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阿玹

阿玹

風不語踏入泯阖樓的時候,坐在主位上的陸殊連半點起來迎接的意思也沒有。她只是淡淡的掀開眼皮,搖開折扇置于胸前輕輕地晃動,哼笑道:“稀客啊……”

風不語沒有在意陸殊的挖苦和怠慢,走到她面前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開口道:“神君。”

陸殊偏過頭,接着道:“聽聞崇陽殿風裂大人起兵,複斂戰神大義滅親,親手擒獲反神絞送到了帝君面前。複斂大人當真果斷決絕,對誰都能狠的下心來。”

有的時候言語比刀劍更加狠戾,風不語慘淡一笑,對陸殊的前言恍若未聞:“在下此次前來,是有一事想求神君相助。”

陸殊想都沒想立刻回絕:“不幫。”

風不語彎腰行禮,久久沒有起身:“求神君……”

陸殊冷笑道:“你現在這樣求我,那當初白玹求你了嗎?”

風不語身形一僵。

陸殊開口送客:“複斂大人請回吧,你的忙我幫不起。”

風不語終于直起身子,他立在原地愣了一會兒後,從懷裏掏出了一個木盒放到了陸殊面前。

陸殊視線不動,仿佛沒有看見。

風不語道:“這是白玹的……”話至一半,他喉間酸澀,再也開不了口。

陸殊的表情終于變了,她急忙忙拿過木盒打開,就看見了靜靜卧在錦盒裏的骨簪。

這支簪子質地雖為骨,但周身泛着玉色。簪頭上的花紋并不繁複,但能看到雕刻者的用心。陸殊艱難道:“白玹不是……”

風不語解釋道:“他離開前被關在崇陽殿裏用過刑,曾被風裂……剜下過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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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剛說完,陸殊氣極,直接把手中折扇狠狠地扔到了風不語的身上。

風不語停頓了一下,接着道:“擒獲反神時,我重新拿回了白玹的東西。白玹離開的決絕,等我拿到玉骨時,它早已不是原本的模樣,于是我動手将其鑄成了現在的樣子。可就在最近幾日,我發現白骨簪也隐隐有了消散的感覺。”

陸殊:“留不住這根簪子的原因,你不知道嗎?”

“我知,”風不語苦澀道“因為白玹不在了。”

陸殊沒有再開口。

風不語道:“神君是神農境的境主,掌管着萬物生息之源。這已經是我能夠想到,唯一留住白骨簪的方法了。”

陸殊:“白骨簪我留下來。”

風不語又行了一個大禮:“多謝神君。”

陸殊看着風不語蒼白的面容,嗅着空中淡淡的血腥味,詢問道:“你受傷了?”

風不語沒有回答。

陸殊道:“你現在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補救,當初又何必……”

“琉銘地被屠,非我所為,也非我所願。”風不語道“當初我和風裂都以為白月渠才是幾百年前妖界誕生的玉骨神胎。白玹帶我入琉銘地的時候,崇陽殿的人也滲透了進來。為了救白月渠,我帶她逃往了仙界,卻沒想到因此……給了崇陽殿可趁之機。”

陸殊深呼吸一口氣:“月渠呢?”

風不語道:“留在了複斂殿,我為她謀了一個仙職,有人護着她,她不會出事。”

“你既然能護的住她,那當初為什麽救不了白玹??!!”

風不語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是我的錯……”

陸殊忍着眼眶裏的酸澀:“戰神大人請回吧。”

風不語道:“神君,白玹還有一魂一魄留存于世。”

陸殊猛地轉頭:“你說什麽?”

當初風裂對白玹用刑,風不語怒極,卻萬萬沒想到自己還會有為此慶幸的一天。

風不語:“我前幾日去了一趟鬼界,把白玹的殘魂投到了輪回池裏溫養。我要留在凡間找白玹了,這白骨簪,還請神君替我好好保管,多謝。”

陸殊反問道:“你不回神界了嗎?”

風不語淡淡一笑:“神界不會因為沒了誰就運作不下去,我留在凡間蹉跎,正好順了帝君對我‘複斂’的盼望,沒有什麽不合适。”

陸殊又問:“那你怎麽找白玹?”

