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從上海回來之後,柳三妹一直忙個不停,拖了好幾天才終于在今晚空了下來。

明天是柳大姐結婚的日子,她們倆的房間全被東西堆滿了,裏面不僅有柳大姐給自己準備的陪嫁,還有今天白天男方送來的聘禮,連柳二姐的床上也被擺滿了,她和柳二姐只能白天忙活,下午再趕回縣城住。

今晚,柳三妹在柳二姐熟睡之後,把從上海買到的面料和毛線全用包裹裝好了拿到林菲菲家。

之前她特地算過時間,估計她上回送過去的毛線林母應該已經全部織完了,她怕耽誤了她掙錢,所以不辭辛苦送過來。

到了之後,她料想的一點也沒錯。早在五天前,林母就把全部的毛線織成了毛衣。雖然林母心裏有些急躁,可想到柳三妹上次過來時說過要去上海請人,又有了定心丸,沒有莽撞的出去找活幹。等今晚看到她再次過來,三個人都放下了心中的大石,踏實下來了。

雖然她們不想承認,可她們一家三口就指望着織毛衣來賺錢了,這已經是全家人口糧的全部來源。找別的活連個饅頭也換不回來。

看到柳三妹這次居然帶回來這麽多|毛線,不得不說這給了她們很大的驚喜,雖然這次的毛線比之前的更碎,可是能有一份收入就好,還挑什麽。

柳三妹看到他們把毛衣都織好了,立刻給她們結算工錢,林母拿到錢,心裏頭才踏實下來。而後,就着燭火把這些毛線疙瘩解開。

這次的毛線除了更碎,還有一點就是非常淩亂,許多|毛線都纏到一起,林母織之前,還得費些功夫把它們一一解開,重新纏成圈,這不得不說也是一項大工程。

雖然林家現在有了收入,可一家子依舊是住在廚房裏,明明他們有大房子可以住,可這一家子被批,鬥怕了,愣是不敢住進去,就怕招人眼。甚至把那房子打掃幹淨之後,就直接用把鐵鎖鎖上,再也沒有打開過。

不過,這個廚房還是有點改變的。首先是稻草多了,以前只夠幾人屁|股底下坐的,現在稻草多到能平鋪下來睡上兩三個人的。

“這些稻草是從哪裏來的?”柳三妹一臉驚訝地問。

林菲菲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弟弟,重重地嘆了口氣,“是弟弟的同學送來的。”

柳三妹覺得她今天的态度與往常有些不太一樣,皺着眉頭,有些不解地問,“你怎麽了?”

林菲菲看了一眼林母,見她正一臉欣喜,用雙手不停地解毛線疙瘩,林弟弟也在旁邊幫她一起弄。林菲菲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媽說,這次咱家的事有可能是弟弟的同學舉報的。”

柳三妹難掩驚訝,把視線投向林母,“嬸子,你為什麽懷疑那個人?”

林母放下手中的毛線,擡起頭看着她說,“丫頭,你前次來時說的那些話,我左思右想了好幾宿,當時我就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随後正如你所料的那樣。前天,石頭的兩個同學過來看我們,其中有一個孩子,雖然表現的很拘謹,可是我發現他的眼神不太對勁,總是躲躲閃閃的。尤其是他的同伴把帶來的稻草送給我們,我們全家人對他同伴表示很感激的時候,他眼裏的鄙視與得意,我在邊上瞧得一清二楚。”

林弟弟大名叫林從軍,小名石頭,聽到這話,頓時大驚失色,忙問,“娘,你說的是誰?陳峰還是吳永良?”

林母看了他一眼,答:“是吳永良”。這些天她一直在反複思量,覺得吳永良的表現非常可疑,後來,聊天時,她又隐晦地問過石頭,陳峰和吳永良是怎麽找到他們家的,得到的答案是之前就已經來過一次,再結合柳三妹說過的話,她幾乎已經百分百肯定是吳永良寫信告發的了。

只是一直不好跟兩個孩子說,可她若不說,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們又會得罪了吳永良,他會繼續寫信陷害他們一家,那家裏可就是雪上加霜了。現在柳三妹過來了,剛好是個契機,畢竟柳三妹這個孩子非常會安慰人,說不定兩個孩子能夠聽進她的話,不會沖動地要跑去找吳永良算賬。

林從軍雙目瞪大如牛鈴,黑色的瞳孔似乎要裂開了,臉上青筋凸起,牙齒緊繃,雙手緊握成拳,霍地站起來,氣急敗壞地要找吳永良算賬。

林母和林菲菲一前一後攔住了他。

柳三妹也在旁邊勸說他,為了家人的安全要暫時忍耐。

林菲菲的雙手撫摸弟弟緊繃的拳頭,疏解他的憤怒,“石頭,你別沖動。你就算找到他又能如何呢?這些都只是媽的懷疑,并不成為證據。”

林從軍緊握的拳頭才慢慢松開,可是他稚|嫩的臉上卻因為憤怒而變得猙獰無比,咬牙切齒地說,“難道就這麽算了?”

