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宣傳會進行得相當順利。
南楊市是著名的水鄉,氣候溫潤, 小橋流水, 有歷史沉澱下來的古韻,安靜而又內斂。
王導之所以選在這個地方……是因為, 這裏是他的故鄉。
王導已經很顯老了。
從邵司這個角度看過去,老人家眼角牽扯出的皺紋越來越深。
“最開始做潛伏這個片子, 其實也是想,當成送給自己的最後一份禮物。”王導從座位上站起來, 面對記者, 語調沉穩又緩慢,“這是我最後一次做電影, 也是我最後一個作品,希望你們能夠喜歡。”
這句話話落,引起媒體軒然大波。
臺上坐着的各位主創,此刻也都站起來,互相望望,不知該說什麽,顯然被王導這番‘退隐’言論震驚。
邵司站在他邊上,道:“王導……”
王導沖他笑笑, 把話筒遞在邵司手裏:“來,到你了, 跟大家夥簡單說兩句。”
邵司握着話筒,好半天才找回語言。
等他應付完媒體,再度坐下來, 餘光看到王導單手抵着下嘴唇,輕輕咳嗽着。
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毛頭小子,一個背包,幾塊幹糧,毅然決然離開南楊市,踏上做電影這條道路。一去幾十年不回頭。
白發早已悄然爬上他兩鬓。
“我們當年,就一個破院子,最老式的放映機,看黑白無聲電影。”邵司一直記得有天午休,王導樂此不疲地跟大家講他的童年,幾根手指在半空中一顫一顫,臉上洋溢着極度懷念的微笑,“可真好看,新鮮玩意兒,我特意從家揣兜裏想帶過去吃的紅薯都忘了吃,院子的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玩鬧,就我一個坐在那裏,看得比誰都認真——其實我哪裏能看懂哦,什麽也不懂,可就是好看,周圍的人都在笑,我也覺得開心。那女演員的裙擺在裏頭轉啊轉。”
……
宣傳會結束,已經是下午三點。
衆人紛紛離席,邵司追出去,喊住王導:“您剛才說的,都是真的?您打算退隐了?”
王導停下腳步,沉默一會兒才轉過身,道:“是的。”
“為什麽?”
“年紀大了,搞不動了。”王導笑笑,拍着邵司的肩膀說,“我現在就想休息休息,在家鄉定居,養養魚養養貓,沒事就出去散散步……沒什麽原因,不用擔心。現在時代掌握在你們年輕人手上,要加油啊。”
邵司沉默半天,最後也只能說:“那您,自己好好保重。有什麽事情可以叫我,號碼您知道的,我基本不關機。”
“好好好。”王導連說三個‘好’。
“不過王導,有件事情,我想問問您。”邵司猶豫兩番,借口在腦子裏打個轉,最終還是問了出來,“有個叫葉清的前輩……你之前也說您認識。是這樣,這次接歐導這個戲,我查了很多戲曲方面的資料,查到這個葉先生,生前也是唱戲的,和劇本人物定位有些相似,想找點他的影像作參考,可是網上關于他的資料少之又少。”
是的,資料太少,這也是邵司對這個葉清起疑心的原因。
他的生平看起來太幹淨,就連當初那個論壇,也要複原了才能窺探到一小部分內容。
像是……
像是他死後有誰刻意抹殺了他一樣。
“我不想欺瞞你。”王導說完這句話,又說:“只是這件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邵司還想再問,王導卻是鐵了心避而不談,不過臨走前反倒說了另一番話。
“我希望你記住,這個圈子不是現在亂,是從來便那麽亂——但我們千萬不能向它妥協,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能夠。”
送走了王導,回去的途中李光宗坐在副駕駛報備道:“我們現在直接回酒店,你好好休息,提前警告你啊,什麽小吃街,咱堅決不能去。你可別又背着我偷偷溜了,以為帶個墨鏡圍着毛巾廣大人民群衆就認不出你了?你就算化成灰他們也能認出來……跟他們鬥,你真是自尋死路,聽到沒有啊你。”
邵司縮在後座上,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對李光宗說的話,基本上就是左耳進右耳出。
半阖着眼,在邵司幾乎都快要睡着的時候,被壓在身下的手機震動兩下,一條新短信遞了進來。
李光宗随口道:“什麽啊?嗡嗡嗡的。”
邵司撐着手,微微擡起腰腹,把手機拎出來,道:“沒什麽,傳銷的。”
邵司邊說邊解開屏幕鎖點了進去:
——葉清被葬在南楊市陵安墓園,位于A區117,墓園具體地址是民和路168號。
——友情提醒,我入侵墓園監控系統的時候,在監控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圖片]。
圖片上那人,正是他上次拜托私家偵探查過的……
周衛平。
邵司清醒幾分,坐起身來,大衣外套從他身上順勢滑落:他還在嗎?
