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鋒(2)
第2章 暗鋒(2)
小布魯克林區,西部3街。
這是整座提坦市最混亂的地區之一,充斥着暴力、殺戮與肮髒交易。
雨水沖刷着路面泥污,一雙作戰靴踩碎水譚。男人沒有打傘,頭發濕漉漉地搭在臉上,周身的鮮血使他的皮膚更顯蒼白,卻再次突出了他是多麽受造物主寵愛。
一個東方美人。
他身材高大勁瘦,肩闊而腰窄,脊背筆直如劍。骨相深邃,鼻梁挺拔,下颌線鋒利清晰,氣質強硬,卻在水珠順着鎖骨滾入頸窩時,一瞬間顯露出脆弱。
他的五官柔和,有一雙極攝人的眼睛。右眼呈酽墨般的深黑,左眼卻是清透如碧海青天的淡藍色。毫無疑問,那是一只義眼,眼睑處有不易察覺的“G8O-st”标簽字符,斷眉上下則有芯片紋路線蔓延至鬓角。
他植入了高級義體。
——賀逐山穿過散發臭氣的濃霧,繞開蒼蠅飛舞的污水池,在閃爍的霓虹燈牌下拉開一扇生鏽鐵門。
下三層樓梯,向內穿越一條漫長的黑暗走廊,一道破舊木門便橫在眼前。
此地寂靜無人,木門卻小幅度震動,“吱呀”的響動背後,仿佛能聽見呼嘯而過的風聲。
他在門前等了片刻,忽然,“叮”的一聲,門牌上彈出一枚攝像頭。它掃描了賀逐山的虹膜信息,确認身份後,“咔嚓”暗響傳來,門鎖被打開了。
賀逐山扭轉門把,将門拉開。
門後竟赫然是一節“金屬車廂”。
在賀逐山踏入“車廂”的瞬間,他身後的車門轟然關閉,列車再次如子彈一樣飛沖出去,而室內響起一道機械提示音:“歡迎回到伊甸003號基地,Ghost。”
這是覺醒者組織“伊甸”的003號基地,建立在地下列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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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紀085年,“蘋果園”工業區發生原因不明的污染物爆炸,居民遭到感染,身體出現紅斑,爆發膿瘡隆腫,最後發生非人畸變,這就是“變異”。只有一小部分人挺下來,誕生出精神元腺體,獲得了“異能”。
他們自稱“覺醒者”,但出于某種原因,統治提坦市的達文公司将他們定義為反人類罪犯。為反抗達文公司的屠戮,覺醒者們建立了“伊甸”組織。
提坦市地下五公裏存在着大量錯綜複雜的地下城,是那些肮髒的下等公民的栖息地。地下列車連通地下城,運輸毒/品、藥物、槍械,“伊甸”的不同基地就建立在不同的地下列車上。
列車空間被異能“第四維度”高維展開,無論忒彌斯如何突擊搜查,也不會被捕捉到一點蹤跡。
此時,“滴”的一聲,“車廂”天花板四角彈出探頭,全息投影工作,一只擁有蓬松尾巴的小熊貓忽然出現。
這是003號基地專有的人工智能系統“CAT”,它繞着賀逐山蹦來蹦去,檢查他的身體狀況。
“你看起來糟透了,Ghost,”它的聲音活潑可愛,“雖然沒有受傷,但作戰服沾滿了行動隊的血。哇哦,你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行動隊絞肉機’。”
賀逐山拉開拉鏈,脫下作戰服。數十個花灑探頭噴出清水,沖刷他滿身血污。血珠淌過蒼白的皮膚,留下一串紅痕。
他微微垂眼,似乎沒心情和CAT開玩笑。
CAT的情緒系統檢測到“悲傷”,自動耷拉尾巴:“不開心嗎,Ghost?”它說:“你在……自責?你不需要自責,誰也沒法預料,秩序部會喪心病狂到在犯人大腦中植入芯片。”
賀逐山只是輕車熟路地換上外套:“我不自責。”他勉強對CAT笑了笑,似乎可以解讀為一種敷衍的安慰。
