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暗鋒(22)
第22章 暗鋒(22)
阿爾文微微一怔, 偏頭凝視賀逐山的側臉。他的鼻梁挺直,如他本人一般,流露出一種執拗的堅毅。他在這一瞬對Ghost有了更深入的認知,仿佛和他做了很多年朋友……
想要重來一次, 陪他長大。
他們玩了很久, 但夕陽依舊低懸在山邊。
時間是不會流逝的——因為時間被定格了。
現實世界裏, 賀逐山的生命在消失。麻痹素肆意入侵, 神經系統抵抗無力, 最終選擇圍築高牆, 将主人的意識困在“精神領域”裏,試圖借此茍延殘喘。但這意味着放棄生的希望,這樣下去遲早是死路一條。
阿爾文必須想辦法打破界限。
賀逐山得主動離開這裏。
卷雲覆蓋橘紅色的天空,就像一筆濃墨重彩的油畫。一兩只飛鳥黑影掠過, 斜照的光束落在賀逐山身上。他的輪廓仿佛磨砂玻璃一樣模糊, 影子卻被拉長,匍匐在屋內明暗交界線上,像一只迷惑的困獸。
他還沉浸在游戲裏, 但阿爾文起身四處查看。
他在房間中逡巡, 終于發現了蛛絲馬跡。
這确實是一戶溫馨的人家, 但溫馨已然不複存在。兒童房裏小木馬還在前後搖晃, 但牆紙上滿是斑駁血跡。打開衣櫃, 漂亮的連衣裙尾被腦漿糊得粘稠,一顆眼球從眶裏滾落, 女主人死不瞑目。
他在書桌上發現了倒扣的相框, 扶起一看, 是家庭合照。那是新世紀115年, 賀逐山只有六歲。他的父母看上去很恩愛, 賀逐山的眉眼像父親,氣質像母親。
115年,他對這個時間點有印象。秩序部對“變異者”進行了大規模圍剿,“伊甸”組織的創始人“那不勒斯”死于同年。
他回到客廳,賀逐山還在搭建他的“巴別塔”,阿爾文推開門,轉入鄰居家。
鄰居家更血腥,牆紙、沙發和地板上都鋪天蓋地濺滿成片的黑血和散亂的骨肉,分不清是哪部分人體組織,這樣的現場情況符合霰/彈/槍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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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屍體,但路過洗手間時,阿爾文在浴缸裏瞥見了一只水槍。
很眼熟,他幾乎立刻想起來了,在面攤時,有個小男孩曾用這只水槍“呲”過賀逐山。那個孩子原來已經死了,阿爾文想,他在街頭見到的一切都是賀逐山的幻想……
賀逐山希望他們還活着。哪怕他們會嘲笑他、傷害他。
阿爾文在抽屜裏翻出一本日記,字跡很稚嫩,寫到一半,日期停留在新世紀119年11月。新世紀119年,他亦對這個節點印象深刻——那一年,達文公司在“蘋果園區”發動了最後一次清剿行動,躲藏在廢棄工業區最後一片生存地“果核莊園”的大量“變異者”被捕殺,從此以後,“蘋果園區”不複存在,廢棄工業區成為滋養流浪者和危險幫派的垃圾場。
這裏是“果核莊園”。
賀逐山在這裏長大。
阿爾文逐漸産生了一種推測。
他又探索了幾個房間,所得到的一切證據都逐步印實了這種推斷。他回到家中,沙發前,賀逐山還盤腿坐在原地,微微駝背,像一只試圖蜷縮身體的貓。
“你已經玩了很久游戲了。”他彎腰關閉游戲投影,給賀逐山倒了一杯冰水:“我們出去走走吧,今天天氣很好。”
“……不。”賀逐山有些不安,他握緊了手柄,“我想在家待着。”
“你去過蘋果園以外的地方嗎?提坦市很大,像新海泉區和阿爾卑斯山,有很漂亮的風景區和田野農場,你會喜歡的。”
賀逐山低下頭:“我喜歡蘋果園。”
一只橘貓擠進賀逐山懷裏,蹭了蹭他的掌心。阿爾文眼神微微一動:“你有給貓起過名字嗎?你養了很多貓。”
他的問題意有所指,賀逐山警惕起來:“你問這個做什麽?”