風不語再次伸手從懷裏掏出了一枚鈴铛:“這是白玹以前給我的尋骨鈴,裏面有一抹不散的神息,遇白玹則響。鈴響,則故人歸。”

陸殊久久沒有回話,半晌後才道:“好……”

風不語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白骨簪,這才告別道:“神君,告辭。”

陸殊微微颔首,輕輕的“嗯”了一聲。

風不語剛踏出泯阖樓時,一直被小心翼翼放置在懷裏的尋骨鈴突然停止了震動。來不及細想什麽,等反應過來時,他已經重新跑回到了泯阖樓內,陸殊詫異的看向去而複返的人,驚訝道:“你怎麽……”

風不語紅着眼眶焦急道:“尋骨鈴不響了。”

陸殊:“……”

風不語不穿堅甲時,半點不像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擁有毀天滅地之能的戰神。反倒像個書生,也像個修道者。陸殊不清楚風不語在擒獲反神風裂時受了多重的傷,但眼下看他的面色和神态,就知道他的情況并不好。陸殊心下不忍,但還是回答道:“白骨簪在我這裏,所以你身上的尋骨鈴不響了。”

“複斂,白玹已經不在了……”

風不語恍惚間回過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陸殊擔憂道:“複斂……”

風不語強撐着扯出了一個笑容:“抱歉神君大人,叨擾了。”語罷,轉身急匆匆的離開。像是怕再慢一步,他就會忍不住回頭拿回陸殊手裏的白骨簪。

疾步走出泯阖樓時,風不語再也支撐不住。他用手扶住牆壁,低頭嘔出了一大口血。

……

五十年後,京都最好的花旦再唱不動《牡丹亭》,封言和白玹過去聽他講過故事的說書先生也去世了,風不語從汲汲尋找從抽空,到老先生的墳前上了一柱香。

香上的煙被風吹成兩條,風不語眼神驟然一亮,不停的奔跑在四周呼喚着白玹的名字……

無人回應。

一百年後,王朝覆滅,悅來樓坍塌在了烽火中……

五百年後,風不語在凡間收到了複斂殿神侍的來信——白月渠病了。于是他匆匆趕回,終于再次踏足了神界。

當初在琉銘地初見時,白月渠的身高只到白玹的胸口。如今再見,風不語打量着病榻上的白月渠,覺得她大概已經長到白玹的下巴處。

說來奇怪,明明已經過去了幾百年,但白玹的模樣卻在風不語心裏變得越來越清晰,似是昨日剛別。

念之不忘,念之不忘。

白月渠這一病,病了足足大半個月。風不語寸步不離的照顧着她,聽着她在睡夢中喊“爹,娘……”

但喊的最多的還是“哥哥”。

等确認白月渠病好之後,風不語甚至沒有等她醒來睜開眼睛,便又匆匆下界。

一萬年後……

國家再不是那個國家,京都也再不是那個京都,但神袛還是原來的神袛。

萬年如一日的尋找,早已模糊了風不語對時間的認知。從廣袤無垠的青山中來,穿過荒蕪之地,再次來到繁華的人間。

這是百姓最艱難困苦的一年,戰亂反複,煙火紛飛。再加上大旱饑荒,長街上橫陳着不知名的屍身。百姓餓極了啃樹皮草根,甚至做出了易子而食的事情。風不語走在長長的街道上,身旁有人與他擦肩而過,手裏還捧着一塊鮮血淋漓的肉。

風不語的眉頭微微蹙起,按在劍鞘上的手緊了緊。正準備擡腳離開時,突然意識到了不對勁——

從死人身上剛割下來的肉,不應該是那個樣子。

思及此處,風不語轉身往方才那個人走過來的方向趕去。

幽深靜谧的小巷深處,橫躺着一個小小的身影。風不語快步走去,緊接着就看到了他大腿上血淋淋的傷口。

饑荒年代,無父無母無依無靠的幼子,竟然活的和被圈養的牲畜無異。

風不語默然一嘆,伸出手想要去探這個孩子的鼻息,擡眸時卻毫無預計的和一雙清亮的眼睛對上了視線。

被貼身安置在胸口的鈴铛發出了輕微的震動和響聲,震的風不語心頭泛酸,眼眶濕潤。

躺着地上的孩子面色蒼白,唇瓣毫無血色。分明正承受着剜肉之痛,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對着風不語笑了笑。