情緒太過複雜,超越了人工智能的計算範疇,CAT只好回避這個話題:“那……休息室已經準備好了!我為你放了一缸熱水!你可以好好泡個澡,然後上床睡一覺,高強度的作戰後理當……”
“謝謝,CAT,但我不回休息室。”Ghost打斷它,“我去趟訓練室。”
他彎腰揉了揉小熊貓的腦袋:“別讓任何人來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待着。”
*
漆黑的訓練室中不斷傳來擊打沙袋的聲音,“砰砰”回響,無休無止。高強度的力量訓練持續了半小時有餘,終于,模糊的人影停下來。
室內只有被壓抑的喘息聲。
汗打濕了速幹服,賀逐山摘下拳擊手套,同時脫掉上衣。胸膛赤/裸,布滿汗珠,他靠在牆上,“簇”的一聲,點燃了一根煙。
這是新世紀134年,電子煙風靡全城,很少有人還随身攜帶打火機,但賀逐山偏愛傳統香煙。在黑暗中點燃煙頭,在迷霧中獨自思考,那是一種科技無法模拟的真實。
賀逐山是一名覺醒者。
他在六歲時覺醒了A級空間系異能“造物”,并因此失去父母雙親。他立誓向達文公司複仇,加入了反抗者組織“伊甸”。十數年來,他将自己鍛造成一把無往不利的鋒刀,然而現實殘酷,一切似乎都在原點打轉。
他并不能挽救所有人的生命。
黑暗中,煙頭火光暈開了他的下颌線,他冰冷的外殼在那一瞬悄然破裂,流露出一絲潛藏深處的孤獨與脆弱。
然而他輕車熟路地将其掩飾,撿起外套披上,準備離開。
門卻在這時被人推開。
“我就知道你在這裏,”對方嘆氣,“我說過,你不必懲罰自己。”
黑暗中,一名金發男人走出,他額角嵌有三枚圓形按鈕,更換了義體下颌,合成金屬在微光的反射下呈現一種磨砂質感。
賀逐山微頓,反手掐滅煙頭。他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抽煙:“……我告訴CAT別讓人來打擾我,防的就是你,達尼埃萊。”
“法官”達尼埃萊,003號基地的最高負責人,亦是賀逐山的長官。
“況且那不是懲罰。”賀逐山平靜反駁,“只是日常訓練。”
“誰會在連續執行多個A級任務後還給自己加碼訓練?”達尼埃萊靠在一旁,“十年了,你依舊習慣借此發洩。”
賀逐山聳肩:“你什麽都知道。”
“我還知道你很生氣,對秩序部放了狠話。”
“我想那算不上狠話,我只是實事求是——線索斷了,我們還是不知道那些覺醒者被送到阿瑞斯之後,又被轉運去了哪裏。你敢相信嗎?這是伊甸創立的第四十八年。”
達尼埃萊沉默,他聽出了賀逐山的言外之意:
整整四十八輪春秋,覺醒者為生存與達文公司決死拼殺。但四十八年過去了,一切并沒有什麽不同。他們依舊像老鼠,靠地下的殘羹剩飯茍延殘喘。
訓練室內再次陷入沉默,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達尼埃萊嘆了口氣,抽走賀逐山指尖的香煙,反手丢進垃圾桶,又掏給他一根猕猴桃味的棒棒糖——那是對方最喜歡的口味。
“我們在做正确的事,在保護更多覺醒者免遭達文公司迫害。”達尼埃萊平靜回答,“他們編造無窮的謊言将我們污蔑為反人類、反社會的瘋子和暴徒,我們必須反抗。”
賀逐山沒有說話。
“好啦,Ghost,這不像你。振作點,”達尼埃萊揉了一把他帶汗的發梢,“‘鳳凰’不會希望你這樣。”
“鳳凰”的名字讓賀逐山眼神一黯,但他掩藏得很好。
他把糖果放進口袋,回避了兩人之間的話題,又向達尼埃萊告辭,準備去完成自己的任務報告。達尼埃萊卻不放過他,拽着他來到基地餐廳:“你太累了,先吃點東西補充能量。”
他只得在那兒吃一點夜宵。
