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山一卦
江山一卦
入夜已久,江都城中的歌舞樂坊和酒肆已是燈火昏黃,此起彼伏的談笑也已經過了高潮,慢慢轉入尾聲。再過半個時辰,夜游的各人便要命随從們掌起燈籠歸家,沒有随從的平民百姓則喜歡三五成群,結伴一起步行回到溫暖的宅子中。妻妾兒女們都在家中等候着,或許還有醒酒湯、養胃湯。江南人惜身,女子多溫婉體貼,縱然家中情況再怎麽拮據,晚歸的丈夫也能從妻女手中接過一碗熱水。
此時,江都城外的大江邊,站着兩個人。看衣着打扮應該是主仆二人。主人身材魁梧挺拔,身披銀色錦袍,腰中佩劍。入秋的風偶爾掠過,錦袍紋絲不動,可見質地十分厚重。另一人離主人身後兩步,一手按腰,一手按劍,身穿黑衣,站在樹木投射的暗影中紋絲不動,令人難以察覺。
江水上空,挂着一個碩大明亮且透着紅暈的滿月。主仆二人已經在這大江邊站了一個多時辰。滿月從江上升起,又逐漸移到了他們背後的青峰之上。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
流波将月去,潮水帶星來。”
主人吟着詩句,低頭盯着白沙上淡淡的人影,那是他的影子。此刻,影子正孤獨地映在柔軟易變的細沙上,一旦江水漲潮,便會帶走這一批沙子,他的影子就只能依托新的一層白沙。
“這滔滔江水貫穿南北,朕的前輩們怕是都不曾做到吧。”自稱為朕的人,正是當朝的帝皇楊廣。能和這條大江媲美的政績,恐怕只有秦長城的締造者秦始皇。
今日是溝通各大溝渠的最後一段竣工。楊廣提前半個月率領神策軍自洛陽南下,進駐江都的鷹揚府,等候竣工時親自驗收這條翻騰的巨龍。大江就像在大地上開出一條血脈,把江南的財富源源不斷地輸入洛陽,充當這座都城的新血。
曾在江都任職多年的楊廣,眼光毒辣地選中了洛陽與江都相互呼應。奪得帝位之後,他便親自謀策大江,徹底地實現了這個雄偉的計劃。
如果說天是父親,陽光雨露是精華,那麽大地便是母親,土壤承受了精華之後長出生靈萬物,潤澤人間。而楊廣,人間的帝皇,以天子之身,驅萬民之力,硬生生地改動了大地之母血脈的走向。這是何等反客為主的驕傲。
這種驕傲,在夜深人靜之時,在楊廣心中不斷地膨脹。他飽含欣慰地微笑着,滿足地看着眼前波濤洶湧如大海的大江。
他身後是同宗兄弟楊大将軍,跟随他南征北戰、朝野斡旋已經二十年,後被他派來江都監管漕運的修築。楊大将軍深知皇帝的心情,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敬佩地說道:“皇上是千古一帝,豐功偉業自然是前無古人!”
楊廣哂然一笑,說:“千古一帝?這是誰說的?”
楊将軍微微颔首:“是臣妄評妄議,請皇上降罪……”
楊廣擡起手,制止他說下去:“滅國之前,每個皇帝都是臣子口中的千古一帝。你我之間,今夜只做兄弟,不做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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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将軍皺眉,單膝下跪:“皇上是天子,臣不敢僭越!”
楊廣回身看見下跪的将軍,眉宇中湧起一股蒼涼,又轉過身背對着将軍,淡淡地說道:“起身吧。你我原本便同族同宗的近親,難道坐上了龍椅,咱們的血親關系便自動消失了不成?”
楊将軍依舊沉默不語。伴君如伴虎,今日若敢攀附,難保他日皇帝不會有別的想法。昔為座上客,輪作階下囚。古往今來,多少活生生的教訓。
楊廣見楊将軍着實無意要交心,便轉移話題接着說:“将軍看今夜的月色如何?”
楊将軍應道:“月色皎潔光輝,令人自慚形穢。”
楊廣說:“如今朕便像這輪月,看似圓滿霸道,實則孤獨無依。”
楊将軍一愣,勸解道:“皇上既有彪炳功績,又坐擁江山和子民,何來孤獨無依?”
楊廣搖搖頭,說:“無一人真心待朕,虛情假意再多,于朕有何意義。罷了,國師有何消息傳來?”
楊将軍聽了楊廣的話,心裏暗暗吃驚,皇上一向深沉果斷,怎麽突然傷春悲秋?正好,洛陽的國師确實有來信,他便從懷中掏出書信,恭恭敬敬地遞給皇上。
“皇上,劉大人遣來送信的驿官,跟臣閑談時提到有個僧人。”楊将軍試探性地禀告。驿官說,僧人與劉大人見了一面。
劉大人便是楊廣口中的“國師”,全名劉灼。劉灼是大隋太史令,專司觀星占蔔。楊廣在私底下總稱之為“國師”,國中大事,都要找他占蔔。此次禦駕江南,出發前也讓劉灼占卦問吉兇,劉灼占出了一支無解的卦。楊廣心中有些躊躇,但是既然沒有兇兆,那就一往直前吧。
“僧人?有何異常?”楊廣知道楊将軍話未說完,否則,一個僧人有何值得大将軍去閑談?