阿爾文頓了頓,緩緩在他身邊蹲下。他輕輕握住賀逐山的手,用灰褐色眼眸凝視他:“因為它們已經死了,賀逐山。”
他嗓音溫柔,話語卻殘忍:“它們只是你的想象。它們是你‘精神領域’裏的一段編程,只會重複地跳上來、跳下去,在固定的位置玩毛線球,在固定的時間撕咬你的手……賀逐山,你得醒過來。”
“精神領域”美化了賀逐山的記憶,同時也讓他沉醉其中。可事實上,119年的“果核莊園”早已被絕望充斥,那些忙碌的“人”,那些笨拙的機器,那些日複一日的生活,永遠只是賀逐山為自己書寫的童話結局。
“你胡說!”賀逐山猛地甩開他的手,兇狠的神色中暗藏脆弱。
“別活在謊言裏,看看那只貓。”
阿爾文指向沙發上那只奶牛貓。不久前,他曾拎起過這只貓的後頸,輕拍爪子以示對它撓傷賀逐山的懲戒。這打破了“精神領域”中的常規程序,于是此時,它出現錯亂,身體不斷抽搐,不時浮現出流動的綠色的字符串——貓只是一個由數據流構成的非實體。
賀逐山看向貓的瞬間,房間發生扭曲波動。這意味着“精神領域”出現紊亂,領主意識到了不對勁。但他很快挪開視線,試圖回避這一事實。
他用力将阿爾文向門外推:“你出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阿爾文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那些人和事,你給他們再多的愛,他們也回不來了!”
話音落下,世界在一瞬間被龐大的綠色數據流包圍,它們如溪水一樣緩緩流動,又在下一秒驟然消失。貓和狗不見了——它們變成房屋中的屍體血肉,支離破碎地橫亘在各處。
——賀逐山在“精神領域”中把逝者想像成動物,用最天真的方式處理那些遺憾的情感。
原本寧靜的家屬樓中忽尖聲四起,到處是哭泣、喊叫和求饒。
賀逐山眼底一紅,伸手就朝着阿爾文的臉上出拳。阿爾文躲開,兩人厮打在一起。這時的賀逐山還像個孩子,打架都沒章法,只似一頭憤怒的幼獸用蠻力發洩憤怒,最終撲向阿爾文,抱着他一齊砸向門板。
木門被撞開了,兩人摔到走廊上,賀逐山一把拉過他,狠狠在他頸間咬了一口。
鮮血飛濺,作為入侵者,阿爾文的痛覺被領主加劇,但他只是反手一攬,将領主抱進懷裏,手掌搭在懷中人脆弱的脊背上,輕輕一拍,仿佛安慰。
記憶碎片在瞬間融入腦海——
那是賀逐山真實的記憶。
他在冰冷的雪夜中冒着槍林彈雨一路狂奔,卻在黑暗中滿手鮮血捧起一具逐漸冰冷的屍體。那個人對他說了什麽話,輕撫他的臉龐,然後挖出自己的心髒交給賀逐山。
賀逐山被斷壁殘垣絆倒,重重跌入泥潭,滿嘴沙石,卻又沒命地繼續向前。
他沖進家屬樓,不慎撞翻了垃圾桶。正借路燈偷看漫畫的水槍男孩吓了一跳,卻在看見賀逐山渾身鮮血的瞬間失聲,然後呢喃說:“他們是來殺你的?”
你是一個覺醒者。
他拉起賀逐山的手,帶他跑回家中,他的母親是一個和藹的胖女人,第一次對賀逐山表現出嚴厲:“吃下去,你必須把它吃下去!”
賀逐山狼吞虎咽地咀嚼了“鳳凰”的心髒,女人卻不許他流淚。
他的身體在瞬間開始二次變異,體內仿佛有一只小鹿,用角使勁頂撞五髒六腑。他疼得跪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吐出鮮血,囊腫卻像水泡一樣在臉上不斷浮現。他的右眼出現了驚人的畸化,眼珠膨脹數倍有餘,血管凸起,視野一片漆黑。
他在繼承“鳳凰”的異能“投影”,阿爾文終于明白他擁有兩個異能的原因。
然而槍聲響徹,秩序部已将最後淨土“果核莊園”完全包圍。
“交出變異者逃犯!否則我們将視其為包庇!”
“我們沒見過什麽逃犯。”所有居民異口同聲——他們無法永遠忘記新世紀085年,達文公司對蘋果園區犯下的滔天罪行。
于是屠殺開始了,獨/裁者效仿舊世界,将屍體懸挂在廣場中央示衆。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死的人越來越多,屍體堆成小山。最終,他們失去了耐心,決定以武力強行搜出逃犯。
這是新世紀119年11月23日,鵝毛大雪。
賀逐山和水槍男孩一齊躲在衣櫃中,腳步聲越來越近。
母親已被斬首,無人收屍。然而男孩很平靜,他問賀逐山:“吃糖嗎?”
