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第11章 11.

暮色當空,今夜月明。

不知大胡子那果汁是怎麽回事,當下甜滋滋,片刻後竟叫人有些犯困。

但溫山眠在岸邊注視對面片刻後,還是選擇了撐着困意上山。

他直接沿着最危險的臨海山崖邊走。

這一帶的草木長得最是怪異狂放,一不小心就會被絆下去。可溫山眠腳下的步伐卻十分穩健,好像對這一帶的山路已經爛熟于心。

被海風呼呼地吹了會,困意便沒了大半。

他一路向上,一邊走,一邊看着亂木之外,遠在對岸的末海。

那碎群島就那麽靜靜漂浮在海水之中。

直至走到一個可以同末海群島裏,最大的那片主島完全相望的地方,溫山眠才停下腳步。

末海是一片即将被吞沒的極碎塊陸地。

海浪不平的大多數時間裏,末海只能在浪花中隐隐看見一點兒越川的平地。

所以在那邊的人大多時候看越川,看的其實都是溫山眠眼下踩着的這座山。

溫山眠過去在末海時,也是這樣的。

他五歲以前都在末海,其實算是末海人。而那五年的生活在溫山眠看來,過得算是非常辛苦。

浪聲與怪魚的日日威脅之下,末海男人大多脾氣急躁。

出外如果一身傷回來,進了屋就是一陣天花亂墜地發脾氣,而哪怕沒受傷,回家往往也沒什麽好氣。

在窮末的島嶼上,渾身都裹着戾氣。

溫山眠的父親就是這樣一個暴徒。

那裏連草藥都沒有,母親生下他後因自愈能力差,日日虛弱。總是躺在那晃蕩晦暗的咫尺房間內,眼不眨地穿過翻騰的海浪,看向遠遠的越川山。

她和溫山眠說過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阿媽以後要是能睡在那,就好了。”

溫父不願意給她吃的,認為她是累贅,她的食物都是溫山眠從自己裏面分的。

溫父厭惡溫山眠的仁慈心腸,連帶給他的也漸漸成了殘羹剩飯。

溫山眠就只能自己出去打魚,撿海貝。

即是如此,溫母吃得也很少。

所以她最後應該是神志不清了,才會在溫父再次暴怒,沖溫山眠都下死手,甚至獸|性大發扒光他的衣服時,拼命把溫山眠推開,抱住溫父的腿說:“阿寶,往山的那邊跑!往山的那邊跑--!”

茫茫大海,哪裏去得了山上。

孱弱病體,又哪裏擋得住暴徒。

溫父最後追出來時,是被溫山眠用巨型魚鈎刺瞎眼睛,又在打鬥中生生用石塊砸死的。

小小的身體被濺了一身血,他呆滞地跑回海邊小屋,只往裏邊看了一眼,就立刻原地轉過了身。

最後坐在海岸邊,看着遠處的高山發呆。

而秦倦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他那時一身黑衣,陰冷不耐的血眸在狂放的暴風雨中像因溫山眠所思而來的勾魂惡魔。他垂眸看了溫山眠兩眼,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溫父,濕噠噠的雨落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也不知這人當時想了什麽,最後将外衣脫下,随便地蓋在了溫山眠髒兮兮的身體上,就這麽把他帶走了。

一路過海,溫山眠都沒發出過丁點聲音。

秦倦大概是以為他死了,半路上蹙眉從衣服裏拎出來一看,才發現小孩整個人都在抖,豆大的淚珠一串串往下落。

秦倦睨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把人丢給了岸邊等着的阿一。

往後,阿一就開始抽溫山眠的血了。

溫山眠看似悶聲不吭,不反抗也不抵觸,乖得要命。

卻在數日後秦倦來看他時,冷不防地摸出把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匕首,翻身往秦倦要害砍。

秦倦反手将那匕首奪過,抓着手腕将人拎起,好笑地看着這膽大包天的小孩。

大概是從沒見過這麽弱的敵人,所以他饒有興趣地問了句:“你叫什麽名字?”