“劉大人見了僧人一面……就在十方靈臺塔上。”楊将軍小心翼翼地斟酌着字句,既擔心皇上責怪自己诋毀劉灼,又擔心皇上怪罪自己沒有早早報告。
“哦?”楊廣眉頭蹙起,“你仔細說說。”劉灼從不見外人,更是從不讓外人進十方靈臺塔。十方靈臺塔是楊廣命人修建,賜給劉灼專門觀星的。平日裏除了劉灼和他的門徒,誰也不能入塔。
此事尤其怪異的是,劉灼已經十多年不與外人講話。每次的觀星占卦結果,也是透過門徒進宮傳達。
這僧人有何來歷,進塔和劉灼談了什麽?
楊将軍不敢怠慢,把驿官傳來的口訊向皇上複述了一遍。
原來,那僧人到了洛陽幾日,在一夜裏的子時,撞響了鐘樓的鐘。衆人只以為他瘋了,也有人以為他是無寺廟可去,所以撞鐘樓的鐘,以解禮佛之情。唯一無可懷疑的是,他闖過了把守鐘樓的侍衛,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大鐘旁邊。
大鐘被撞響之後,僧人安安靜靜地等待侍衛前來擒拿,毫無逃避和恐懼。
就在侍衛把僧人押下鐘樓時,三個男子帶着劉灼的手令出現了,聲稱太史令劉灼要見撞鐘的人。随後,僧人便被劉灼的門徒帶走,有人親眼看見他們進了十方靈臺塔。
不清不楚的故事,激起了楊廣滿腹的懷疑。他面色變得非常嚴肅:“國師和僧人見面,談了什麽?”
楊将軍搖搖頭:“劉大人不允許宮裏的人進塔,他們的談話我們無從得知。”
楊廣展開劉灼送來的信,劉灼在信上寫了他後來又為楊廣蔔了一次江山卦。信上所言,皇上此次親自率軍南下巡視大江,卦象為吉,穩據天時地利人和,有利于大隋江山四百年。然,天象似有乾坤大變的跡象,乾坤變則天時變,天時變則地利變,地利變則人和變。信中最後懇求皇上速速回歸洛陽。
江山卦,并非是卦象名稱,只是劉灼為大隋江山占卦,故名江山卦。
整個大隋都沒有人知道劉灼的師承與來歷。先帝對劉灼深信不疑,只說是前朝奇人,以天象蔔人間吉兇,屢言必中。他的卦象與尋常卦有所不同,卦辭也不為外人所解,無法以《易》推算。只隐隐約約聽說過,只有來自專門卦天的奇人門派,才能依據天象,檢查卦象與卦辭是真是假。
楊廣表面上也非常信任劉灼的卦象指引。但事實上,他的登帝之路充滿了荊棘,劉灼一直不曾表态或者投誠,仿佛對楊廣不聞不問,因此楊廣對劉灼一直充滿了戒心。
直至他登基改元,十方靈臺塔的人才姍姍來遲,遞上一封奏折。折子裏記述了十方靈臺塔的日常工作,過往成就,還有預言了楊廣登基的天象。
那一天,楊廣無法忘記。他接過奏折,堪堪讀完,只記得最後一行字是交代“登帝位則白日見星”,落款:太史令劉灼。
随即,天邊悚然炸出一顆刺眼的星芒,仿佛天上有人怒目圓睜,直視人間。多角星芒持續地擴散,由瓜子狀綻開成蒼耳球般大小,足足半個時辰才消失不見。
是吉是兇?楊廣當時竟不敢開口問。
白日見星的震撼,在楊廣的心頭揮之不去,劉灼在他心中投下的霧霾也驅之不散。劉灼到底是想在新主人面前展現實力,還是想敲山震虎,先來個下馬威?從此,他信任劉灼的能耐,但是不信任劉灼的忠誠。
天子,天子,朕到底是天的兒子,而他劉灼卻是天的信使。
那麽,那個僧人又是誰?
乾坤大變是什麽意思?乾坤便如陰陽,是天地大道,如何還能大變?真是前所未聞。
江都富庶天下,大運河新近通航,正是需要重兵維護秩序、保衛揚州并協調各方利害的時候。倘若揚州之事能成功,往後的大興、洛陽的改造便有例可依。天下離亂兵禍三百年,城池之間互相攻伐,民生凋敝。楊廣經營東南方的江都多年,又執意建陪都于北方的洛陽,再聯結舊都——西方的大興,則有望再度穩固大一統。
毫不誇張地說,此時江都穩則大隋穩。事關大隋帝業,楊廣心中一萬個不願意離開。
夙夜未眠,楊廣心頭的謎團一個都不曾想通,反而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