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百家姓的孩子
“姐,這是誰呀?”柳三妹用下巴點着一直低着頭站在門邊上的小男孩問。
柳大姐喝了口粥,嘆了口氣,“陳天齊。他的爸爸被追成了烈士。媽媽改嫁了。聽說,他去年生了一場大病,把人都燒糊塗了,差點成了傻子了。”
柳二姐咬了一口玉米餅子,瞪了他一眼,“都飯點了,還不家去,真是沒眼力勁兒!”
柳大姐目光複雜地看着穿着破衣破褲,渾身髒兮兮的男孩,同情地說,“他就是個孤兒,生産隊發的那些糧食,還沒到家,就被他那不省心的叔叔嬸嬸提回家去了。家裏哪還有吃的呢。”
柳三妹撇撇嘴,“果真是個傻子,那他怎麽跑咋家來了?”
柳二姐白了他一眼,“他傻不傻我不知道,不過,他的臉皮挺厚倒是真的!聽說,他的叔叔嬸嬸不想養他,每天飯點的時候,就趕他到別人家吃去。你看到沒,他昨天在冬子家吃的,今天在咱家,明天就是慧慧家了。一家吃一天,村裏百十來戶,一年怎麽也能輪上三回。當真是打得好算盤!”
“這是吃百家飯吶!”
許翠林舍不得訓斥如花似玉的二女兒,于是柿子撿軟的捏,轉而訓斥柳三妹,用筷子敲着她的碗邊,瞪着她,“趕緊吃,問什麽問,怎麽哪都有你呢!”
柳三妹不想惹她不快,立刻端起碗喝了。
等一家子都快吃完了,柳建國喊了門邊的男孩,“天齊,快坐下吃吧。”
陳天齊意外地擡起頭,咧嘴一笑,蹬蹬地跑過來,拿起桌子上剛剛被人放下的筷子,二姐有些潔癖,即使自己不用了,可看到這麽髒的人用她的筷子還是不舒服。皺着眉,一把奪過來,丢在桌子上,瞪着陳天齊,“不許用我的。”說完,回屋去了。其他人也都沒有吱聲,忙各自的事情去了,大姐也去喂雞了,現在只剩下柳三妹自己等着洗碗。
“用我的吧。”柳三妹見其他人走把自己還剩下一半的粥遞到他手裏,又把剛才私藏的馍馍遞給她,笑着道,“還剩些,趁熱喝了吧。這個馍馍我沒吃,你給吃了吧。”
陳天齊詫異地看過去,給他吃的?
不過,肚子裏咕咕的叫聲容不得他多想,接過馍馍和碗,把剩下為數不多的菜刮得一幹二淨,連菜汁都用馍抹完了才放下。
“你吃飽了嗎?”
陳天齊搖搖頭,咧着嘴笑了,“雖然沒有飽,可卻是我吃得最飽的一頓。”
柳三妹看着他臉上的笑容,很純淨,心裏一動。邊收碗筷,邊問他,“你為什麽要把自己家的糧食給別人,卻跑別人家來吃呢?”
陳天齊年紀不大,臉皮卻也并沒有二姐說的那麽厚,反而被她問過之後,臉立刻就紅了,吶吶不言。
柳三妹不知道原因,可又想到,也許是他鬥不過叔叔嬸嬸呢,畢竟他還只是個孩子。撫養權又的的确确是在他叔叔嬸嬸那裏。
柳三妹也就不說什麽了,把碗筷放進盆裏,端到水缸那邊洗,陳天齊跟着她也蹲到那裏。
“你幹嘛一直看我?”柳三妹被他看得頭皮發麻。
“你為什麽把自己的飯剩下來給我?”
柳三妹無語了,難道要告訴他,自己其實有更多好吃的,所以看不上這些清水粥嗎?
