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驚疑
驚疑
他應該不願意記得昨晚上那個荒唐的吻,所以第二天我逃了,還沒到六點十分,寝室裏漆黑一片,黑暗的環境使我的感官更為敏銳,對外界的感知更為明顯。
幾個人的呼吸聲交錯起伏,我能夠清晰地辨認出餘謹楓的氣息,像乖巧的小鹿一般微弱,淺淺地在我耳朵裏留下印記。
我的心劇烈地跳動着,腦子裏浮現的全是昨晚上那個慌亂的吻,他溫柔地親我,可我卻在哭,哭到最後我已經忘了我是怎麽上的床,怎麽在抽泣聲中恍恍入睡。
趁着大家都沒起床,我摸黑出了寝室,坐在操場的看臺上吹冷風。
我突然想起好像以前運動會的時候,餘謹楓跑三千米,他就這樣一圈又一圈從我面前跑過,路過看臺的時候他會沖我笑一笑,汗水浸濕了他的T恤,白色衣衫就這樣貼着他的後背。
跑到最後一圈的時候,我在終點等着他,他撲進了我的懷裏,趴在我的肩頭喘着粗氣,在我耳邊說:“我厲不厲害,第一。”
我好像很開心,至少那時候我是笑着的。
我把手搭在他的腰間,很隐晦地在他耳後落下一吻,應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
“厲害。”我說。
初夏的風帶着些潮意撲面而來,把我的淚水都吹幹了。
我心裏很亂,一團亂麻,他醒後我要如何面對他,如何跟他解釋我昨晚上的荒唐失态。
我不能再接近他,他一定會恨我。
遠方天際擦出一抹亮青,朝陽東升,撕破黑暗。
高數課,餘謹楓和舒憐坐在倒數第三排。
我坐在倒數第二排,看着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我的心裏無端湧上一股自卑感,是啊,他那麽明亮的一個人,本該就只有星星能和他相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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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她擰開瓶蓋,側頭寵溺地看着她小口喝水。
食堂裏,他倆對坐而食,她不愛吃的他通通夾走吃掉。
我想偷窺他的一舉一動,在他身後觀察他的幸福,哪怕很多時候這份幸福摻雜着另外一個女生的參與。
我變得像個膽小鬼,在和他相隔幾米的距離處踟蹰不前,或者說其實更像個偷窺狂,我的眼無處不在,只要是有他的地方就一定有我。
社團組織了一個聯誼活動,張俊問我要不要去,其實我很猶豫,我不擅長社交,可我偏偏需要扯着笑臉迎合別人。
張俊說我已經太久沒有參加團建活動了,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久遠到他已經記不清了。
其實我倒是覺得無所謂,參不參加有什麽問題呢,只是最後我實在是想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絕他了,只好答應他周末去參加這個聯誼活動,活動的項目是去圌山燒烤和泡溫泉。
中間這兩天,我和餘謹楓一直是相互躲避着對方,我每天早上還沒熄燈就出寝室,晚自習下課我會先跟在他身後,目送他進寝室。
而我要等到熄燈了再回去,有時候沒熱水了我就沖涼水澡,實在是太想他的時候我就趁着月光看看他。
看他酣睡的樣子,我的心裏總是會湧起一股難言的沖動,我靠着手機裏他的照片度過了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夜晚。我對這個人的喜歡怎麽會已經這麽深了。
我們已經有多久沒說過話了,一周?兩周?即使是路上迎面相遇的時候我也會主動側身讓路,低頭看手機裝作沒看到他。
其實我真想抱抱他,像從前一樣,在舒憐不在的時候和他一起吃早飯,一起上課,像朋友一樣說笑,擁抱。
可我知道不行了,這段同學關系是我沒沉住氣,越了界。
如果我現在還像以前一樣接近他,他一定會用惡毒的言語戳破我可憐的自尊,被喜歡的人羞辱是一件多麽可悲的事,我不敢想。
餘謹楓好像和誰打架了,嘴角腫着還破皮了,他這兩天看起來都很憔悴,我也沒怎麽看見他和舒憐在一起,所以大多數時候是他在前面走,我在他的身後尾随他。
去聯誼的前一晚,晚自習下課,我照例跟在他身後十來米的樣子。
後來路上的人實在太多,我得緊緊跟在他的身後才不至于落後太遠。
今天餘謹楓一反常态,沒有走他最常走的那條路,七彎八拐走了一條小路,這條路太黑,又有太多岔路口,沒過一會兒我就跟丢了。
幽暗的路燈光照得我的影子搖搖晃晃,我站在路燈下不知所措。
我是個方向感極差的人,在學校待的兩年半絲毫沒有提升我的識路能力,我有些暈頭轉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聲,幾只野貓在陰影裏來回穿梭,蹦過林間小道,在路上歡脫地打滾。
