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剪食
四、剪食
四、剪食
時為針線,葉長成衫。
這邊羅子浮正沉浸在溪水中思考人生,也不知過了多久,那邊山洞裏面傳來小女子喚他去就寝的聲音。
看來主人已經幫客人把房間收拾好,羅子浮從溪水中抽身,剛剛洗滌瘡口,因為害怕溪水太涼,身上的褴褛衣褲也沒有除去,這會兒整個從溪水裏沖了一遍出來,索性衣服也濕了,倒也幹淨了不少。
走進先前小女子指示過的小洞窟,小女子見着渾身濕漉漉的羅子浮,訝異道“忘記給你準備換洗衣裳了。”
小女子示意羅子浮房間中卧榻被褥都已整備潔淨,“你趕緊休息吧,我去做幾件衣服。”說着,小女子離開小洞窟,羅子浮自顧睡下,不必多言。
獨居山中,衣食自給本就不是凡人吧,羅子浮心想着,或許這小洞窟中還有許多他不知道的機關、暗道,更加儲藏着許許多多日常需要使用的物件,比如布匹、針線甚至織機。
反正,小女子說是做衣服去了,這方面,羅子浮也幫不上什麽忙,想着想着,他困頓的身體熬不住,就睡着了。
半夢半醒之間,羅子浮覺得好像有人在撥弄自己的身體,掐掐脖子,扯扯胳膊,抖抖肩膀,又擡擡腿的,隐約見着好像就是小女子,但是這樣的舉動讓人匪夷所思,一定是一個不真實的夢,羅子浮也沒有硬撐着把沉重的眼皮撐開。
這是小女子見着羅子浮睡沉,取了做衣服的材料,回到羅子浮就寝的洞窟,量體裁衣,準備現做現用。
相差無幾也就差不多了,小女子用手指比劃了大概尺寸,接下來根據尺寸裁剪,自然更不在話下。
“嘎吱,嘎吱,嘎吱......”可能因為小女子沉迷剪裁無法自拔,這回,在一直持續不斷的“嘎吱”中,羅子浮再也沒有辦法繼續沉睡,終于睡到半途,被吵醒來。
既然醒了,也不惱,主人連夜趕着給自己裁衣,醒來的客人,縱是不便起床,撐起一只胳膊,仔細旁觀主人忙碌也是一種尊重。
只是這一看,差點沒有讓羅子浮以為自己在做另一個春秋大夢。
小女子是在裁衣的模樣,可是她手中剪子下劃過的,可不是什麽貴重或者尋常的布料,而是.......
羅子浮以為自己眼花了,甩甩自己腦袋,複又使勁揉揉眼睛,沒錯,小女子在用芭蕉葉剪裁。
是碰到了一個逗逼或者野人嗎,這個小女孩是準備把羅子浮這個落魄的客人打扮成人猿泰山嗎?
或者,是自己的腦洞太大,還在一個奇特的夢境中,尚未醒來?
羅子浮确定小女子給自己制衣的布料就是芭蕉葉,因為她端坐的位置旁邊,地上一邊是已經剪殘、作廢的一些,另一邊還有十來片尚未剪裁的。
看來不僅是一個腦洞特別大的夢,大概小女子怎麽也跟心靈手巧沾不上邊的特質,也一并在羅子浮潛意識的夢境中閃現了。
羅子浮不敢相信自己眼見的一切,所幸收回了伸出被子的手臂,捂了捂自己的眼睛,翻轉身體,朝床榻裏邊睡去。
“終于做好了,我把衣服放在這,明天早上你就可以穿啦。”小女子溫柔而略帶疲憊的嗓音中隐約透漏着衣服制好的成就感。
“是不是傻”羅子浮心裏這麽想着,也不知道是在諷刺自己這個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蠢夢,還是在說給這個夢境中這個用葉子做衣服的蠢丫頭。
大概,正是一個反夢吧,或許明天早晨,夢醒了,小女子就拿來真正的衣服了。
羅子浮聽見女子離去的腳步聲,自以為在夢中的他,轉而将身子朝向榻外,小女子果然把折疊起的蕉葉放在了羅子浮床邊的案頭,正眼瞧着,還能聞見一陣陣翠葉的清香。
