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聲
第8章 雨聲
他配合她扮演彼此生活中的陌生人,一扮就是一年多。
高二上學期,他在打籃球的時候認識了一個高一的學弟,叫葉風。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學弟是葉潇的表弟。
少年開朗自信,沒心沒肺,和葉潇不像,反而很像小時候的阮雨聲。
葉風和他說,她姐讨厭他咋咋呼呼的樣子,所以他們兩個從小到大一直玩不到一起去。
他、葉風和洛一川經常約着一起去學校的體育館打籃球。
洛一川總是毫不避諱地和葉風打聽關于葉潇的事。他不插話,只是站在一旁靜靜地聽。
像個賊,想獲得任何關于她的消息,他都只能去偷。
後來葉風開始喊洛一川姐夫,阮雨聲表面上沒表現出什麽異樣,心裏卻不是很痛快。
再後來,洛一川手術休學,托他和葉風幫忙照顧她。
***
高二下學期,他留在班裏值日,在水房洗抹布的時候,忽然看到她從水房門口經過。
他們對視上,見她沒有要和他說話的意思,他也沒開口。
然後他看見在她經過之後,十班的陸澤遠也跟了過去。
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他把抹布扔在一邊就追了上去。
他推開女廁所的門,看見陸澤遠正扯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外拖。陸澤遠的力氣應該不小,他看到她疼得皺了眉。
他的火氣一下子就上來了。他把她拉到一邊,用盡全力狠狠地給了陸澤遠一拳。剛才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裏反複回放,讓他覺得一拳還不夠,還想再來幾拳。
然後陸澤遠落荒而走,他轉過身去看她,越看越心裏越氣。
他沒忍住沖她發了脾氣,語氣很不好地質問她,為什麽遇到這種事都不找他幫忙,她就這麽讨厭他嗎?
她已經這樣讨厭他了嗎?
然後她轉過身哭了。
或許是因為他太兇了,或許是因為她被剛才發生的事吓到了。原因大概是前一個。
因為她哭着沖他吼,說她讨厭他,最讨厭他。
像六年前他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天一樣。
阮雨聲忽然很想和當時一樣,對她說,你讨厭我吧。你讨厭我吧,別哭,可以嗎?
可如今的他們都已經長大了。
長大了,反而不知道如何像小時候一樣,能夠脫口就說出自己的心裏話。
因為她小時候就愛哭,又總是不帶紙,哭完借不到紙的時候就會哭得更兇,所以阮雨聲從那時候起就養成了随身帶面巾紙的習慣。
這個習慣竟然被他不自覺地保留到了今天。
阮雨聲從口袋裏摸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塞進她手心裏,怕她不夠用,又把剩下的紙巾塞進了她的口袋。
然後他推門離開。
走出教學樓後,他給葉風打了個電話,說她今天心情不好,讓葉風去陪陪她。
他沒辦法留下來陪她,因為她說她讨厭他,最讨厭他。
***
高三那年,他爸爸的生意越做越大,把公司的總部開到了香港。
于是他媽媽打算讓他去香港讀大學,然後全家搬到香港。
十八歲的阮雨聲,不再像十二歲那年一樣單純任性,只會喊鬧。他習慣了奔波,學會了妥協,轉學去了私立高中上課。
臨走前,他請葉風吃了頓飯,狀似無意地和他聊起葉潇。
“你姐不太喜歡我。”他說。
“她也不喜歡我。”葉風撇了下嘴,“不是咱倆的問題,她誰都不喜歡。”
他笑,擡手拍了下葉風的腦袋,問:“你怎麽這麽說你姐?”
