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第二天清晨, 傅寒筠在酒店用過早餐,又處理完老爺子貼身秘書傳來的項目資料,才動身去影視城。
片場很是熱鬧, 正在拍簡夏,或者說是齊溪, 返回江城後第一次見到趙浩然的戲碼。
“小傅總來了。”王敏眼觀八方,第一時間注意到傅寒筠的車子駛入片場, 在秦春和耳邊小聲提醒道。
大約昨晚的相處讓傅寒筠在秦春和心中的形象變得親和了些, 他立刻起身,沖傅寒筠招了招手, 又讓旁邊的助理為他搬了把椅子過來。
傅寒筠沒說話,徑直走過來, 彎腰去看監視器。
鏡頭中, 燦金的陽光灑下來,照亮了整條長街,以及長街兩側略顯破舊的低矮樓房。
這是一個集市, 路上人群熙攘, 攤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在熙熙攘攘的自行車流中,難得地出現了一輛黑色的小汽車, 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齊溪握着方向盤,在人流中走走停停。
他的裝扮和車外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精致, 漂亮。
淺米色的羊絨衫一看就很柔軟, 灰色的襯衣衣領和裹在身上的淺灰色羊毛大衣搭配的剛剛好。
就連握在方向盤上的那只是手,都是細白.精致的, 指甲泛着淺淡而健康的粉色。
大約是路上太過擁堵的原因, 他安靜地坐了片刻,随即探身從手套箱裏掏了支煙出來, 低頭點燃。
第一口煙籲出來時,他有些漫不經心地微微偏頭,可立刻,隔着模糊的煙霧,他的動作頓了下來。
不遠處,一輛摩托車停了下來,後座的年輕人利落地跳下來,前面的騎手也長腿一跨下了車。
兩人在一個海鮮攤子前停了下來。
指間的香煙徐徐燃燒,齊溪卻沒能抽下第二口去。
他下意識地彈了彈煙灰,随即垂眼将那根剛剛吸了一口的香煙摁熄了。
車子緩緩前行,靠那輛摩托車越來越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和那輛摩托并齊的時候,那兩人也剛剛挑完海鮮站起身來。
高個兒的騎手不經意偏頭,恰恰與車裏的齊溪四目相對。
騎手愣了一下,直到後座的年輕人拎着選好的海鮮拉了他一把,他才動了動身體,随即,他長腿一邁,就沖齊溪堵在路中的汽車過來了。
“什麽時候回來的?”趙浩然單手扶在車頂上,彎下腰來問。
車窗降下來一半兒,齊溪笑了,眉眼彎彎:“剛回來沒幾天。”
清晨的陽光映在他的紅寶石耳釘上,折射出一點淺淡的光澤來,讓他看起來特別生動也特別鮮嫩。
好像從腳趾尖一路精致到了頭發絲裏。
熱鬧喧嘩的人群仿佛遠去了,整個空間好像就只剩下了彼此。
像是有千言萬語般,可最終,兩人誰都沒說出一句話來。
半晌,趙浩然問:“你抽煙了?”
齊溪的眼睫微微一顫,好一會兒才笑着點了點頭。
前面的人流松動了,趙浩然往前看了一眼,忽然問:“我和朋友出來買東西,晚上一起喝酒。”
又問,“要來嗎?”
齊溪擡眼,看向趙浩然身後的年輕人。
那年輕人長得也十分俊秀,此刻一雙眼睛正熱切又緊張地看着趙浩然的背影。
“不用了。”齊溪說,笑了一笑,“我媽還在等我,下次吧。”
“哎,齊溪,”見齊溪要走,趙浩然又往前追了一步,“我和朋友現在正在籌建廠子,做電器,你要不要一起?”