他給賀逐山拆開一顆猕猴桃味的棒棒糖。
賀逐山的變異反應臨近尾聲,雖然他的右眼還是一片漆黑。
“我有點冷,我們換件衣服吧。”
他脫下藍色條紋的針織衫,換上賀逐山的綠毛衣。
“一會兒,我推開門,你立刻鑽進床底,戴上這個信號屏蔽器,不要出聲。”
“為什麽?”賀逐山輕聲問。但對方沒有回答:“把手伸過來。”
賀逐山依言照做,男孩“嗷嗚”一下,猛地咬住他的手腕,虎牙烙下一圈咬痕,同時隐約響起“噗呲”一聲響。賀逐山不知道那是什麽聲音,但衣櫃裏立刻彌漫起濃重的血腥味兒。
“戴好了嗎?信號屏蔽器……”
“為什麽幫我?”賀逐山執拗地問。
男孩是孩子王,平日裏總喜歡帶着“小弟”欺負他,他們說賀逐山是達文公司豢養的小狗,總有一天會嗷嗷亂吠。
但男孩沒有回答:“我數三秒……”
三秒後,秩序部行動隊沖進屋內,兩人在瞬間滾出衣櫃,賀逐山被他一腳踹進床底,男孩則落到了秩序部手裏。
他用小刀戳爛了自己的右眼,看起來就像經歷過“變異”一樣可怖。
秩序部沒有“逃犯”的生物信息,只能通過傳統特征識別身份。男孩的一切都和情報吻合,他們不疑有詐,重重扇了這個“逃犯”一巴掌。
男孩的嘴巴歪斜出血,卻扭過頭來,對賀逐山比了一個口型。
“因為覺醒是希望”,他說。
總有人得反抗這一切,總有人要發動革/命。
“複仇”,一個彼時也只有十二歲的男孩找到了他能找到的最準确的詞彙,為賀逐山指明道路。
果核莊園的所有人用生命救下他。
賀逐山狠狠咬着阿爾文不放,身體不住顫抖,卻流不出一滴眼淚。他已經沒有眼淚可流。他的過去充斥着悲傷。
“精神領域”覺察到了入侵者的存在,走廊猝然崩塌,他們摔到廣場地面,震得阿爾文吐出一口血。但阿爾文摟住了領主。
記憶被編程具像化,無數秩序部行動隊員舉槍奔走,到處是殺戮、尖叫、槍響和哭嚎。在這樣的混亂中,賀逐山伏在他身上,将臉埋在他的脖頸間,貼着他的鮮血:“為什麽……”
他還在喃喃。
“因為你要走出去,因為你是希望。”阿爾文強忍着骨骼斷裂的痛,擡手撫過賀逐山臉下。那兒沒有眼淚,可他看到了悲痛。
“他們已經死了。”賀逐山輕聲說,“為我而死。”
“不是你的錯。他們選擇為你而死,所以你要選擇複仇。”
然而賀逐山猛然起身,用力扣住阿爾文的脖子,眼底閃過一絲陰狠:“殺了你,他們就不會死。只要殺了你……”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也心甘情願為你而死。”窒息讓阿爾文下意識想要掙紮,但最終他連咳嗽都忍住了:“但你真的希望嗎?你真的希望就此蝸居在虛假的記憶中嗎?”
“是真是假并不重要!”
“重要。在這裏之外,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你回去,有人在等你點燃烈火。
混亂在一瞬間消失,周圍阒然寂靜。
“精神領域”試圖借領主的手殺死“入侵者”,但這種意圖卻被蘇醒的領主本能否決。家屬樓倏然不見,世界粉碎,他們不斷向下墜落,最終跌進一片無垠的原野。
那是舉手就能碰到銀河的地方,靜谧的山坡上只矗立一棵老樹。樹冠上開滿星子般的白色小花,晚風吹過,花瓣散落草野四處,如流螢飛火,升起點點輝光。
風像流淌的絲與紗,拂過時吹動賀逐山鬓邊軟發。
他望着阿爾文的眼神微微出神:“你是誰?”
在“精神領域”裏,他并不認識阿爾文。
但是無所謂,“入侵者”的目的已經達到。
領主已然離開自己的“精神領域”,踏入真實世界與幻想交界的邊緣區。對“入侵者”來說,這也是最危險的地方,一個不慎,他們就會粉身碎骨。
可阿爾文根本不在乎。
他笑起來,微微仰頭,在領主的唇上落下一個吻。
“我是誰不重要,”他輕聲說,“醒過來,我永遠會在某個地方等你……我想見你。”
如果第一次說“想見你”是沖動,第二次是逃難時迫不得已、半真半假的謊言,那麽第三次,阿爾文确認自己因為一個人産生悸動。
那是世間最複雜的情感,以及世間最熱烈的欲望。
獨占。
領主敞開“精神領域”,完全容納了為他而來、且只為他而來的入侵者。
入侵者便打了一個響指。
“送你一朵白玫瑰——”
身下的土地在瞬間漫山遍野蔓生出雪白花瓣,阿爾文的身體卻逐漸消散。賀逐山微微一怔,下意識伸手去抓,但他已化作星河千萬。
送你一朵白玫瑰——
為你誠摯的心,為我尊敬的愛。
作者有話說:
我一點存稿都沒有了(含淚啃鍵盤
接下來走段劇情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