“哎喲”羅子浮忍不住咕哝了一聲,翻身太快,好像壓着瘡口了,伸手去觸,竟是一片片結成型的硬痂,剛剛壓裂的,正是一塊大的。
這個鮮明而真實的痛感,讓羅子浮不得不低頭,仔細觀察了一下那塊被壓開的痂殼,順便在睡夢中記住了那道硬痂裂開的紋樣。
羅子浮下意識用雙手在自己渾身其他瘡處都觸摸了一遍,之前流膿潰敗的爛瘡,果然都悉數結痂,只是由于創面過多,這一番觸察下來,羅子浮反覺自己成了一個披着蟹殼的甲殼動物,動作稍微大一點,那粘連着皮膚的硬殼都有随時崩裂的可能。
如此,羅子浮僵直了自己的脖子,不敢再過多挪動自己的身子,就着看完床頭芭蕉葉衣服的方向,再也沒有轉動過,漸漸睡去。
第二天醒來,羅子浮先回顧了一下昨晚斷斷續續的夢境,仍舊是朝着床頭的躺着的姿态,睜開眼睛,當真有一件衣裳在眼前,顏色模樣跟昨晚夢見小女子剪裁的差不多,但此時實物并非蕉葉,而是一件泛着幽幽綠光的錦緞制成的衣衫。
羅子浮複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瘡口,卻發現身上各處結痂,倒不假,再審視昨晚自己壓折了裂開的一大塊,紋路也如昨晚所見。
這樣,昨夜究竟是夢見了怪事,還是當真見了怪事,他心中沒了主意。
不過經過一晚的休息,羅子浮身上的“甲殼”似乎已經成熟,許多結痂脫落了下來,也沒有之前牽扯肌膚之感,羅子浮起床,輕松着衣,渾身像煥發了新生一樣,之前的病痛疲憊,一掃而光。
小女子制作的衣裳跟羅子浮的身形很搭,尤其是那柔軟光滑的錦緞,更非凡品,這樣的山林之中竟存有這樣貴重的布匹,羅子浮自知受到禮遇,整理好石窟中的被衾床榻,要去找女子道謝。
這個山洞跟普通的山洞其實沒有很大區別,洞外一彎溪水不必多言,山洞入口處,上下岩石行程壓制的形态,流出三分之二人高的一條線,供人出入,洞裏面則是一個類似廳堂的大洞,面積跟從前羅子浮叔叔家的花園差不多,大洞再往裏的石壁上,則上上下下開着許多人高的小洞窟,其中洞口尺寸寬大一點的便是昨日小女子指示過的幾間,包括羅子浮住的那個,其餘的小洞窟裏或用作存放物品,為未可知。
羅子浮簡單地了解過洞中形制,方才想起自己身處的洞穴,昨晚夜深仍明如白晝,此時擡頭仰望,才發現頭頂怪石嶙峋,鱗次栉比向上,再向上,在向上......
只見那上面如白雲層疊的模樣,洞頂的出口在哪,卻怎麽也看不清。
“這樣跟外界聯系着,若與狂雨大風,這洞中豈不是要被灌滿?”羅子浮低下頭,正欲跟小女子言說這個住處存在嚴重的安全隐患,誰知小女子從那兩行石,也就是洞外剛好走進來,說道“公子醒了,那我們一起用餐吧。”
羅子浮還沒有來得及回應“好的”,女子已經走進大洞,東張西望着尋到洞壁一處隐蔽的地方,踮腳伸手,似是去抓夠什麽,等小女子縮回手臂,原來是擒了一個酒瓶子出來。
兩人一齊走到洞外,外面天朗氣清,這會兒才當真見着太陽的模樣,“衣服可還合身?”女子放下酒瓶,一邊将石臺、座幾稍做灑掃。
“衣服很合适,我身上的疫瘡似乎也好了許多,還要多謝姑娘搭救。”羅子浮認真作揖謝道。
兩人繞着石桌坐下,四目相對。羅子浮微笑着望望女子,又悄悄周遭,鳥鳴風稀,葉朗水淨,真真是遁絕人世的出塵勝境無疑,只是......
兩人圍坐桌前一會兒,小女子好像沒有再要起身的打算,但是兩人面前的石桌上還空空如也,難道真是要陪女子同練奇怪絕學,餐風飲露?
是呀,坐了一小會兒,羅子浮着實吃了好多好多口充滿負氧離子的新鮮空氣,灌了許多風進去之後,那風果然馬上就在肚子裏回響起來,“咕嚕,咕嚕,咕嚕......”