他還記得齊溪以前說過的話,說他媽媽眼睛不好,所以特別想要給媽媽買一臺大電視。
“彩色的,”那時候齊溪說,偏頭想了一會兒,又張開手臂比劃道,“要有整面牆那麽大。”
“那是電影屏幕吧?”趙浩然笑他。
那時候大部分人家的電視都還是十四寸的黑白小屏幕。
有些家庭條件差的,就連這樣的也不舍得買呢,齊溪就開始幻想着要給他母親買一臺很大很大的彩色電視機了。
“真會有那麽大的電視嗎?”趙浩然好笑地問。
“會的。”齊溪說。
趙浩然比齊溪大兩歲,但他上學晚,所以兩人同班。
又因為兩家的住處也近,高中幾年,兩人便總是同路而行或者共用一輛自行車。
在趙浩然心裏,少年時光是沒有煩惱的,連冬天的風吹透棉衣,都擋不住他們的笑聲。
他本以為齊溪也是這樣的。
因為在那年暑假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裏之前,齊溪也确實沒有表現出過任何的不同。
世界好像空了,唯有外面的風言風語填滿了趙浩然的耳朵。
有人說,齊溪跟一個有錢的老男人跑了。
有人說,齊溪自殺了,好不容易搶救過來,趁護士巡房空隙跑了。
也有人說,他和母親大吵一架後離家出走了……
趙浩然去齊溪家裏求過齊溪的母親,甚至恨不得下跪,可對方卻始終一言不發。
如果說以前,他從不相信別人說的那些話,可是現在,看着自己掌下齊溪這輛矜貴的車子,他隐隐有些動搖了。
齊溪是真的跟着別人走了嗎?
趙浩然覺得心裏很亂。
齊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現,讓他埋在記憶深處的某些東西忽然又破繭而出,重新變得鮮活生動了起來。
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現在所為之努力的事業是否也是從根本上受了齊溪的影響。
但生在這樣一個百廢待興的年代,是上天給他們這一代人的機會。
別說是他,就是一些捧着鐵飯碗的國企職工也紛紛搶着下海,沒有人不想從這個時代中分一杯羹。
如果齊溪也有這樣的機會的話,是不是就可以擺脫那個“老男人?”
可齊溪卻仍是搖了搖頭。
“如果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告訴我。”他笑。
車子走遠了,趙浩然仍站在原地,身後的薛天走過來,叫了聲:“浩然哥?”
趙浩然緩慢轉頭看了眼自己的摩托車,半晌才回過神來。
出門時的開心與快樂,好像在跟齊溪短短的幾句對話中被徹底蒸發。
“卡。”齊春和喊了一聲。
孫琦迅速放松下來,和周禮一起過來看回放,倒是簡夏在車裏坐了片刻才下來。
他過來時仍沒有出戲,臉上的神色有着不屬于簡夏的那種憂郁與沉重,直到被傅寒筠不動神色地用腳尖絆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傅總。”簡夏禮貌地打招呼,很乖的樣子。
傅寒筠微微點頭:“大家今天表現都很好,中午我請客。”
片場發出一片歡呼聲。
不自覺地,周禮看了簡夏一眼。
明明他和孫琦剛剛過來打招呼時,傅寒筠也只是淡淡地點了個頭,就和鐘選聊拍攝去了。
怎麽簡夏一來,他眼睛裏好像就有了點笑意?
還立刻親和地要請吃飯。
但随即,他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那怎麽可能呢?
他笑了一下。
後面轉換場景,拍攝場地移到了孫琦,也就是劇中趙浩然的家裏。
是孫琦和劇中飾演趙母的葛秋媛老師的對手戲。
洪流中兩位飾演母親的演員,無論是葉雯老師還是葛秋媛老師,演技都十分精湛老到,幾乎一秒入戲。
因為齊溪回來的原因,趙母和趙浩然大吵了一架。
現場一片淩亂,趙浩然坐在椅子上沮喪地垂頭捂臉,趙母則坐在地上哭罵。
“我可是跟你說,你要是再跟姓齊的來往,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
“媽!”趙浩然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您是不是有點小題大做了?”
“我小題大做?”趙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問到趙浩然臉上,“你難道忘了當初是誰抛下你一走了之,又是受誰影響,你才放着好好的女孩兒不喜歡,非得喜歡男的?男的能給你生孩子嗎?男的能為你持家嗎?你看看他穿的那衣服,還戴着耳釘,哪裏有一點正經人的樣子?”
