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Part 67
幾次化療之後,喬微的頭發比從前細,掉了許多,跟染了色似的,從深黑變成淺棕,只是摸上去更軟了。
事實上,霍崤之從沒幹過這樣伺候人的活,他怕弄疼了喬微,也怕更多的頭發掉下來,手腳都放得很輕柔,像是對待一件瓷器。
熱風在發根游走,又吹在耳垂,嗡嗡的低鳴裏,喬微垂着頭,昏昏欲睡。
他悄悄将掉落的頭發都纏繞在掌中,不動聲色地裝進口袋裏。
臨近春日的夜晚,月色娉婷,如薄霧籠紗,住院樓下白玉蘭的枝條終于抽出花骨朵,氣氛平靜柔和。
年後,博物館那邊仍舊幾次打來電話,言語真誠懇切,喬微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将手稿出借展覽。那些東西放在她不見天日的箱子裏,到底是浪費了。
醫院開始在化療期間穿插放療,這一療程剛剛結束,喬微幾天都四肢乏力,行走艱難,霍崤之原打算替她跑一趟,卻還是拗不過她,最後開車載她親自回到公寓。
第一次通話時,館方的語氣,始終叫喬微心存疑慮。她雖然不知道父親的下落,可總有人知道。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她都覺得自己很有必要試着問一問。
在和館方約定時間到來之前,喬微在書桌上,把将要借出的東西又整理了一遍。
她低着頭,眼睫半垂,頭發柔順披在肩後,面色蒼白,唇瓣也不見血色,像是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連看看都不敢花力氣,唯恐将她觸破了。
化療的後遺症讓喬微很困,她恨不得下一秒就趴着書桌睡一會兒,可東西沒整理完,她還是強行撐着眼皮收拾,只是動作越來越慢。
霍崤之看着她認真的樣子,只覺得心裏酸澀又難受。
喬微将她父親留下的一切視作最為珍視的東西,期盼着他回來,可她不知道,這個期望,終其一生都無法再實現了。
館方的人很快來了,戴着橡膠白色手套,一件一件,将喬微借出的稿件封存記錄。
其中一位工作人員邊清點,邊撫着手下的曲譜,認真對喬微建議:“喬小姐,這些東西很珍貴,墨水都發淡了,您以後可以真空過塑保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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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微怔了怔,點頭應下。
那些文件中,除了喬微父親自己作曲的部分,還有厚厚一本,是他借來其他大師原譜,手抄封訂後,給女兒練習使用的。挑的都是每個階段适合她的曲子。
喬微從幼時起練到十來歲,曲譜天藍色的封皮已經變得陳舊,保存得再好,邊角也不可避免地被磨損。
封皮角落還手寫着一行瘦勁清峻的小楷:封訂贈微微用,望勤勉。
一字一句,皆寄予了一位父親對女兒的拳拳心意與最大的期望。
喬微其實早已不再需要這些曲譜了,因為上面的每一首曲子,每一句批注,都已經和過去那十來年的記憶,清清楚楚刻在她腦海裏。
瞧着那行墨水發淡的字跡,喬微最後遞出封訂過的本子,忽地覺得鼻子一酸,眼睛幾乎睜不開。
這麽多年,喬微以為自己早習慣了在人前不動聲色掩飾自己的情緒。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為什麽失态,只是覺得心髒像被人攥緊了一般難受得厲害。
怕在人前掉眼淚,她顧不上客人,起身疾步進了洗手間,打開水龍頭,掌心捂着眼睛,淚水終于從指縫間溢出。
喬微甚至不敢放聲,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要将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來。
直到腰上被人從背後收攏,霍崤之将頭埋在她發間,低聲哄她,“別哭了,微微……你一哭,我就難受。”
她的呼吸起伏得厲害,霍崤之只能空出一只手輕拍她的背脊安撫。
直到那抽噎有一下沒一下停住,她才緩緩放下手。
洗手間的玻璃鏡裏,喬微的眼睛通紅,面頰上淚痕未幹,霍崤之擡手,拇指幫她拭幹,偏頭吻了一下她的耳朵。
“外面還有人在等,我們出去吧,嗯?”
“崤之。”她聲音微啞,忽然開口。
“我在。”
“我忽然覺得,”她艱難至極地開口,說出接下來的每一個字:“也許我父親已經不在人世了。”
父親臨走時給她留下的那些財産,館方對曲譜的珍視,季阿姨的欲言又止,還有從前的那些蛛絲馬跡,隐隐串成一條線……喬微從前也朦胧地有過揣測,卻從不願深想,一直欺騙自己。
直到今天,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又有什麽理由,可以讓一位深愛女兒的父親杳無音信離開那麽久?
