住大打噴嚏:“啊——切——!”

*

在湘陽郡停留的三日裏,華俸與時墨在樂盈與胡半山的陪同下,逛遍湘陽美景,吃遍當地美食。

第四日晌午,二人收拾行囊,準備繼續南下,前往下一處落腳點——雲孟邑。

臨行前,樂盈淚眼婆娑地望着華俸,好不傷心:“下次見面将是何時,花風公子抵達瓷洲後千萬要寫信寄給我,我好安排日程前往瓷洲。”

華俸瞧着樂盈如此傷心,自是頗為不舍:“好,好,樂盈姑娘莫要傷懷,待我在瓷洲安頓好,定第一時間書信告知于你。”

時墨聞言,倍感好笑,忍不住揶揄道:“等我們到了瓷洲,聯系你的人就不會是‘花風公子’了。樂盈姑娘到時候千萬不要太難過。”

樂盈不明就裏,狐疑地瞪了時墨一眼,小聲嘀咕:“你這個吃軟飯的小白臉,說話颠三倒四叫人好生困惑,一副故作高深的樣子,神神叨叨的,真礙眼。”

時墨悠悠地笑起來,毫不在意樂盈夾槍帶棒的攻擊,朗聲道:“你現下聽不明白,來日到瓷洲便會明白。時某在瓷洲恭候你的大駕光臨。”

時墨話語中暗含的意思,就算樂盈不明白,華俸豈能不明白。

華俸無可奈何地拍拍時墨的肩膀,無奈道:“你消停一點,不要總和樂盈姑娘拌嘴。”

時墨聞言,悠悠地止住話頭,只閑閑地撥一撥腰間的玉佩。

樂盈見時墨不再出言挑釁自己,便也無意與他掰扯,重新将目光落在華俸身上。她糾結片刻,忐忑又羞澀地從寬袖裏取出一件小物,緩緩遞給華俸。

華俸一怔,接過小物,好奇道:“樂盈姑娘,這是什麽?”

樂盈白淨的面容上浮現一絲紅暈,小聲解釋道:“近兩日傍晚,我請小姊妹宿在我的府邸,教我苦練繡藝……這是我連夜繡出來的手帕,想贈予花風公子,聊表心意。”

華俸聞言一震,心情複雜,無言以對。她慢慢展開手中的手帕,只見月白色的綢緞上,繡着一只五顏六色、歪歪扭扭、形态難辨的物體。

華俸仔細辨認片刻,無法确定上面的秀樣是何物,想出口問詢,又怕傷了樂盈的一番心意。

樂盈見華俸捏着手帕端詳許久,心中不安,便輕聲試探道:“花風公子,我不善女紅,手藝不精,不知你可否喜歡它。”

華俸心中感動又暗自慚愧,讷讷道:“如此珍貴之物,樂盈姑娘怎能送我呢。”

“為何不可,我想送你便送了!”樂盈情真意切地盯着華俸,急忙道,“我特意繡了一副并蒂蓮,只盼你不要忘記我,見到此物便如同見到我一般。”

樂盈不由得便悲從中來,杏目裏再次盈滿淚水,十分楚楚可憐。

華俸心下一緊,忍不住開口:“樂盈姑娘,其實我是女子,并非男子。此次出行女扮男裝,實在有難言之隐,無法與你辯解。但你如此深情相許,令我心中愧疚不已。我實在是不值得你如此傾心相待……”

誰料,樂盈對此毫不驚詫,反而神色坦然道:“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啊。”

華俸和時墨齊齊一愣。

只聽樂盈繼續道:“起初我們在茶樓相談甚歡時,我确實誤以為你是兒郎。只不過胡半山眼睛很是毒辣,一眼看穿你的身份。在一同前往西施湖時,他曾隐晦地告知我,‘花風公子’實則為女郎。不過那又怎樣,我心悅你,從不在乎你是男子或是女子,只是簡單地心悅你這個人而已。”

華俸怔愣地喃喃道:“這麽說,此後你一直知道……卻還對我……”

“我們察覺到你女扮男裝或許是為隐匿行蹤,于是便裝作不知情罷,”樂盈輕輕牽起華俸的手,笑着望向華俸,柔聲道,“我對你胡攪蠻纏,是不是讓你有不小的負擔呢……我并不願做你的負擔。”

華俸心神俱震,一時間無法言語。

時墨看着這一幕,神色詫異。他張了張嘴,停頓片刻,最終未吐一字,沉默地站在原地。

淺淺的水光蕩漾在樂盈眼底,她舒展雙臂,溫柔地抱住華俸,在她耳邊輕語:“即使你無法以愛慕之心待我,我也希望你願将我視為友人,以友人之愛待我,可以麽?”

華俸擡起雙臂,輕輕回抱住樂盈嬌小的身軀,緩緩颔首,認真道:“我原以為,此生不會交友人結善緣,但你卻待我至誠至善,我沒齒難忘,銘心刻骨。”

樂盈聞言,不禁喜極而泣,埋首于華俸頸側,留戀于她溫暖的懷抱。

時墨瞧着她們相擁垂淚的感人場面,靜靜地思索片刻,擡眼望向站在一旁、始終沉默的胡半山。

時墨悄悄移至胡半山身旁,低聲問道:“你第一天就識出‘花風公子’是女子了?”

胡半山輕聲嘆息,微微點頭。

時墨倒抽一口氣,語含欽佩道:“你确實火眼金睛。你可知,她以男裝示人時,鮮少有人能辨識出她的真身。”

胡半山聽到誇獎,臉上波瀾不驚,開口淡淡道:“她是與不是有何重要。重要的是,樂盈不會因為她是女子便停止思慕。”

時墨聞言,安靜一瞬,複而感慨道:“情之一字,果然無人可解。”

暖風拂柳,春光正盛,大雁自天際成排掠過,繁花如錦簇挂滿枝頭。

胡半山望着前方相擁的身影,只覺得日光刺得他眼睛生痛。他垂下眼簾,視線下移,看見成群的蟲蟻爬過他投于地表的影子。

那影子黑黢黢的,小小一團緊貼在腳邊,仿佛見不得天光。

心間的苦澀如有實質地沿着黑影漸漸溢出,繼而消解于晃晃烈日,再無蹤跡。

胡半山自嘲地想,大概是時候選擇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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