“我喜歡男生跟齊溪沒關系。”趙浩然說。
……
這一幕戲拍下來,現場有片刻的沉寂。
直到葛秋媛老師笑着擦幹了眼角的淚水,片場才響起了一片掌聲。
“特別好。”鐘選說。
鐘選雖然年輕,但對拍戲要求極高,所以他說好的,一定就差不到哪裏去。
“謝謝,謝謝。”葛秋媛老師雙手合十地走過來,笑着說,“電影上映估計要挨罵啦。”
“彼此彼此。”葉雯和葛秋媛年齡差不多,都是五十出頭,只是女演員保養的好,看起來頂多四十歲,她笑着沖葛秋媛說,“要說挨罵還得是我。”
“夏夏。”因為人比較多,葉雯說話聲音壓得很低,“這部電影,你絕對爆。”
簡夏忙擺了擺手:“還得是老師們。”
他說的是真心話,這些老演員們确實是厲害,出戲入戲幾乎是一瞬間的事情,細節上更是有許許多多需要他學習的地方。
所以平時沒有自己的戲份,他也會坐在凳子上認真觀摩,只偶爾才回保姆車休息一會兒。
“真的。”葉雯說,“剛才集市上你在車子裏那一段,情緒拿捏的太好了,葛老師看得眼眶都紅了。”
“真的啊?”簡夏笑了一下。
葛秋媛在葉雯身邊坐下喝了口水,”是真的,葉老師還笑我了。”
“主要還是孫老師的功勞,帶戲帶的好。”簡夏謙虛地說,忍不住往孫琦那邊看了一眼,沒注意到傅寒筠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從他身上閃了下。
“老師們,準備吃飯吧。”鐘選和齊春和正聊下午的拍攝,場務上來了。
“要在院子裏嗎?”場務問,“今天太陽好。”
孫琦和周禮一般是在自己的保姆車上用餐的,聞言兩人一起看向傅寒筠。
“傅總,”孫琦先開口,“我車上舒服些,不嫌棄的話,咱們一起?”
“不用了。”傅寒筠說,“我跟鐘選在院子裏吧。”
“孫哥,”周禮招呼孫琦,“咱們也在院子裏吧,晚些還有咱們兩場重頭戲,可以邊吃邊聊。”
“行。”孫琦雖然是影帝,長相也好,但是卻很好說話,聞言立刻答應了下來。
既然大家都在院子裏曬太陽吃飯,簡夏自然也不好回保姆車上去。
衆人相攜下去時,才發現樓下停着的是萊安的送餐車,餐盒裏更是葷素搭配,幾乎都是萊安的招牌大菜。
“哎喲,”齊春和說,“平時想吃這麽一頓,可不得提前一兩個月就得預約?”
場中笑了起來。
鐘選則邊吃邊湊到傅寒筠面前,将幾張紙遞過來。
“和丁一老師商量後加了幾個場景,”他說,“經費需要再撥一點,你回頭看看,盡快批。”
鐘選可以說是傅寒筠親自發掘出來的新銳導演,在傅寒筠面前不像別人那麽多顧慮,說話也随意的多。
畢竟,傅寒筠連新人都很重視。
是真的很認真在做電影的一個人。
只要是正事兒,他根本不會像外面傳的那樣故意為難別人。
傅寒筠将那幾張薄薄的飛頁接過來,見是齊溪和趙浩然的幾段感情戲。
“原先的設定雖然就很好,但是對于有些理解能力不是那麽強的觀衆來說或許有點難度,所以我們向丁老師提出加一些過去的戲份,丁老師覺得可以,就寫了這幾場。”
傅寒筠将餐盒放下,看了片刻後微微蹙眉。
“不是主打周禮和孫琦的感情線嗎?”他問。
“一個是未來,一個是過去,”鐘選沒察覺到不對,“不影響。”
傅寒筠垂眸看着劇本上,趙浩然親吻齊溪的戲份,怎麽都不想花這個錢。
“快吃飯,”旁邊簡夏忽然對朱茜說,“等會兒涼了。”
朱茜:“……”
這麽好吃的飯菜,她怎麽可能不積極?
剛要說話,視線掠過傅寒筠身側的餐盒,朱茜忽然福至心靈。
啧,這是說別人呢?