不遠處傳來狗吠聲,像是黑夜裏壓抑的餓狼低吼,我更害怕了,我怕狗怕到腿抖。
還好狗吠聲只遠不近,估計是那狗叫着跑遠了,我心裏松了口氣,環視了一下四方,最終憑感覺挑了一條路。
我的運氣可能不太好,挑了一條更錯的路,走了幾分鐘之後覺得周圍越發僻靜,連路燈都沒有了。
手機屏幕上顯示着22:25,距離關燈還有三十五分鐘,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我試着導航回宿舍,可我實在是看不懂地圖,在經過兩分鐘的思想鬥争之後我妥協了。
“張俊,我迷路了。”我給張俊發了條語音。
幾分鐘後,張俊發來了回複。
“你給我發個定位,我看看你跑哪去了。”
我發了個定位過去,就蹲在地上等着張俊來找我。
真丢人,尾随餘謹楓能把自己尾随得迷路了,一會兒張俊來了我該怎麽解釋自己為什麽莫名其妙跑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了。
心裏又煩又亂,感覺被煩躁占滿了心頭,我雙手環着膝蓋,把頭埋在臂彎處。
像極了胎兒在母親腹中的樣子,那是受傷害以後尋求安全感的姿态。
直到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漸行漸近,直到停在我面前,我吸了吸鼻子才擡起頭。
“張俊,你終于來了,我……”接下來要說的話都被卡在喉嚨裏。
因為來人并不是張俊。
我還蹲在地上,就着這個姿勢仰頭看着餘謹楓。
他的呼吸有些不穩,頻率很快,應該是急着趕過來的。
我的第一反應是慌亂想躲,害怕自己這樣狼狽的樣子被他看見,更害怕被他發現我尾随他的事情,那一個瞬間我是想重新把頭低下去的。
可餘謹楓開口比我快。
“最近為什麽躲着我?”他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發亮,目光直直地看得我心虛。
“沒有……”我搖搖頭。
“先起來吧。”餘謹楓伸出手把我拉起來。
我沒吃晚飯有些低血糖,再加上蹲得太久了,起身時大腦充血眼前發暈,腳下沒站穩,直打踉跄。
我不小心撞進了餘謹楓的懷裏,慌得要往後退,他卻輕輕按住了我的後腦勺,如羽翼般輕柔的聲音在上方響起:“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我不敢動了,笨拙地任由他抱着我。
我在逃避,如果時間永遠定格在這一刻就好了,他不會追問我為什麽,我不再需要畏首畏尾,不再需要活在陰影裏去追逐站在光裏的他。
不再需要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的喜歡,只敢在那些黑暗見不到人的地方愛得那麽熱烈張狂。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只覺得周圍的世界都靜止了,餘謹楓才把我松開。
“為什麽躲着我?”餘謹楓有些咄咄逼人。
“我沒有。”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這會洩露我暗藏的情緒。
“真拿你沒辦法。”餘謹楓幽幽嘆了口氣,拉着我的小臂往左拐。
“餓不餓?”餘謹楓在翻看着手機,熒熒亮光映射出他溫柔的面龐。
“啊?”我有些不明白。
“想吃東西嗎?”
“随便吧………”
“是不是又沒吃晚飯?剛剛又低血糖了?”
我心虛地點點頭,默認了。
餘謹楓帶我去吃了我愛吃的麻辣小龍蝦,冰涼的啤酒下肚,再吃上幾個小龍蝦,我的額頭上滲出了細汗。
我倆對坐在街邊露天的塑料凳上,吹着夜晚習習的涼風。
餘謹楓自己不怎麽吃,反倒是剝好了丢進我的碗裏,他面前的龍蝦殼堆得山包一樣,我吃得清閑,不一會兒就吃飽了。
他的手生得真好看,瘦削而又骨節分明,青蔥白玉就是這樣用的吧?他這個人,即使是戴着一次性手套剝龍蝦也這樣從容淡定。
我們沒有回宿舍,早就過了十一點,宿舍樓下的大門一定緊閉着,不容有人通過,所以我們到就近的酒店開房去了,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朋友共住一晚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
我和餘謹楓的身份證被擺在一起登記,像極了民政局為新人登記時的樣子,我這樣告訴自己。
餘謹楓去洗澡了,我緊張得不得了,心虛極了,最近我一直躲着他,一直偷窺他,尾随他,也不知道他發現了沒,如果他發現了,他會質問我嗎?
逼我說出為什麽,然後在我說出理由之後逼我不準再繼續下去,他會剝奪我愛他的權利。
他洗完澡出來了,帶着熱騰騰的霧氣,暖暖地向我走來,然後一把抱住了我。
他為什麽要抱我,因為太累了嗎?
我不願意多想,能得一晌貪歡便是好的,有他在的時候我便不再愛良夜,又何必管月亮是不是從西樓墜下去的呢?