……
霍崤之心中巨震,他知道瞞着不是辦法,可他更不敢說。喬微現在的身體,連一場嚴重的感冒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直到将館方的工作人員送到電梯口,他還一直在猶豫,幾番欲言又止。
午飯仍是吃下去多少,吐出來多少,不是喬微不努力,而是她已經根本無力抑制身體的反應。
這次喬微關着洗手間門,不肯讓霍崤之進去,直到吐幹淨了,洗臉刷了牙,将自己整理好,才出門來。
她就着開水吃藥了,靠坐在陽臺邊上,喘息細微,閉着眼睛感受着一天最後的餘晖。
霍崤之終究決定冒險一次。
喬微父親的事已經成了她的心病。
在外科,傷口發炎只知道敷藥捂下去,只會加速潰爛,只有把膿液清理幹淨,才能連根拔起。
喬微的父親,人生最後三個月,是在距離G市千裏之遙的一家景區小旅館裏渡過的。離開G市之前,他已經被确診肺癌晚期,治療無效。
在女兒的心目中,他的形象該高大偉岸、無所不能。
他不想在生命最後,留給喬微的盡是在醫院暗無天日、痛苦至極的記憶,想起父親來,皆是他伛偻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樣子。
這位曾經橫空出世的天才音樂家,最終選擇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
不設哀悼會,不刻墓碑,他的骨灰委托昔日的同事,紛紛揚揚撒進G市的一片海裏,永遠注視着他留在世上的女兒。
……
喬微在他說第一句話時候坐直睜開眼睛,待到霍崤之講完,卻又怔怔閉上了。
“我早該知道的。”
她的聲音幾乎低得聽不清,垂下的頭看不清臉上的情緒。
霍崤之心中忐忑,着急抓緊她的手,宣誓一般,“我在的,微微。”
“我在的。”
喬微回握他,這次沒有哭了。餘晖就要落下最後一縷,她幹脆拉上窗簾,扶着牆站立起來,輕輕沖他笑了一下。
“我又餓了,我們去吃飯吧。”
喬微重返醫院的時候,從季阿姨那裏拿到了一封父親留下來的信,信封已經泛黃。
“你父親說要等你大些再給你看,可我一直不忍心。這次知道你生病之後,原想着要再替你保存一段時間的……”
……
喬微直到夜幕降臨,探望的人都走了,才小心翼翼撕開信封,展開信紙。
我的微微:
開始寫這封信的時候,你正在練和校樂團合練《命運交響曲》。貝多芬你還拉不太好,爸爸與你說過幾次,第一樂章氣勢不大夠,第二樂章的抒情又不足以叫人在震顫中舒緩…不過我知你是個聰明的姑娘,這些,待你長大了,都會一一學會的。
離開G市時候,我從箱子底帶走了你降生時穿的第一件衣服。小小的一套,只比爸爸的巴掌大一些。
時間過得真快啊,十五歲,你已經長到我的肩頭這樣高,我卻永遠忘不掉從護士手裏接你的那一刻,感恩與激動将我整個人籠罩。
……
微微,只望你展信之時,已經心志堅毅、足以坦然面對生死和別離。
我的微微,願你是個幸運的姑娘,倘使沒有,也要在不幸中學會堅強。
落款很短,內容卻整整寫了三大頁信紙,字跡整齊,沒有一處錯漏,必是謄抄過不止一次。
喬微将信紙翻來覆去看,一字一字讀,直到抱着信封睡着了。
……
第二天,喬微起了個大早,穿厚到外面鍛煉,回來時,還給趕來醫院的霍崤之帶了早餐。
那家馄饨鋪子的老板娘手抖,辣椒放多了,偏偏霍崤之是怕辣的帝都人,吃得一頭汗。
喬微看得發笑,她最近笑起來一點也不矜持了,潔白的牙齒整整齊齊一排,看得晃人眼睛。
旁人不敢這樣笑霍崤之,喬微這樣放肆,他卻并不惱,埋頭繼續吃。
假裝不知道他剛叫護士換掉的,喬微昨夜睡得濡濕的枕頭。
秦老的速度很快,喬微回到醫院不久,便頻頻在新聞上瞧見關于他重新出山,要改造G市民國舊街區的報道。
那街區始終是一代人的記憶,報道一轟炸,許多人也終于記起被遺忘的上林路來。民心所向,上位者決策時必定要再三權衡,如此一來,喬母的規劃算是徹底打了水漂。
她很快便聯想到這是喬微的手筆,在家裏狂灌下兩大杯水,電話打來時候還怒氣未消。
“我還真是小看你了,你就非得這麽跟你親媽對着幹?”
“你知道我沒有必要跟你對着幹。”喬微撫額,她并不想吵架,卻又實在不知道該跟她說點什麽,“我只是想力所能及讓外公最後的日子開心點,如果這麽理解讓你覺得好受些,那你就這麽想吧。”
“你在哪?我現在過來找你。”
喬微環視病房一圈,“有什麽就在電話裏說吧。”
喬母嚯地站起來,“你現在連我的面也不肯見了!”
“環海現在風雨飄搖,我不求你理解我,就算別給我添亂,行不行?你外公只是好吃好喝去住療養院,席越他父親可是要蹲班房的。”
喬母不說空話,能讓她那麽着急,只有可能是環海真的危險了。
喬微沉默着沒吭聲,電話那端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
“你知道的,席越喜歡你,他對你好不好,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父親現在交代,一旦他進去了,席越就得和林家的女兒結婚,聯手林家挽救環海的頹勢,你忍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