溫山眠不答。

數月後,溫山眠在取血過程中突然發難把阿一捅了個對穿。

秦倦看見阿一頂着暴露出來的機器零件上去給他送“茶”,頓了一會,遙遙笑起來:“他叫什麽名字?”

阿一下來問,溫山眠依舊不答。

直至再七八年後,秦倦早就懶得過問,溫山眠卻在某次靠近他時,主動說:“姓溫。”

随母姓溫。

“沒名字?”秦倦回頭。

溫山眠:“嗯。”

秦倦看他半天,想了想:“山眠吧。”

他第一次看見溫山眠的時候,這小孩癡癡地呆看遠處,像是恨不得融進那如墨的山裏一般。

後來的性子也悶得不行。

像是與山一體,與山同眠。

秦倦不過随口一起,卻是直中溫山眠心事。

他十分喜歡這個名字,甚至覺得阿媽聽見了也會喜歡。

于是顫動着眼簾說:“好。”

那天之後,他就叫溫山眠了。

如今又是數年光陰過去,昔日幼孩長成了今日模樣。

溫山眠注視末海良久,最終将刀輕輕放置在一邊,矮身跪首,額頭在岩石上輕磕:“阿媽,我走了。”

海風呼嘯,溫山眠跪着的山崖處直線往下,一塊小小的,連着巨大山體凸起的怪石上,立着一個土包。

那怪石穩當窄小,土包隐蔽,十年來沒被任何人發現過,如今連長大的溫山眠都下不去了。

所以能與土包作伴的,便只有寧靜的海風,與偶爾吵鬧的海浪。

以及身後山壁上,用匕首細細刻下的,一個略顯幼态,卻力道清晰的“溫”字。

高山穩當,海浪再蓋不上土包。

溫山眠拿刀起身離開,最後看了末海一眼。

夜風由後往前鑽進了他的圍巾,溫柔地擁他入懷。

*

再下山時,天還沒亮,但也快了。

次日黎明前就要出發,這是溫山眠算好的。

可以避開鎮民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路線規劃問題。

他想在正午之前就進入深山,如此一來,他能在白天把深山的情況探個大概,然後選擇合适的地點稍作休息,次日白天再繼續趕路。

山裏未知太多,路程具體多長不清楚,會發生什麽也不清楚,所以體力需要時刻保持,急是不行的。

為了确保次日醒來能及時出發,溫山眠回到家後并未直接睡覺,而是撐着困意先進房間,用長布打包了自己的東西。

翻開一樓他那小房間的簡易櫥櫃看了會,沒兩下,溫山眠就收拾好了。

他的東西簡單,幾件布衣、便行衣還有圍巾就好。

且這些還是李奶奶早就為他準備好了的,可以說是大大節省了時間。

老人家自從得知溫山眠要離開後,就馬不停蹄地為他準備新衣。到最後幾天因為忙不過來,還拉上了鎮裏的其他女眷。

新做的衣服除開便行衣以外,其他所有顏色都比過去要淺了一個色度。

疊起放在一塊,散發着淺淡的鈴蘭香味。

溫潤的色彩像是奶奶對他的祝福。

衣服收拾得很快,但溫山眠在房間裏還是多花費了一些時間--用來處理銀幣。

一百銅是一銀幣,錢財和換算都是祖輩留下的。

溫山眠這些年統共攢了一百五十多銀,他想帶走三十銀,将剩下的留給李奶奶他們。

他走之後,短期內阿土阿地肯定是獵不到食物的。

即便大胡子他們答應了會照顧李奶奶,溫山眠也還是想自己給她們留下些保障,确保她們在他離開後,腰杆也能挺得直直的。

将錢分別裝好後,溫山眠原想出門交給李奶奶,順帶再陪阿土阿地一會。

雖說他之前已經和阿土阿地說過,最後兩天不會陪他們訓練,會讓其他獵魔人去。

但臨了還是有些不舍。

溫山眠拎着錢袋本打算去看看他們再回來睡覺,卻不想連房門都沒推開,就遠遠聽見了阿地的哭聲。

溫山眠在門內一愣,然後很快就意識到,即便不舍,他今天也不能去了。

