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Part 57

已經接近深夜,住院部窗口依然有等待的家屬,燈火通明,大廳等候的長椅上,人們神情沉重又麻木。

席越不是一個盲目樂觀的人,就剛才的情況,需要住進腫瘤科的,明顯不是霍崤之。

眼前的情況與記憶中喬微難忍皺眉的樣子一一吻合,大廳四下環視一周,他捏緊了掌心的手套,茫然不知該去哪,一種無名的恐懼隐隐纏繞上心頭來。

“……這藥醫保不報銷,反正沒多大效果,還不如停了呢,非要等到傾家蕩産你才心甘情願。”

“你閉嘴,躺在床上的人不是你爸,你當然不急……”

“急能當飯吃嗎?你數數你兒子還有多少要用錢的地方……”

不知站了多久,席越只聽到語速極快的女聲說着G市方言與丈夫争辯,人群裹挾而來,他渾渾噩噩被人擁着進了電梯。

電梯一層層停,促狹的空間擁擠過後又清冷,有護士牽着小孩進來。

席越沒按樓層,護士愣了一下,擡頭看他,“你到幾樓?”

“護士姐姐剛才不是說微微姐姐回去過年了嗎,她怎麽又回來了?”小孩把口罩揪下來,他在病房裏呆了一整天,這會兒被媽媽批準出去玩,神情掩不住興奮。

沒人應答,田恬幹脆徑直按下十九。

低頭幫小孩把口罩戴好,“姐姐不小心流鼻血了,回來打針呢,小生以後出院也要小心,流血就又得回來紮針了哦。”

席越才聽微微兩個字,緩緩擡頭。

田恬只覺得這個人好奇怪,看着高大英俊,怎麽傻不愣登盯着人看。

待電梯到了,她迫不及待牽着小生出電梯,那人卻緊接着跟上來。

轉過幾個拐角,仍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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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該不會是個變态吧……

“護士姐姐,我追不上你了。”

田恬幹脆将小孩抱起來,繼續走,誰知小生趴在她肩頭朝後望,冷不丁來了一句:“叔叔,你是跟蹤狂魔嗎?”

男人終于頓住腳步。

開口的聲音沙啞,“微微,她在哪兒?”

進門時,喬微背對着門坐床上低頭玩兒游戲,霍崤之坐在低處,捧着下巴看她玩,偶爾教她該往哪跑位。

小生才落地便歡呼一聲,朝她的病床跑過來。

喬微笑着回頭,唇角的弧度愣在半空。

她萬萬沒料到,除了小生,田恬居然還把席越也帶來了。

他能這麽快找到這兒,很明顯,剛才是跟了車過來的。

“微微。”

席越的聲音像許久沒有說過話一般,又沉又低。

喬微知道,可能就在來的路上,他已經将自己的病情打聽清楚了。

霍崤之眉頭跳了兩下,剛才的火氣還沒下去,這會兒又升起來了,站起來冷聲問道。

“你來做什麽?”

這是,三角戀現場?劈腿的渣男又回來找前女友……田恬拉着小生悄悄往後退了兩步,有些傻眼。

她領路過來原是好意,沒想到倒辦了壞事。

“你們別動手。”

眼看兩人又要重新扭打在一處,喬微把IPAD放到一邊,終于開口制止。她身體虛弱,說話有氣無力,講大聲些很不容易。

怕喬微再費神,霍崤之終于不情不願地收回拳頭,眼神卻半點不肯讓步。

喬微扶着床坐直,她身上已經新換了醫院的病服,被褥下的身形單薄,唇色淡白。

這一瞬間,席越終于想通了喬微為什麽忽然從家裏搬出來了。在将要畢業時從G大轉學音樂,做出在所有人眼中近乎瘋狂的事。

她生了這麽重的病,卻不肯告訴家裏的任何人,因為她打一開始便沒有對他們抱過期待。

像是血淋淋地撕開了一直以來他不願深想的事實,又像是尖銳的匕首直直紮進心髒裏來回攪動。

胃癌。

席越從來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責怪過自己,為什麽竟粗心到這個地步,為什麽要疏于對喬微的照顧。他不敢想象,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喬微已經獨自承受了多少痛苦。

“什麽時候發現的?”

他努力放輕了聲音,僵直的身體一步步靠近床榻,蹲下來,小心翼翼去觸喬微的手。

“就是學校畢業體檢時候。”

喬微想了想,又道:“席越,你別跟我媽說。”

“好。”他不知用多少力氣,才忍住将要溢出口的酸楚。

“我答應你。”

……

喬微剛來席家的時候,只有席越的胸膛一般高,黑頭發,眼睛很大,像個洋娃娃。

當天晚餐,父親聽說她是音附的,便打趣說以後想聽她拉琴。

喬微的淚光當即溢出來,擦掉眼淚,扔下碗筷上樓去了。

席越後來才知道,那天搬家之前,喬母把喬微父親留給她的琴砸了,而且不肯讓她再繼續上音樂學院。

喬母說她沒規矩,處處糾正她、克制她,喬微再也沒做過那樣失禮的事。

偏頭,咬唇……她漸漸收斂起所有調皮的小動作,越來越沉靜。

和他越來越像了。

可席越卻懷念極了,她初來,站在檐下沖他瞪眼的時候。

至少那時候她是赤裸裸直白地宣誓了自己喜惡和讨厭。

他喜歡喬微放學在車上等他時候,喚他哥哥。

喜歡喬微埋在臺燈下皺眉咬筆頭,做不出題時候回頭問他。

席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清晰地記得所有有關喬微的記憶,回首過去,他的青春裏,似乎只有喬微是彩色的,柔嫩嬌豔。