多麽希望寂靜此時寂靜山林中風聲、水聲、鳥叫聲再大一點,好遮掩了羅子浮肚子裏尴尬的咕嚕聲,可惜越是這麽想,羅子浮的肚子倒是響得愈發厲害起來。
“你倒是想吃點什麽?”小女子望着坐在對面之後便一言不發的羅子浮,倒好像一副她等着對方點餐,等得不耐煩了的架勢。
“姑娘你準備了什麽,我自然是客随主便呀。”羅子浮忍不住在自己臉上勉強地咧出一抹純粹的笑容。心想,深山之中,總不可能如下館子一般,吆喝什麽就有什麽,何況,就是下館子,各家特色菜還不盡相同,估計這小女子廚藝堪憂,才會在這深山之中問出氣勢看起來這麽大的問題,羅子浮若是說了什麽山珍野味,轉瞬小女子便使喚了大病初愈的他去拾掇,那才叫做自找麻煩。
想到或許自己要被征做小女子在山中打獵或者砍柴的苦力,羅子浮趕緊附加了一句,“簡單一點就好。”
小女子聽罷,領取了對方發送的指令,微微一笑,低下腦袋,彎了彎腰,雙手折到兩人對坐的石幾底下,好像取拿什麽事先已經放在下面的東西。
“那先吃些餅吧。”說着,只見小女子複坐直了身子,已經端出一盤香噴噴的烤餅到石幾上。
麥麸醇厚的焦香頓時彌漫開來,與清新的山林空氣相得益彰,只是,剛剛分明沒有任何食物的香味,也沒有見女子在附近何處生火焙烤,怎麽憑空,徒手就端出一疊新鮮出爐的烤餅呢。
羅子浮不禁下意識朝剛剛小女子取餅的石幾下方仔細看了看,什麽機關也沒有,就是一塊扁平的大石頭而已,不過香噴噴的早餐餅已經上桌,早已饑腸辘辘的羅子浮也顧不得細想來龍去脈,先吃了起來。
“要不再弄點雞鴨魚肉?”小女子見羅子浮吃得歡,試探問道。
羅子浮一邊啃着回味無窮的素餅一邊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這會兒客人忙着吃,對于一直只在一邊看着羅子浮歡快用餐的小女子,看着也是看着,還不如再多奉上一些美食,她也算尋些有趣的事情來做。
見過小孩子玩過家家,拿着野草樹葉當作菜肴假作烹饪,這會兒見着小女子起身,在附近灌木、草樹上摘取許多枝葉回到石幾前,羅子浮卻想不出,這小女子撿了這些枝幹條葉,要做什麽。
自顧吃着好像一直不見減少的烤餅,一邊瞧着小女子一副準備烹饪的模樣。
只見她選了一根手臂長的樹枝,折做兩段,兩手将分離出的兩段樹枝在近手端做交叉狀,轉眼,小女子手中已經不是被折斷而交叉的兩根樹枝,而是一把棕黑色的剪刀。
羅子浮使勁睜大了自己的眼睛,詫異地停止了口中意猶未盡的咀嚼。
小女子拿着剛得到的剪子,朝羅子浮笑了笑,“公子別着急,我一會兒就給你準備好你喜歡的菜肴。”
說罷,小女子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揀選起剛剛采摘的許多枝葉,“咔嚓,咔嚓”熟悉而詭異的碎裂聲,悉悉索索在彼時幽靜晴朗的山谷中回響開來。
随着小女子手中葉片和剪子互相配合的轉圜,不一會兒,幾張雞鴨魚肉的剪影已經形成,小女子很有成就感地把似乎是好不容易才剪好的葉片拿到羅子浮面前,笑盈盈地說道“終于做好了。”
“終于做好了”相同的一句,石破天驚,昨夜分不清夢裏夢外的羅子浮,這才明白,一切都不只是夢。
果然,小女子拿着剪好的各種形狀來到石幾前,片片剪好的葉子落下,剛接觸石桌,那葉子底下便出現一張晶瑩剔透的瓷碟,碟子上盛着的正是各色形狀對應的菜肴。
一瞬間,雞鴨魚肉盡在眼前,香氣四溢,舉筷嘗之,足味實料,再加美酒伴飲,放肆開懷用餐,羅子浮回憶起來,上次這樣還是在金陵沒有生病的時候,轉眼恍若隔世,如今在這山中,得此新生,真不知作何滋味。
這次菜色豐足,美酒暢飲,小女子也跟着羅子浮一起邊吃邊說笑起來,不知不覺,剛剛女子從洞中取出的酒瓶被喝空了,小女子起身,取瓶子到洞前溪水裏舀滿,回來石桌前,再倒進二人杯中,好酒不斷,溪水接續。
這樣既不醉身又不醉心的酒,羅子浮還是頭一回喝到,世人熙熙攘攘,多為名利,或恐所知甚少,廣游泛讀,卻不曉這山中一隅,小小女子,坐享山野仙境,不乏另一番悠遠曠達之境地。
羅子浮有那麽一瞬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患了疫病重病去世,因此靈魂才會游蕩到這不似人間之境,遇見舉止異于凡胎的女子,但是身上愈合的瘡口上痂殼還未落盡的跡象,卻又似乎印證着自己生命活動還在真實繼續着。
若說向死而生者,羅子浮算得上其中一個,但否極何以遇此泰來,他心中并不明了。
或許是危病之中不願拖累、責怪他人的那份釋然跟坦然讓旁人愧嘆,又或者是富家公子淪為乞丐千裏跋涉,獨自歸鄉的頑強意志力令人佩服,再或者,是因為他從小異于常人的經歷,惹人垂憐?
如果人們知道了是哪樣途徑引領羅子浮走到那方人間異境,這樣的異境或許才是真正并不存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