當斷則斷,才能避免不必要的長痛。

他說過最後兩天不會去,便不應該自己打破。

阿地還小,不舍和哭泣是必然的。

她這些日子擠壓的情緒都在今天宣洩完了,提前做好演習,意識到離別無法避免,明天溫山眠離開時和她說話,她或許還能聽進去。

但倘若現在溫山眠出去,阿地纏他一天,生出希望,那本該在今天的了結就拖到了明天。

而阿地很可能再聽不進他說話了。

于是溫山眠沒再出去,在房內立了好一會兒,将錢袋暫時放在了桌邊。

阿地哭了許久,有人在旁安慰她,這一聲一聲地傳來,讓溫山眠聽着也睡不下去。

思索片刻,他推門而出,登上了閣樓。

這閣樓空間其實很大,在阿一的奇妙改造下或許已經該改口說是個複式,角落裏還有房間可以進去。

窗外朝陽伴海浪,靜谧一室,半點聲響沒有。

秦倦赤腳坐在一側的軟椅上,長腿散開,壁爐熄滅,黑獅匍匐,他則在燈盞邊閑得無聊,挑着顏料在白布上亂畫。

“亂”是表面觀感。

這人調色全憑心情,狂亂的筆法和顏色在畫布上糾纏,下筆淩亂到幾乎一點都不會收斂,全是迸發出去的野性。

但每每畫成型後,那亂放的色彩和筆觸又都會生成掠奪感極強的畫面。

是真的掠奪。

他用色黑暗,有時一張畫就兩個色,卻因色塊變化劇烈,讓人很難從上邊挪開視線。

溫山眠上來時,秦倦正好畫完最後一筆,将木架往溫山眠的方向一轉。

後者愣了兩秒,當即将臉收進了圍巾裏。

黑底紅玫瑰,妖冶綻放的那株片片鋒利帶刺,垂向溫潤飽滿的另一株,根部随筆觸交纏。

溫山眠沉默許久,越沉默耳尖越熱,最後索性垂眸不看:“……明天早上出發,我去幫您收拾東西。”

秦倦手臂側搭在軟椅靠背上,奇怪:“我同意走了嗎?”

溫山眠推開躍層裏唯一的一扇房門,答非所問:“帶阿一一起嗎?”

那間房門內算是個雜物間。

以前阿一還在的時候,裏邊倒是井井有條,琳琅滿目的寶石和精致奢昂的正裝再有奇形各異的精巧武器等等,陳列清晰。

後來秦倦可能是看這些東西看厭了。

反正把阿一拆了丢進去的時候一點沒手軟,裏邊漂漂亮亮的寶石和首飾被砸得滿地都是。

往後秦倦再沒開過門,也不讓溫山眠進去收拾。

一年下來,東西都蒙了塵。

“你很想他?”秦倦不知什麽時候從軟椅處走到了沙發上,靠坐進去,聲音冷淡道。

溫山眠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那件事以前和您解釋過了。”

他話音落地,終于在亂七八糟的雜物間裏找到了阿一。

溫山眠:“……”

雖然是個人皮機器,但這也太狠了一些,一塊一塊支離破碎的,腦袋在成堆的寶石下往門的方向看,脖子上還正好倒了把金色勾刀。

溫山眠最開始都沒認出來,片刻後轉頭:“這是阿一?”

秦倦:“嗯。”

随即帶了點笑意:“怕不怕?”

他說過,他能拆阿一,就也能拆溫山眠。

溫山眠扶着門把手看沙發上的秦倦。

這人愛笑,但經常叫人摸不太清楚為什麽笑,有時确實會涼得叫人發憷。

可溫山眠卻很快便輕輕搖頭:“不怕。”

淺色的眉眼裏墜着燈光。

秦倦彎唇,他似乎覺得溫山眠這個樣子很有意思,連帶着喉嚨都有些幹渴。

于是順腳把趴着的黑獅踢開,對溫山眠說:“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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