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餘夢之終

餘夢之終

那年輕公子頓了頓,道:“只是取一絲心頭血罷了,又不會要了他的命。東西我放在這裏了,尋常利器未必可以傷到烏金燕,用與不用,全看自己。”

是一根枝丫,但卻是深黑色的。

“……”那人走後,餘夢之顫抖着站起來,握住那張藥方。

烏金燕……心頭血……

不,絕對不能。

三郎對自己和爹娘那樣好,她心中也是有他的,怎麽能……

她端着藥來到榻前,娘拉着她的手,和越三郎的手放在一起,語重心長地要她答應嫁給越三郎,要彼此照顧,要好好生活。

“娘……你們一定會好起來的,不要說這樣的話……”餘夢之涕淚漣漣。

那之後的數日,餘父餘母的病愈發嚴重了,甚至連床都下不來,越三郎寸步不離地守着,街坊鄰居都說,這是餘家幾世修來的福氣,能得這樣好的女婿。

只是餘夢之還不曾答應,無論是成親,還是越三郎提及的、旁人不知情的結契。

越三郎倒也也不急,還時常安慰餘夢之,說待伯父伯母的病好了再提不遲。

餘夢之每逢聽他這樣說,心下便越發愧疚難當。

越三郎來時,時常變作燕子,停在她煎藥的窗子外,嘴裏銜着不同花的種子,陪她種在院子裏,說以後要在一起看着這些花長大。

她近日因為爹娘的病,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怔怔地看着埋着花種的土壤,忍不住趴在越三郎的肩上,大哭不止。

有時,她也得空會繡那只未繡完的燕子,越三郎便停在她眼前,叫她看着他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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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夢之的精神愈發恍惚,時常看着那位不知名的年輕公子留下的黑色枝丫,想着或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一場噩夢,待她醒來,爹娘還是好好的,他們還是會勸她嫁給三郎,那時她一定不會再想別的,她一定要立刻答應。

有時她也會想,就取一點點心頭血,不會害死三郎的……這樣卑鄙的想法在她的心頭萦繞,讓她無比難過。

她不信這是自己的想法,她覺得這是錯的,但看着那枝丫的時候,又覺得這樣也沒有錯,一點點……只需要一點點,不會害死三郎的。

有時,她還會想直接告訴三郎,或許三郎會幫她,可是……自從爹娘病倒,三郎日日都到榻前侍奉,如同對待自己的爹娘一般,她怎麽還能開口,問他要他的心頭血呢?

而且,三郎近來時常同她提起成親和結契的事,他為了她,竟要與她同生共死,在他眼中,與自己成親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美好到他可以放棄妖族的長久壽命。

她推诿了幾回,只說爹娘病着,自己現下沒有心思,三郎也不惱,說會等着她,讓他照顧她。

他那麽好,自己怎麽能傷害他?

每每看到纏綿病榻的爹娘,和那根黑色枝丫,她心中都會産生邪念,只需一點點……三郎不會有事,也不會怪她的……

只需一點點……

一點點……

又一日,餘母差點沒了,越三郎以妖力勉強将她從鬼門關中拉了回來,餘夢之哭着求他救救他們,越三郎便回了一趟烏衣國。

可是大長老也不明白這毒緣何故,又怎麽解,搖着頭,無能為力。

餘母知道自己不行了,強撐着對餘夢之說,要她答應嫁給越三郎。

民間有沖喜一說,家中有人病重時,用辦理喜事來驅除所謂作祟的邪氣,希望病人轉危為安,餘夢之便應了。

但她知道,自己心中還想着別的。

越三郎很歡喜,答應一定會好好照顧餘夢之,并學着人族的求親方式,寫下了人族的詩句。

“結夙世鸾交鳳友,盡今生燕侶莺俦。”