林菲菲雙手按着他不停掙紮的肩膀,抿了抿唇,安慰他,“這些都只是媽的猜測,也不見得就是真的。你好好想一想,那書是在我的書包裏找到的,他跟我又不認識,唯一可能的就是他之前肯定來過咱家,然後趁你們不注意的時候才把書放進我的書包裏。你想想,他有沒有來過?”

林從軍皺着眉,在腦海裏不停地回憶,好半天,才突然想到,騰地站起來,“我想起來了,我們家出事前的一個星期天,吳永良和陳峰一起來過我們家,當時我們三人都在屋裏玩石子。中途只有吳永良一個人離開過,說是要到廁所方便,肯定是借口,他肯定是趁那個時候到了姐姐那房裏,然後把紅寶書劃了幾個叉,然後又塞回姐姐書包裏的。”說着蹲下|身子,不停地用拳頭捶打自己的頭,自責不已,“我真是笨,我居然沒發現他的險惡用心。要是我當時能警醒一點,咱爸也不會被關進去了。都怪我!是我害了爸爸!”

林母雙目垂淚,緊緊攥|住他的手,不讓他自殘下去,安撫她,“這種人就是一條專門躲在暗處傷人的毒蛇,你如何能防得了?”

柳三妹也跟着勸他,“他對你的嫉妒和不滿恐怕是由來已久了,你看你們家發生這種事情滿打滿算還不足三個月,許多親朋好友都不敢上門,可他就敢上門,而且不仔細觀察還看不出他的破綻,就知道他做出這種事情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對于這種壞到骨子裏的人,簡直就是防不勝防,你也不必太過自責了。”

林菲菲聽了也安慰他。

林從軍卻依舊很愧疚,他的嘴唇發紫,臉色發白,他跪在地上哭了,不是一般的哭,那是驚天動地的,如洪水爆發一般地嚎啕大哭。為自己的識人不清痛哭,為自己給家裏招來災難而哭。

林母也蹲下|身子抱着他一起痛哭流涕。

林菲菲也同樣傷心不已,不僅是因為父親,還因為她這些天一直很自責,畢竟書是從她的書包裏找到的,出事之後,她懷疑過她認識的所有同學和朋友,幾乎每個人她都懷疑過,不僅僅是錢東一人。她變得疑神疑鬼,不肯再相信朋友。除了柳三妹,她不知道自己将來還能再相信誰。可是事實上,那本書跟她沒有關系,是他弟弟招來的麻煩。她一方面覺得松了一口氣,另一方面又覺得人性真的有些可怕。

她平時咋咋呼呼的,又喜歡說人家的八卦,她覺得自己這性子惹禍上身還算是正常的。

可她的弟弟一直都是乖巧懂事,平時又善于助人,為什麽吳永良會看他不順眼,以致于做出告發他的事情來呢?

柳三妹也正有這個疑問,她沒像林菲菲那樣藏着掖着,直接問出口了。

林從軍這會子已經平複下來,不再沖動莽撞地要去找吳永良算賬了。他抹了抹淚才回答柳三妹的問題,“興許他看我是城裏人。爸媽又疼我,家裏頭也只有我一個兒子。咱家的夥食又一向很不錯。我常常帶些好吃的去學校。

而,吳永良家裏有六個兄弟,他是最小的那個,他的父母雖然很疼他,可是他們的年紀都已經很大了,根本沒有能力供他吃穿,甚至連他的學費都出不起,更別說以後給他蓋房娶妻這樣的大事了。

我之前就聽班裏的同學說起過,他連上學,也快要念不下去了。因為他的學費不夠,沒有一個兄弟肯出錢供他念書。甚至,他每天上學時帶的夥食都只有粗食,菜也只是鹹菜之類的,更多的時候連鹹菜也沒有,他看到什麽都有的我,心裏不平衡,他可能是嫉妒上我了。”

柳三妹嘆了口氣。是啊,小孩子的嫉妒心十分的可怕。她前世就從報紙上看過,許多孤兒院的小朋友,別看他們表面上似乎很天真,很活潑。可就是這些人通常會因為嫉妒對同伴做一些可怕的事情。

林菲菲拍着他的肩膀,不停地安慰他,“是他的錯,石頭你沒有錯,你是個好孩子。是姐姐最大的驕傲。”

她之前一直處于愧疚之中,她知道這種滋味,她不想讓她的弟弟也受這種苦,明明她的弟弟是那麽好,有了好吃的從來不獨自享受,總想着她這個姐姐,甚至他還會幫她一起做家務,明明她年紀比他大了三歲,可他卻像個男子漢一樣照顧着她。