風不語的眼淚剎那間就落了下來。

按照凡間的年份來算,那是寶歷第九年。

複斂戰神風不語在人界收養了一個五識不齊,六感不分的癡兒,給他起了一個小名,叫阿玹。

他們相逢的前幾個月裏,風不語一直在為阿玹治傷。阿玹的身體很不好,傷口也好的比常人慢些,過了很久才痊愈。

等他的傷勢痊愈後,風不語就開始和他聊天。他們的話題很跳躍,風不語什麽事情都想要告訴他,話說的又多又急,往往毫無邏輯。

阿玹智力不齊,大部分時候聽不懂風不語在說些什麽,但他還是很熱衷于做出回應。遇到熟悉的詞眼時,還會高興的拍手。

風不語笑着看他:“你喜歡聽曲嗎?”

阿玹懵懵懂懂的愣了一會兒,片刻後重重點頭道:“嗯!”

風不語伸出自己的手,猶豫後還是放在阿玹的鬓邊摸了摸,他承諾道:“等你病好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我們去聽《牡丹亭》,好不好?”

阿玹只是笑,并不回答。

這個承諾到底沒有實現,他們相逢的第二年,阿玹又病了。這場病來勢洶洶,幾乎要了他整條命。風不語無措間去找了陸殊,兩個神仙拼盡全力,才把阿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至此以後,風不語衣帶不解的照顧在阿玹的病榻旁,祈求着他身體康健。

等病情穩定之後,阿玹開口卻說不出話,擡眼也再看不見風不語了。

相逢的第三年,風不語親手在阿玹病床的窗戶邊種上了幾株牡丹花。那一年,花并沒有開。

第四年的時候,花終于開了。阿玹雖然看不到,但還是深呼吸一口氣,狠狠的聞了一遍花香。做完這個動作後,他轉頭想對風不語笑,卻因為看不見風不語在哪裏,于是只好對四周都笑了一圈。

風不語看着他可愛的樣子想笑,但眼淚卻先一步落了下來。

……

阿玹去世在他們重逢的第五年。

陸殊收到複斂戰神大鬧冥府,搶奪生死簿的消息後,急匆匆的跑去找他,最後在阿玹養病的院子裏看到了風不語的身影。

院裏的牡丹花落了,也再也不會開了。

風不語愣愣的看着來人,反應過來後居然還記得行禮:“神君大人。”

陸殊紅着眼眶道:“你這是在做什麽,學空鄞嗎?”

風不語:“……生死簿上沒有他的名字,他魂魄尚未養全,偶然間落入輪回,所以才命格多舛,神志不全。”

陸殊啞聲道:“白玹呢?”

風不語:“多謝神君前來探望,我要先帶白玹回一趟家鄉。冥府的事,我之後自然會上界請罰。”

陸殊把袖間的木盒遞到了風不語的懷裏,不忍道:“……你看看他。”

“……”

風不語顫抖着手打開木盒,看着裏面安然放置的白骨簪,無聲之間已然淚流滿面。

白玹離開的時候只給風不語留下了白骨簪,但阿玹的屍身卻并沒有像他一樣化作清風而去。

風不語把阿玹葬回了琉銘地,捧上最後一抔黃土後,他終于再次魂歸故裏。

等風不語從妖界重回人間時,年份已經到了寶歷十六年。彼時戰亂已平,饑荒已過。國家昌盛,土木大興,又是一個歌舞升平的盛世。

京都修了一座高大的酒樓。

風不語走進酒樓時,二樓的表演臺上正好在唱曲。唱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牡丹亭》,而是一出廣為流傳的《梁祝》。

他就這樣站在臺下,面色沉靜,一言不發。因為腰間還別着劍,所以酒樓的小厮不敢上前招呼。

十八裏相送這出戲百聽不厭,直到臺上的“祝英臺”唱道“梁兄若是愛牡丹,與我一同把家還”時,風不語這才回過神,步履匆匆的往外走。

酒樓外頭夕陽日落,火燒連雲。

風不語從黃昏中走向遠處,不能停留。尋骨鈴依舊擺放在心口的位置,因為他還要奔向與白玹的下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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