那時,正是白露剛過沒兩天,他們二人便在陽平城內,按照人族的習俗,結成了夫婦。

成親那日,街坊四鄰都來慶賀,慶賀這對苦命鴛鴦,如今終于修成正果了。

成親前,越三郎與她結契,她先是推拒,只說成親便好,結契對他來說并不公平,越三郎卻執意如此,說這是心意,一生一世,心意無改。

鬼使神差的,她答應了。

她希望與三郎一生一世,心意無改。

即便心中有無法控制的、卑鄙的想法,她也還是希望如此。

她越來越控制不住地在腦中想,只需要一點點,一點點三郎的心頭血,他不會因此而死的,只需要一點點,她不忍心傷害三郎,卻也無法就這麽看着爹娘,痛苦死去。

結契。

也好。若是……若是三郎因此出了什麽事,她救了爹娘,便跟着三郎一同去,也沒什麽……

那時的她,渾渾噩噩,整日裏都在想這些。

越三郎被喜悅沖昏了頭腦,并未看出她的不對勁,還以為她是這大半年來照顧二老,辛苦累到了。

他們締結了烏金燕一生一世的血契,在鞭炮聲與紅燭光的照映下,正式結為了夫婦。

新婚當夜,越三郎揭開餘夢之的蓋頭,親手拿起被餘夢之下了藥的酒,滿心歡喜地喝下。

他心中有許多話,許多從前不曾對餘夢之說的話,可是如鲠在喉,半個字都再也說不出來了。

在發覺是餘夢之給自己下藥的那一刻,他仍舊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直到,她親手将那根黑色的枝丫刺入他的心口,劇烈的疼痛仿佛在告訴他、嘲笑他。

看看吧,這就是你信任的姑娘,你愛着的姑娘。

她毫不留情地将利刃刺入你的心髒,取走你的心頭血,她哭着對你解釋,什麽藥方、什麽年輕公子、什麽爹娘的病。

可他通通都不在乎。

他願意與餘夢之同生共死,他願意為自己喜歡的人舍棄性命,他視餘夢之為愛侶,願意為餘夢之做任何事,餘夢之卻不該瞞他騙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期許,竟都只是将他看做殺之可得的靈藥……

越三郎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奪門而逃,不是因為害怕丢了性命,早在與她締結血契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是在用性命去愛她了。

他只是害怕看到和聽到她的絕情,哪怕只有一絲。

餘夢之趴在門邊,望着逐漸遠去的燕子的身影,嘴裏呢喃着“對不起、對不起”,她手中握着那根黑色的枝丫。

突然,像是醒悟過來什麽,她将它猛地丢在地上:“不……”

她都做了什麽……三郎……

不……

自那夜越三郎離去後,餘夢之便再也沒有見到他了。

烏金燕的心頭血的确有用,卻不是治病的用處,而是送爹娘去世的用處,她親手害了愛人,又将一劑毒藥親手奉上爹娘榻前。

爹娘去後,她甚至沒了眼淚,獨自面對一間紅燭廂房,一間停棺廂房。

為爹娘舉行完喪事,她還是留在了陽平。

她要等越三郎再次出現,解除她身上的血契。

她已經做錯了事,不能再連累三郎與她同生共死。

越三郎卻再也沒有回來過。

對于這個結果,她一點都不意外,那晚之後,她逐漸想明白了許多事。

為何爹娘的病如此來勢洶洶,為何急需烏金燕的心頭血,而她又剛好認識三郎。

然而她太累了,以至于無冤無仇,那位年輕公子究竟有什麽圖謀,最後得到了什麽,她想不通,也不好奇了。

即便對方有什麽圖謀,最後做出選擇的仍然是她自己,不需辯解,也無可原諒。

她知道,三郎重感情,他要是知道一切,說不定會覺得她也是被人所害,可今日的一切都是自她咎由自取,是她騙了三郎,害了三郎。

總不能做壞事沒被人看見,遭報應了反而博人可憐,終歸是有因才有果。

其實,她又憑什麽去恨那位公子騙人?做出選擇的,終究是她自己,無人逼迫她。

傷了三郎的,終究是自己。

餘家的院子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燕子。

餘夢之在爹娘去後,大病一場,痊愈後亦有惡疾纏身,整日裏咳嗽不停。為了生計,她一邊重新替人刺繡,一邊等着越三郎回來,解除契約。

春去秋來,餘夢之足足等了三年,越三郎像是從未出現過,只有錦繡上的那只燕子,還能證明她的記憶并沒有錯亂,她記得那只燕子,将香囊遞給自己的神情。

認真慌張,小心翼翼。

餘夢之沒能等來越三郎,卻等來了陽平的一場大災,許多人都睡下去,再也沒有醒來。

終于有一日,這場災劫還是輪到了她,那時,她正在繡新的燕子,未及繡完,便長睡于夢中。

夢中,她房間中的窗子上貼着喜慶的紅紙,桌上擺着一對紅燭,她要嫁人,而爹娘的屍身便在卧房中。

等她這次從夢中醒來時,終于再次見到了越三郎,然而這一次,夢外不會再有溫情脈脈的燕子。

她身染重病,心緒不解,幾乎是放棄了醫治,在辟邪和魇魅的幫助下,與越三郎解除了血契。

那對璧人站在一處的樣子,當真是像當年的她與三郎,可他們卻再也回不去了。

他們說她命不久矣,她也只覺得解脫。

只願來世,結夙世鸾交鳳友,盡今生燕侶莺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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