也不知道這兩人誰都不看誰是怎麽溝通的,那邊傅寒筠幾乎立刻就把薄薄的幾頁紙還給了鐘選:“寫個申請上來。”
随後他探手重新拿起飯盒,開始低頭吃飯。
“噗嗤……”朱茜忍不住笑了。
簡夏覺得耳朵有點發熱,一聲不吭沉默吃飯,沒注意到傅寒筠的嘴角也微微擡了起來。
下午的拍攝還算順利,直到簡夏和葉雯的對手戲。
母子兩人的愛恨糾葛十分複雜,雖然已經開拍有一段時間,但在某些戲份上卻一直很難得到最好的效果。
劉明瑛坐在窗邊納鞋底,嘴角挂着的笑意比穿透鞋底的大頭針還要尖銳。
齊溪起身準備離開,劉明瑛手裏的鞋底忽然重重地向他砸了過來。
他背對着自己的母親,那鞋底便砸在了他的後脖頸處。
“那一年,你怎麽不死了?”劉明瑛恨得咬牙切齒。
鏡頭漸漸推進,恨不得推到簡夏的臉上。
齊溪的眼睛變得極黑,黑到讓傅寒筠覺得陌生,可嘴唇卻又極白,微微顫抖。
“CUT。”鐘選微微蹙眉。
這場戲已經拍了七八遍,但每次都沒辦法通過。
簡夏低頭,擡手重重揉了揉自己的臉頰。
傅寒筠若有所思地坐在鐘選身側:“回頭再拍這一場吧。”
鐘選點點頭,上一遍時他就已經有了這種想法,但總覺的馬上就要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了,可結果卻是越走越遠。
“孫琦。”鐘選喊。
孫琦一直準備着,上場和簡夏拍了一場酒後緊緊擁抱的戲份。
到了孫琦的戲份,簡夏就開始變得十分絲滑,一遍就過。
他被孫琦抱在懷裏,腰部被籠出極細的線條來,在夕陽的餘晖中,美得讓人心驚。
傅寒筠不動聲色地看着,雙眸微眯。
“好。”鐘選起身。
傅寒筠也随之站起身來。
“鐘選,我該回去了,”他說,“回頭你和秦導說一聲吧。”
秦春和正在樓上拍另一組戲。
“好。”鐘選道,又說,“別忘了經費的事情。”
經費上傅寒筠一向是不含糊的,鐘選放心,因此也不等他答複,就沖中間喊了聲:“小簡。”
簡夏過來時,正看到傅寒筠出去的背影。
晚風吹起他大衣一角,他的步履有點散漫,看起來不太有精神的樣子。
“累了嗎?”簡夏微微發怔。
其實去萊安他自己打車就好了,沒必要讓傅寒筠跑這一趟的。
“小簡。”鐘選又叫了他一聲,簡夏回過神來。
“導演。”簡夏将視線收回來,看向鐘選。
“前面那場戲,媽媽的表現沒有問題,”鐘選說,“回去好好琢磨琢磨齊溪的心理以及與媽媽的真正關系,明天上午我們就死磕這一條。”
“好的。”簡夏有點慚愧,“謝謝導演。”
“不用灰心,”鐘選拍拍他的肩膀,“齊溪這個人物比較複雜,其實我也不知道究竟怎樣才是最好的,所以我們需要多試幾遍,試着試着說不定就對了。”
晚上沒有簡夏的戲,他說,“你回去休息吧。”
去化妝間換衣服時,簡夏收到了傅寒筠的信息。
“在東風銀樓等你。”
東風銀樓就在不遠處的一條街區上,沒有拍攝的時候那邊連個人影都沒有。
簡夏迅速回複了個好字,連妝都沒來得及卸,只換了自己的衣服就跑了出去。
一路小跑,他拐上東風銀樓那條街,遠遠地,果然看到了傅寒筠的車子。
傅寒筠下了車,斜斜地靠在車門上等他。
“怎麽不上去等?”簡夏氣喘籲籲地在他面前停下來,撐着膝蓋喘勻了氣兒才爬到車上去。
“覺得這條巷子很好看。”傅寒筠說,遞了紙巾給簡夏,“擦擦額頭的汗。”
又說,“下次不用那麽急。”
他說着不知道從哪裏拿出一塊蛋糕來。
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在萊安吃的巧克力蛋糕。
“吃一點。”傅寒筠說,“一直都找不到機會給你。”
簡夏接過來,打開透明塑封包裝,低頭深深地聞了一口,巧克力的香甜氣息立刻盈滿鼻腔。
“等下再吃。”他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放下,從背包裏掏出卸妝巾來,“我不是怕你等急了嗎?連妝都沒來得及卸。”
沒有鏡子,他随意地在臉上抹了幾把。
傅寒筠偏頭看他,不自覺笑了起來,他傾身過來,接過他手裏的卸妝巾,一手捏了他的下巴讓他擡起臉來,一手握着卸妝巾将他臉上的妝容一點點卸掉。
簡夏臉上的皮膚細膩柔軟,薄薄的妝容去掉後,濕漉漉的閃着細碎的光。
指腹碰上去又軟又涼,讓傅寒筠不自覺想到了小時候吃過的果凍。
眼尾的妝容卸掉了,濕漉漉的睫毛根處仍泛着一點淺紅。
“簡夏。”傅寒筠忽然問,“是還沒出戲嗎?”
齊溪這個人物本來就有點沉重,簡夏本身又出戲慢,心裏頭确實還沉甸甸的。
傅寒筠捏着簡夏下巴的手微微用了點力,随後左右搖了搖,說:“簡夏,快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