林從軍擡起頭看着姐姐,羞愧地臉色通紅,誠懇地向她道歉,“對不起,姐,當咱爸被判刑的時候,我心裏頭是怪過你的,真的對不起。”

林菲菲搖頭,別說弟弟會怪自己了,她自己在心裏都不停地責怪自己。看着自己的爸爸因為自己坐牢,她心裏頭一點也不好受。恨自己識人不清,給父親帶來了牢獄之災。她那時想死的心都有了,好在柳三妹常來開解她,幫助她。要不然,她真的會內疚而死。

她受過的苦不想讓石頭也受一遍,于是安慰他,鼓勵他,“石頭,我們全家人要一條心,誰也不能打跨我們。你看,人心也不都是壞的。像你的同學陳峰,他就是個好人,他還不是冒着風險帶些稻草來給我們嗎?還有你柳姐姐,她一直幫助着我們。你以後可別因為一個吳永良就認為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壞蛋。不能因噎廢食,知道嗎?”

林從軍聽了姐姐的話,一臉認真的點頭,“犯難見真情,我知道。”

林母破涕為笑,握着兩個孩子的手交疊着放在一起,“只要你們姐弟能一條心,咱家就打不垮!”

柳三妹看着一家三口終于恢複了平靜,重拾剛才的話題,“你們準備把吳永良怎麽辦?”

林母想了好久才做了決定,“即使我現在去告發他,估計也沒什麽作用。因為你叔叔已經招了,上面的人也不會承認自己是屈打成招的,到時候說不定還會給獄中的孩子他爸招來殺身之禍。我不能再拿他的命去賭那些人的良知!他們不配!吳永良固然是可恨的,可那些人若不是立功心切,又怎麽會只憑一份假口供和一本劃了叉的書就給他定了反|革|命這樣的大罪呢。”

柳三妹細細想她說的話,的确如此。這年代,如果你上頭沒有人,其實是很難翻案的,尤其未被是這種大罪,就更不可能了。上面的大領導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下面的人就更加不會承認自己錯了。

說不定那些人,因為林父的事情還立了功,升了一級。讓已經得到好處的人,去推翻自己過往的功績,這無異于天荒夜談一樣荒謬。

“至于吳永良我暫時放過他。”

林從軍急了,有些不同意,“他害了我全家,讓我放過他,我不甘心!”

林母認真地看着兒子,用幹燥的手撫摸|他的頭,“石頭,我們沒有證據定他的罪,那兩個叉也不是什麽字,根本無法證明就是他劃的。”她頓了頓又說,“如果他被抓進牢子子裏頭,他年老體弱的父母要因此而散命,那我們就攤上人命了。咱們不能這麽做。”

“可他害爸爸要坐十年的牢,害我們家一無所有,就這麽算了?”

林母搖搖頭,眼裏狠色一閃而過,“當然不能這麽算了。”想了想對林弟弟說,“你明天就去找你那同學,把吳永良陷害你的事情告訴他!像他這種人,偷偷做壞事,如果被人知道一定沒人肯理會他的。到時候,他在學校裏肯定也待不下去。到時候,他連朋友也沒有,年紀又這麽小,也沒有單位肯用他,他只能躲在家裏,像老鼠一樣,只能夜裏出門。”

縱使林從軍很不甘心,可為了自己父親,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林從軍就去找陳峰,把自己的分析告訴他,陳峰聽了之後十分生氣。沒想到吳永良作為大家的好兄弟,居然背後暗算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想想又有些後怕,如果自家比林家更有錢,是不是也會招黑,被他寫信舉報呢?這種像毒蛇一樣的朋友,怎麽能再結交下去?

他回去之後,立刻與吳永良斷交,甚至還告訴幾個相交的同學,大家聽了也都立刻疏遠吳永良,弄到最後,全班的人都不再理會他了。

雖然林父已經認罪入獄了,可大家又不是傻子,林從軍在班裏對同學團結友愛,心又好,人又開朗大方,他的爸爸怎麽可能是反革,命分子。所以,大家都一致相信了陳峰的說辭。

後來,吳永良聽到同學在背後議論他,才知道全班的人都知道他寫過檢舉信了。

像這種陷害同學的行為,人人都唾棄。甚至連老師也視他為透明,上課也不點他回答問題。吳永良就是清楚別人知道他做這事之後的後果,才匿名寫的。

可沒想到最後還是被人抖出來了。吓得他再也不敢去學校了,而是躲在家裏,後來,聽到村子裏也聽到他寫信告發別人的事情了,看他的目光中都帶了幾分鄙夷,見到他都是躲着他走,活像他得了瘟疫一般。

他受不了這種目光,連家門也不出了,正如林母希望的那樣,像老鼠一樣,只能晚上出來活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