“因為你比我更餓啊。”
陳天齊眼神複雜地看着她。
柳三妹把碗擺到廚房,看到陳天齊一直盯着她不放,趕緊催他回家,“我洗好了,要去割豬草了,你趕緊回家去吧。”
陳天齊卻緊盯着她不放,一直尾随着她。
柳三妹肚子餓很了,想找地方好好飽餐一頓呢,他卻一直跟着,也有些不耐煩了,“你幹嘛一直跟着我呀,我要去割豬草,那裏有狼,很危險的,你還是去別地去玩吧。”
陳天齊眼一亮,拍着胸脯,“有狼不怕,我力氣很大的,我幫你打狼。”
柳三妹一呆,看着他瘦瘦弱弱的小身板,一臉嫌棄地擺擺手,“還是算了吧,你這麽瘦弱的小身板,真碰到狼,也頂多把你自己給搭進去了,那我可就成罪人了。趕緊家去吧。乖啊!”
說着也不理會他,自己拎着籃子趕緊跑了。
陳天齊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久未動。
又隔五天,依舊是給那戶人家送雞蛋。
通過兩次交易,兩人也熟悉了,柳三妹知道這個中年男人名叫許紅兵,在廢品收購站工作。
柳三妹眼一亮,其實,她一直想去廢品收購站去看看的,說不定能淘到好貨。可她自己卻沒地方擺,畢竟每回她都是帶着陳元生的,于是想着這是個好機會。
于是她看了一眼一直盯着外面動靜的陳元生,小聲地說,“許叔,您在廢品收購站那邊是不是如果能找到好的木材,或者完好的瓷器,我也能要。”
許紅兵眼一亮,“當真?”說着,搓了搓手,有些激動地說,“那感情好,說實話,五天一只雞大叔确實難了點,剛才還想着卻問親戚朋友借呢。這回好了,你放心,我一定給你留意,我知道,你喜歡老東西。”
柳三妹笑着點點頭。這回大方的只收了一個銀元。
雖然沒有帶到生意,不過這種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畢竟她叮囑了,安全更重要。
從許紅兵家出來,兩人又往南走。
這裏,許紅兵說是有個鞋廠,裏面的工人工資都很高,多多少少都能有點錢打打牙祭。
柳三妹和陳元生兩人往鞋廠繞了一圈,才發現後面有個家屬區。
兩層樓的形式,一排五間房子,柳三妹先上二樓,敲離樓梯最近的那間屋子,等裏面開了,開始兜售。
這回這家沒有銀元,柳三妹不敢冒險再去敲另一戶,于是用了現金,價格往上提了一倍,三元一只,這個價格還是比黑市便宜了一大截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生意就算成了。
臨走的時候,柳三妹裝作不經意的說,如果有銀元,可以适當便宜點。
女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從樓上下來後,柳三妹挑選離後門最近的地方敲門。
這家有銀元,很快就成交了。
兩人每人拎五斤白面,走在街道上,這次又遇到批*鬥,兩人順着人君走,沒走多遠就看着臺子上被批*鬥的人。這次的人是跪在高臺上的,雙手被反剪着,依舊挂着那個牌子,只是上面的字更清晰了,似乎是被描過。
劉叢江臉色這次沒有上次好,有種病态的蒼白,連嘴唇都是顫抖着的,甚至跪着的雙腿也不穩,随時像要倒下來的樣子。
“三丫,你看,他的胸口好像滲血了。”他的衣服被拉扯着,胸口似乎被繃帶綁着,已經滲出了些血。
柳三妹同情地看着他,這種場面她看了只有難過。
這種老革命,卻因為一場文化運動被折了進去。
她除了嘆息,還有無奈,她救不了他。
正埋着頭走着,前面被人攔了。
是上次和她們交易買翡翠的兩人。
“是你們。”柳三妹驚呼一聲。喊了一聲後,忙捂住自己的嘴,四周看了看,沒有注意到她,還好,還好。
兩人示意她們往巷子裏去。
柳三妹點點頭,和陳元生對視一眼忙跟上去。
中年大叔在小青年耳邊說了幾句話,小青看點點頭,飛奔着跑走了。
“小姑娘,你手裏還有沒有上回那樣的手表?”
這個手表因為便宜,她買了五只,柳三妹點點頭,“你什麽時候要?”