“真的,哥。”葉風納悶道,“你看她和川哥最後也沒成,真不知道她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阮雨聲淡淡笑了下,沒再說話。
實話說,他也不知道葉潇究竟會喜歡什麽樣的男生。但葉潇不喜歡阮雨聲,這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
***
阮雨聲還是每周都會回市實驗打球,和葉風他們一起。偶爾,閑聊般地向葉風問起她的近況。
後來他發現,她總會在他們打球的時候坐在觀衆席的角落裏背書。
“我問她了,她說我管不着她。”
“她還說為了盯着我別惹事。”
“哥你評評理,我惹過事嗎?她可真行,張嘴就給我扣罪名,我以後可再也不管她閑事了。”
葉風叫苦連天地抱怨,阮雨聲不說話,只是笑。
之後的每一次,他會在她朝他們看過來的時候裝作全神貫注地打球,在她低頭看書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朝她看上一眼。
高考結果出來後,他成功考上了香港科大。葉潇考了市文科狀元,報了北大。
挺好的,他想,她終于去了她最想去的北大。
只要是葉潇想做的事,從來就沒有做不到的。
到了大學以後,她會遇見很多新的人,都會是一些很優秀的人。
她會實現她的夢想,也可能會在實現夢想的過程中,遇見那個會讓她很喜歡的人。
阮雨聲出發去香港的前一天,獨自爬了三個多小時的山,去了市郊山上的一座寺廟裏。他聽很多父母輩的人說過,那是一座很靈的廟。
寺廟的院子裏有一株極高的祈願樹,這裏的高僧對他說,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挂在樹上,心願便能靈驗。他拿筆寫下了一張紅色字條,踩着梯子将它高高地挂在了樹上。
他寫道——
葉潇一生平安順遂,事事如願以償。
香港離北京實在太遠。
他祈求神明,能夠跨過山水的距離,替他來護佑他的姑娘。
***
他在香港的生活過得按部就班,還算十分順利。黃伊澄所在的學校距離他的學校并不近,但她還是很喜歡來找他。她每次來的時候都會在校園裏拍很多照片,然後配上自己寫的小作文發在微博上。
他不願意理她,總是借口自己忙,很少主動去見她。後來她忽然不怎麽來找他了,聽說一個和她同班的男生在追求她。男生的長相和家世都還不錯,對她也很好,于是黃伊澄和他在一起了。
挺好的,阮雨聲想,他終于把這個粘人的小尾巴給甩掉了。
他繼續過自己的生活,在充實忙碌的間隙裏,偶爾,他會想起葉潇。
他找到了她的微博,也在手機裏保存了她的電話號碼。
大概是因為她長得太漂亮,網上偶然會出現一些她的照片和視頻。有時候,他會在手機的一些APP裏搜索她的名字。某天,他看到同院的學妹打開了個短視頻,上面是她正在接受一個校園采訪。
主持人問她喜歡什麽樣類型的男生。
她說,成熟穩重一點的。
好像她總是在一次次地告訴他,她不喜歡他。
就連他自以為他們曾經很要好的小時候,于她而言,也并不算一段多麽愉快的回憶。
她不喜歡那個總是捉弄和欺負她的小男孩。
她喜歡的人,要成熟,要穩重,絕不會是讓她那麽讨厭的阮雨聲。
大三上學期,因為要參加一個網絡科學技術大賽,他去了趟北京。比賽結束那晚,他沒控制住想見她的念頭,還是去了趟北大。他看到了她剛發的一條微博定位,算準了時間在她的宿舍樓下等她。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路燈灑下的淡黃光暈裏,他看見她和另一個男生并肩走在路上。
雪地很滑,她平衡力又不好,總是一不小心就要滑倒。男生會一直拉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走。
看得出來,這個男生成熟、穩重、耐心,的确像她喜歡的類型。
有兩個女生從他身邊經過。
“你看!程以航和葉潇!他倆真在一起了啊?”
“他倆都在一起很長時間了,我們學生會的人都知道。可能是為了避嫌吧,兩個人一直沒公開承認過。”
雪忽然下得更大,從他的頭頂和肩上砸落下來。
腳下積雪深厚,阮雨聲艱難地往校園門口走。風雪順着他的羽絨衣領口不斷鑽進去,冷意滲入骨髓,他被凍得渾身發疼。
痛感使他的意識愈發清醒。
他告訴自己,該放下了,阮雨聲。
***
回學校不久後,他在籃球課上認識了一個女生。
女生叫許月凝,長相文靜秀氣,性格卻倔得厲害。她和他們這群男生打籃球也一定要打贏,然後她會在打贏之後一臉驕傲地對他說,你輸了,阮雨聲。
你輸了,阮雨聲。
阮雨聲想,他應該學會如何去接受別人了。
許月凝和他很投緣。他們有很多共同話題,會不約而同地選同一門選修課,報同一個社會實踐項目。許月凝很要強,做什麽都要和他争個高下,贏過他就會很開心。許月凝性格溫和,但偶爾也會耍小性子,和他吵架了一定要讓他先服軟。
不知不覺間,他們一起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後來,許月凝向他表白,他們正式在一起。
大學畢業後,他去了投行工作,她去了一家出版社上班。
工作兩年後,兩家的父母商量,打算讓他們結婚。
婚禮前一周,他給葉風打了個電話,問他要不要來參加。
葉風答應得很爽快。
那天晚上他從公司回家的路上,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手機屏幕上顯示着來電姓名——葉潇。
他頓了頓,接通了電話。
對面的人喝醉了,說一定要和他說句話。
她說,她讨厭他,特別讨厭他。
有個男人的聲音忽然從聽筒裏傳過來,然後她挂斷了電話。
四周有風卷起,阮雨聲盯着忽然被切斷通話的手機屏幕,只覺得很諷刺,扯起唇角苦笑了下。
被自己暗戀的人讨厭了這麽多年,倒也不算是件壞事。
至少她還一直都記得他。
至少在她喝醉酒之後,還能記得她讨厭他,然後特意打電話來把這件事告訴他。
他這樣想着,高中微信群忽然不斷有消息彈了出來。
“絕了,一個市實驗的學妹給我發的。咱畢業都已經六七年了吧,沒想到聲哥和葉女神又翻紅了一把。”
“他們還在這兒磕上了。還別說,他們在哪兒找的照片,這顏值,絕配啊。”
“欸,聲哥有老婆你不知道啊?”