喬微以為他讨厭她,可她一定不知道,他關注她,遠比喬微肯與他說話的時候更早。

早在那年夏天,庭院裏的欄栅裏長出一株野薔薇,園丁要動手鏟除之前。

小年當天,十九樓的護士站八卦的內容裏,多了一項談資。

喬微的前男友疑似回來了。兩個大帥哥在病房裏相看兩相厭惡,一出門動辄就是肢體碰撞,奇怪的是,回到房間裏又一團和氣了。

“我還是喜歡現在這個溫柔深情型的……”

“走開,真的溫柔深情還能是前男友嗎。”

“唉……”有人嘆氣,“我要是有這麽帥還多金的兩個男人為我争風吃醋,還當什麽護士。”

“去你的,讓你患癌症你願意嗎?”

那護士拿着采血管沉吟半晌,讪讪笑了笑,“那還是算了吧。”

病人有多痛苦,她們這些腫瘤科的護士比誰都清楚。

……

小年夜,席父在家中宴請賓客。

喬微可以躲開,席越卻是不去不行的。

繼霍氏的負責人被拘之後,環海的項目也總出岔子,處處不順。做生意的人最忌諱差錯不斷,将近年關,席父才想着借此機會疏通關系。

林家也在邀請之列。

座是早便排好的,席越匆匆自醫院趕回來,系好領帶進入大廳時,才發現身側坐的是林可渝。

好在她冷着一張臉,看上去并沒有與他說話的打算。

席越這才拉開椅子坐下來。

席間,桌上的長輩們又打趣起了他與林可渝的婚事,席越松了松領帶,擡起頭來,勾出一點笑意。

“衆位叔叔阿姨說笑了,我和可渝就是普通朋友。”

這是沒看上的意思?

幾人面面相觑,林可渝漂亮,還是個學音樂的,唯一的哥哥不成器跑去當了那什勞子的大學老師,誰要是娶了她,那林家還不是唾手可得了。除了脾氣嬌縱些,他們是在想不通席越對這個相親對象哪點不滿意。圈子裏的女孩兒不都這樣嗎?

不待衆人多想,席越已經舉杯站起來,“我敬各位長輩一杯……”

話音沒落下,林可渝嚯地起身,唇角勉強翹了一下,“我身體不太舒服,先失賠了。”

直到深夜宴畢,席越陪同父親出門送客時,手腕被人拉住拽到一邊暗處。

來人啪地便給了他一巴掌。

“席越,你耍我是不是?”

林可渝怒氣沖沖,剛才的羞辱已經叫她壓抑到了極致。

昨夜滿廣場都是人,席越走後,她鞋跟都幾乎走斷了,才從只允許步行的中心廣場繞到馬路上來,冷風中枯等了一個多小時,等來了家裏的車。

她發誓,她一生中都沒有受過這樣的怠慢。

喬微只不過流了個鼻血,又是病危馬上要死,他就這樣不把她當一回事。

“對不起。”

林可渝剛覺得心中微平,席越緩緩偏回頭,從她掌心抽回自己的手。

“耽誤了你這段時間,我會和林伯父林伯母說清楚的。”

他言罷轉身就走,林可渝胸腔中的怒火騰地燃燒起來,攥緊拳頭沖着他的背影喊道。

“你就是喜歡你那個便宜妹妹!是不是!”

席越沒動,身體僵住半晌才應她。

“是。”

“你從前的女朋友分手也是因為她,是不是?”

她踩着高跟鞋疾步走到他跟前,與他對視。

這一次席越遲疑了很久,終于啓口。

“也許吧。”

林可渝只覺得一顆心越來越往下沉,“好啊,你喜歡你妹妹,你喜歡她,可你把我當什麽了?”

“是我沒想明白。”

“對不起。”席越再道一聲抱歉,大步越過她朝前去。

“她是霍崤之女朋友,她不喜歡你,你們永遠都不可能有結果!”

這次席越沒有停,反而越走越快。

“你會後悔的!”

林可渝聲嘶力竭地喊完,卻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冰涼的水跡自颌角掉落。

這和她最開始想的不一樣,她明明只想找個為人稱道的丈夫替她們林家打理家業的。

這個看似溫文爾雅的男人,實際上比任何人都更冷漠更無情,可她偏偏卻不受控地喜歡上了他。

一個人掩藏久了,有時甚至會連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此刻,席越就像是撥開雲霧,終于窺探到自己的內心一般,他覺得自己終于踩在了實地上,從前的種種不受控,也都有了緣由。

他喜歡喬微,比任何人都更早。

直到送完所有客人,席越轉身折返,忽地在廳外的陽臺上隐隐聽到喬母的聲音傳來。

大概在打電話,語氣嚴厲,不知與誰争吵。

才慢下腳步,便聽清了‘上林路……梁嫂……’這樣的字眼。

席越心中立刻明了了。

她這通電話,是打給喬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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