中年大叔眼一亮,激動不已,“現在就要。”
柳三妹點點頭,從書包裏掏出一個盒子。
中年大叔接過來仔細看了看,“一模一樣的,太好了,太好了!”
中年大叔特別激動,柳三妹雖然不解,卻也沒有細問。
中年大叔高興了一會兒,心情逐漸平複下來了,柳三妹覺得有些無聊,便和他聊天。
中年大叔叫趙大軍,曾經是個軍人,當過劉叢江的副官。因為政治原因,劉叢江成了反*革*命分子,而趙大軍因為之前曾做過劉叢江的副官,也受到其連累,工作沒有了,只能在家領軍人退伍後的津貼。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剛才那個小青年是劉叢江的小兒子,叫劉海名,他的哥哥姐姐們為了不受到父親的連累,前幾年主動跟父親斷絕關系,上次劉叢江得了肺病,他們非旦不出手相幫,反而在劉叢江□□的時候,出言譏諷。劉叢江一氣之下,病情加重了。劉海名為了救父親,把父親分家時給自己的東西都拿出來賣,就為了說服主治醫生私下裏偷偷給劉叢江治病。賄賂之後,醫生也确實治好了病,原本以為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那醫生得了那麽貴的表,特地點自己的小舅子,說他守着個金疙瘩,卻不會發財,原來那小舅子是劉叢江看守所的所長,一聽到反*革*命的分子居然能有人拿出這麽貴的東西來救他,心裏也直癢癢,于是劉海名去看父親的時候,所長一改往常的嚴厲,恬不知恥的要求他也買一塊表給自己。要不然,劉叢江會繼續進行批*鬥。原本劉叢江就是由于長期的摧殘和折磨才得了這麽重的病,為此劉海名一愁剛過又添一層。所長給的期限是三天,可這三天,他們倆人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愣是湊不到一百塊。于是今天就有了這趟□□。
正說着話,劉海名抱着一個大包裹跑過來,待打開之後,柳三妹一愣。
“這些是字畫?”柳三妹皺着眉。
“對啊,對啊,這些都是名家字畫,是父親早年打仗時,抄那些大戶人家的。”
字畫雖然好,可柳三妹卻不怎麽喜歡,她頂多待到九五年,可九五年的中國,字畫收藏還不是那麽火熱的。也根本賣不上什麽價錢。一想到自己一萬多的手表就換來這麽些現今十分不值錢的東西,而且,她還不會分哪些是真品,哪些是贗品。想想就覺得虧得慌。
有些猶豫地摸了摸手中的手表,看着這些不值錢的字畫。
劉海名看着她猶豫不決的樣子,咬着牙求道,“我也知道這些字畫都不值錢,可,我也是沒法子了。父親病剛好,今天就遭了這麽大的罪,身體哪裏吃得消呢。要不,我錢就算我借你的。我在縣城有份臨時工的工作,每月也能掙個二十來塊。”
柳三妹看了看他還算結實的身體。“這字畫我收下了,這個手表八百塊,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是虧的。但我還是收下了,我之所以這麽做,一是因為敬重你父親是老革命,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何為輪為階下囚,可他打過鬼子就是個好漢,二嘛,難得看你這麽有孝心的人,我也覺得高興。但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劉海名喜極而泣,“好好,你說!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你幫我賣貨。每月我給你開五十塊錢的工資,你需要給我工作三年,三年之後,我們就兩清了。但是,如果你一旦被警察抓到,不許供出我們,所有的罪責,你得一人承擔。”說着頓了下,“而且,我還會幫你照顧你父親,畢竟你們缺的東西,我們可是一點也不缺。”
劉海名眉頭糾結,左右為難。
趙大軍有些不同意,“海名,你年紀還這麽輕,做這麽危險的工作,如果被逮到一輩子就毀了。投機倒把可是會被判刑的。你不能答應!”
劉海名看着柳三妹手裏的手表,咬着牙答應了。
趙大軍也無可奈何,怪這個女娃子嗎?不,怪不了人家呀,人家跟你不沾親不帶故的,憑啥借你這麽貴的東西。要怪,只能怪這個世道!
柳三妹對劉海名破釜沉舟的勇氣十分贊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