“我就是感慨一下,誰還不知道他倆成不了,能成不早就成了。”
阮雨聲滑動着帖子,想起剛才接的那一通莫名其妙的電話,心髒突然像壓了塊石頭,一下悶得不行。
他用手機注冊了個貼吧賬號,把用戶名設置成亂七八糟的英文和數字符號,在帖子下回複了一句:“葉潇對阮雨聲沒有喜歡,只有讨厭。”
像個賭氣的小孩,用最幼稚的方法去宣洩自己不滿的情緒。
***
阮雨聲再次登錄那個貼吧賬號,是在婚後的第二個月,某個周末的下午。
那天的天色很暗,像是要下雨,房間裏不得不開了燈。他打開電腦準備處理幾個文件,忽然想起自己用手機號注冊那個貼吧賬號,覺得這個行為實在有點犯傻,還是幹脆把它注銷算了。
然而他剛登上賬號,就看到一條回複彈了出來。
在他評論完沒多久,有一個人給了他回複。
“假的。再造謠樓主拉黑。”
他盯着這個人的頭像看了看,是周傑倫。
“我最喜歡聽周傑倫的歌。”
“我還偷偷申請了個貼吧賬號,你猜密碼是什麽?葉潇愛周傑倫的第一個字母縮寫,加上1314。我玩游戲的賬號密碼也是這個,我爸媽絕對猜不到。”
小學時,葉潇曾經和同桌女生偷偷這樣說過,不知道為什麽,阮雨聲竟然一直記得。
他的大腦瞬間有些亂,心髒像是不收控制一樣,毫無規律地猛烈跳動起來。
他點開這個人的主頁,發現主頁內容被設置成了私密。于是他馬上打開了登錄頁面,敲上用戶名後,開始輸入他記憶中的那個密碼。
很簡單的一串密碼,他的手指卻總在顫,像不聽使喚一樣。他輸了好幾次才終于輸對了密碼,讓頁面成功跳轉。
主頁上,只有兩句話。
第一句話,發布的時間是2002年9月20日。
內容是——最讨厭的人:阮雨聲。
第二句話,發布的時間是2017年6月25日。
內容是——最喜歡的人:還是阮雨聲。只有阮雨聲。
阮雨聲愣愣地盯着電腦屏幕,大腦嗡地一下空白。
耳畔轟地一聲雷響,猝不及防間,雨水伴着雷聲嘩啦啦地落下。
他的喉結滾了一下,只覺得視線模糊,眼前的淡黃燈光糊成了一片。他的手指下意識蜷縮,又松開。
“老公!下雨了!你把卧室窗戶關一下呗!”在浴室剛洗完澡的許月凝忽然在門外喊他。
他回神,麻木地合上電腦,想起身去關窗,卻忽然一步也邁不動。
窗外是茂密的樹葉,被風雨吹打,發出刷拉拉的聲響。
阮雨聲側過頭,沒什麽表情地看向了窗外。
恍惚間,他回憶起了十二歲那年的阮雨聲。
十二歲的阮雨聲喜歡上了一個漂亮又嚣張的小女孩。
他不知道該怎麽去惹她的注意,因為實在有太多人喜歡她了。
于是他故意壓她一頭,卻又怕她會不高興。
他不敢說和她一輩子在一起。于是他說,以後我一直給你抓蟲子吧。
十三歲的阮雨聲,因為不想搬家而和父母大吵大鬧。
十六歲的阮雨聲,因為知道了她要去讀市實驗,所以說什麽都不肯去讀私立學校。
十七歲的阮雨聲,聽她說我最讨厭你。
十八歲的阮雨聲,爬了三個小時的山,在寺廟的祈福樹上為她挂下了一個祈願符。
二十歲的阮雨聲,獨自去了北大,在校園裏看見她和另一個男孩在一起。
二十一歲的阮雨聲,嘗試着去和另一個女孩談戀愛。
二十七歲的阮雨聲,終于徹底放下了她。
窗外雨勢更大,雨點鋪天蓋地,噼啪敲打着半開的玻璃窗。
盛大雨幕之下,天地陷入沉寂,只能聽見雨聲。
他痛苦地閉了閉眼睛,手掌再次握緊。指甲被他掐進手心裏,掐出了見血的紅印。
太遲了。
這場雨來得太遲,遲到了整整十五年的時間。
他用十五年的時間去等待,然後用一生的時間去遺憾。
原來他們之間的故事,本可以不在十二歲那年就講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