兩人借此機會,談論了一些關于運輸車任務的細節,賀逐山要了一份千層蛋糕。與他一貫給人留下的強大印象不同,他私下裏偏愛甜食,因為那能緩解高強度使用義眼帶來的精神痛——但休息未能持續多久。
半夜兩點,CAT突然出現,它的表情相當嚴肅,徑直打斷了對話:“突發事件,情況很緊急,‘黑客’現在就要在任務部見到你們——”
“十分鐘前,我們和古京街T17號秘密據點失去了聯系。”
*
阿爾文從噩夢中驚醒。
使用異能的後果是頭痛欲裂、夢魇纏身,他已然習慣,但今日有些許不同。
夢裏,一只眼睛凝視着他,Ghost那只冷漠的、漆黑的眼睛,它如宇宙一樣寂靜、神秘、深不可測,卻能孕育出燦爛而瑰麗的銀河。
他沉默片刻,翻身而起,從床頭櫃中找出一袋安神藥物,起身燒水。
新世紀134年,科技高度發達,但阿爾文不喜歡機器。他垂眼看着熱水“咕嚕”冒泡,忽然,頭頂傳來“滴”聲,虛拟投影自動工作,一個“女人”出現在阿爾文身前。
雪白色長卷發、深邃的五官輪廓,以及那雙湖藍色的眼睛……此時如母親般試圖将阿爾文攬入懷中的,正是“忒彌斯”。
“又是噩夢,對嗎?”它輕聲說。
可惜它到底只是光粒子的有序排列,沒有溫度,亦無法觸碰靈魂。
阿爾文專注地用木勺攪拌安神藥,沒有回答。他走向落地窗邊。
虛拟投影“忒彌斯”收回手,靜靜站在一旁:“這回是什麽,阿爾文?”
阿爾文望向窗外。
這是他在城市中心區的住所,很高,一眼望盡提坦市。此時的城市被全息投影籠罩:沿軌道漂浮的花哨廣告、緩緩旋轉的商場标志、金發女郎與和服花魁、燈管路牌和超速警告。
廣告聲、吵鬧聲和笑聲,燈火與色彩在潮濕地面上流動。
這就是新世紀134年的人類社會。
繁華、花哨、目不暇接,而又那麽孤獨。
“忒彌斯”正要追問,阿爾文忽然開口:“實驗室,尖叫的人,血霧,和一些影子……”他說:“和以前一樣。”
“下午的工作使你的情緒産生劇烈波動,我能感受到。”“忒彌斯”伸手,撫摸阿爾文的臉,“怎麽了?和我說說。”
阿爾文陷入沉默,但“忒彌斯”擁有充足的耐心。
它不斷“撫摸”阿爾文棕栗色的發尾,像一個真正的人類:“我已經切斷了所有數據連接。現在,我只是‘忒彌斯’。”它說,“你不能對我有任何隐瞞,你知道規矩。”
阿爾文終于收回目光:“我見過他。”
“那不可能,”“忒彌斯”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眼神閃爍,“在我的數據庫裏,你從未和他發生接觸。”
阿爾文沒有反駁,但在他腦海中,Ghost望向攝像頭的最後一眼,依舊勾魂奪魄般占據着他的心神。
“你沒有見過那個變異者,別再多想,阿爾文。”“忒彌斯”的程序直接和卧室控制系統相連,此時自動為主人打開玻璃窗的防窺模式,屋子裏暗下來。
“夜已很深,在服用藥物之後,你應該……”
“如果秩序部有針對Ghost的任務,立刻通知我。”阿爾文打斷它。
卧室驟靜,只有雨聲不斷作響。
時間仿佛凝滞了一世紀那樣久。
“……為什麽?”忒彌斯沉聲。
“我必須見到他——活的。”他垂眼看着安神藥,“殘缺的記憶像碎片一樣紮在大腦深處,我必須把它們拼起來。”
然而“忒彌斯”的身影卻倏地消失。房間內一片死寂,仿佛無人來過。
阿爾文微微垂眼:“忒彌斯。”
他的語氣平靜、柔和,卻不容置疑。
寂靜延宕了很久,“忒彌斯”最終讓步。
“我會通知你的,大秩序官。”它再次現身,第一次用這種口吻稱呼他,優美的嗓音帶上些許惱怒。
“謝謝,我知道這不合規矩。”阿爾文起身,将安神藥一飲而盡。
而“忒彌斯”只是嘆氣:“Good night......Alvin.”
臺燈忽然熄滅,“忒彌斯”再次消失。
阿爾文獨自站在光與影的交界處,久久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