——現在應該還在,但是等你趕過去就不确定還在不在了。
車緩緩停靠在酒店門口。
李光宗看着邵司進屋倒頭就睡,這才放心地夾着電腦回自己房間辦公。
誰知道他家邵爹膽子比他想象地大多了,就在他出門後幾分鐘,邵司偷偷摸摸地溜了酒店。
“去陵安墓園。”邵司脖子上圍的那條大圍巾幾乎要罩住他整張臉,只有一雙清亮的眼睛露在外面,看得司機後背發涼,“麻煩快一點,我有很急的事情。”
從這邊過去,路途倒也不遠,南楊本來就是個小地方。下車的時候,邵司連價錢也沒看,直接掏了張大面額:“不用找了。”
“不行,一共是三十二塊,做人要講誠信,你等等,我找給你。”
邵司:“真不用了。”
司機板起臉:“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最後邵司抓着一沓毛票下了車。
A區在墓園靠近南邊的位置,依山傍水,可以說得上是整個墓園價位最高的區域。
天色有點暗了,因為下午天氣轉陰——前幾天那場暴風雨大概是還沒完全撤離這個小市區市,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
細密的雨水落下來,很快沾濕了邵司的頭發。
剛才從門衛嘴裏得知,117位置很偏,位于山頂,沿着階梯一直往上走就能看到。
“一般人怎麽會選在這種地方?”邵司爬到一半,有些累了,放慢腳步輕輕喘氣,自言自語道,“……還有這雨什麽時候能停。”
希望周衛平還在。
“……每年四月十四,都會下雨,阿清,是你在哭嗎?”
接近山頂的時候,邵司隐約聽到某個人的說話聲。
他放緩腳步,每一步都看準了再落下去,生怕驚擾了那聲音。
聲音有點耳熟,但由于隔得遠,加上語音語調過分溫柔,邵司一時間辨別不出這是不是周衛平的聲音。
半響,那人又沒頭沒腦地說出一句: “我愛你。”
熟。
太熟了。
可絕對不是周衛平。
邵司又往上走了一步,眼前的景象一點一點在他面眼前展開,他終于能夠看清……
……
然而邵司沉默半響,最終一臉漠然地問:“你們怎麽在這?”
顧延舟顯然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他。
“小聲點。”顧延舟撐着傘,傘下除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看背影是個女人,長發及腰,背影纖細,并且至始至終都沒有轉過頭看邵司一眼。
她只是專注地看着對面,看着對面葉清墓前的動靜。
“你怎麽會來?沒帶傘?”等邵司走進了,顧延舟一把将他拉到身邊,并且将把傘往他那個方向傾斜幾分,盡可能讓他淋不到多少雨。
邵司一邊說謝謝,一邊擡手将滴在眼皮上的水珠抹去,再擡眼,他才看清,身邊這個女人……是葉瑄。
傘并不大,這個隐蔽的、用來偷窺的位置也不夠空曠,擠下三個人還是有些勉強。
不能往葉瑄那邊擠,男女授受不親,所以邵司只有一個選擇——繼續待在顧延舟懷裏。
顧延舟擡手拍拍他腦袋,順便幫他順了順半濕不幹的頭發:“怎麽跑這來了。”
“……我說我是來散步,你信嗎?”
顧延舟:“這個借口不怎麽樣。”
邵司沒理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對面:“不過說起來,歐導怎麽也在這?”
坐在葉清墓前,捧着個酒壇子,喝一口往地上撒兩口,還不停自言自語的人,可不就是歐導。
顧延舟是受王導所托,過來祭拜。
王導雖說是決心退隐想休息休息,追根究底還是身體出了點問題。這事兒王導本來誰也沒打算說,還是顧延舟敏感,套了好幾些話套才出來。
“拗不過你,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就幫我做件事情吧,”那天王導在電話裏說,“我宣傳會完了之後就要去醫院,延舟你替我,去看看一個老朋友。”
這個老朋友是誰,顧延舟不太清楚。
只是上山途中遇到了葉瑄。
聽了顧延舟低頭湊在他耳邊的一番解釋,邵司一邊覺得耳朵癢,一邊在想,這事兒是有多巧,可以湊一桌麻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