他的下巴在我頭發上輕輕摩挲着,我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我說我想去洗個澡,他說沒關系的,一晚上不洗沒關系的。
忘了是誰先動的,我倆又接了一個溫柔的吻,他的手在我身後探索的時候我被刺激得□□了一聲,我的腿情不自禁地攀上了他的腰,可他卻停了,他嘆了一口氣,把手抽了出去,只溫柔地抱着我。
我有些傷心,果然他心裏沒有我,所以即便我這麽誘惑他,他也能不為所動,但也有些欣慰他能坐懷不亂,不愧是我喜歡的人。
他的手臂禁锢着我,我清楚地感覺得到這個暖烘烘的懷抱。
“你好香。”他蹭了蹭我的後脖頸,舌尖無意劃過我的皮膚。
我渾身戰栗了一下,握住了他的手。
我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近在咫尺,溫熱的氣息萦繞着我,讓我周身發熱,我不敢亂動,我倆就這樣十指相扣,枕到天明。
第二天是我先逃走的,陽光斜射進窗沿的時候有些刺眼,我動了動身子,發現餘謹楓的腿正壓在我的腰上,我們的十指還緊扣着,我的左手握着他的右手。
空氣裏漂浮着灰塵,我靜靜看着它們在陽光照射下無所遁形,有些出神。
然後我小心翼翼地把手從餘謹楓的手裏抽出來,逃出了酒店,我記得答應了今天和張俊一起去參加團建。
今天是一月一號,可惜二月只有二十八天,一年為什麽不能有三百六十九天呢,這樣我和餘謹楓就能在一起多待幾天了。
張俊說他們還沒出發,問我是先去找他們還是自己去圌山,我想了想,實在是不想和其他人有過多的交流,便自己打車去了圌山。
在門口站了二十多分鐘之後我才看到張俊一行人過來,張俊手裏提着兩大袋子食材,隔着老遠叫着我的名字,我敢保證如果他手裏沒提東西,他一定會手舞足蹈地向我打招呼。
我不由得有些汗顏,張俊什麽時候能改改這破習慣,周圍的人都用一種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
我和這人不認識,不認識,我在心裏說。
張俊怪我太冷漠,問我為什麽不回應他,讓他像個唱獨角戲的小醜一樣,我只能苦笑。
“陸長野。”我聽見有個女生叫我。
我不記得我有什麽熟識的女生,等她走近了站到我旁邊我才認出來,這是舒憐,餘謹楓的女朋友。
我的身形一僵,心虛極了,畢竟昨晚上我還和她男朋友睡外一張床上,雙腿纏着雙腿,手指扣着手指。
我承認我是故意的,故意去碰餘謹楓的手,然後勾引他牽上我,可那又怎麽樣呢,都已經是做過的事了。
我對舒憐笑了笑,表示打了個招呼。
我注意到上次在籃球場為難我和餘謹楓的那個男生也來了,而且就跟在舒憐身後兩三步,我倒是沒有好脾氣到對他笑,我雖然脾氣好,但也不是缺心眼。
炭火燒得旺盛,袅袅白煙飄了起來,一群人聚在一起洗菜,擇菜,串菜,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長凳上,看着他們其樂融融的一幕,心裏突然有些落寞。
我走出了燒烤的場地,去和外面賣烤腸和關東煮的爺爺聊天。
爺爺租了個門面在景區賣東西,雖說只有一個人,可是爺爺手腳利索,不一會兒就烤好一個餅遞給我,餅裏夾着蘿蔔絲,可是味道出奇地合我這個不愛吃蘿蔔的人的胃口。
爺爺說他是從安徽過來的,死了老婆,兒子早早夭折,他成了鳏夫,一年複一年地守着家裏那片貧瘠的黃土地,守了幾年他也熬不住了,不願意再娶,便到江蘇來謀生路了。
最後到了這裏,樂得清閑也安穩,雖然賺不了大錢,但養活自己是沒問題的。
我聽得有些感傷,我還太年輕,二十來歲,怎麽能安慰得了一顆六十歲的心。
我嘆了口氣,一口氣買了十串關東煮,爺爺給我加了幾勺湯,說希望以後還能再見。
我當然沒回燒烤地點,太悶了,旁邊有一片湖,我坐在湖邊吹着湖風,看湖邊垂釣的大爺樂呵呵打着哈欠,用釣線抛出一個優美的弧度。
碰巧在這裏我還能透過幾個縫隙看到燒烤場上大家忙碌的背影。
張俊正在給雞翅刷油,旁邊站的是舒憐和林澤,兩人有說有笑,一個在翻烤着什麽,另一個在往上倒調料粉。
奇怪,按理說舒憐應該知道餘謹楓和林澤因為我鬧出了不愉快,可為什麽舒憐還是和林澤走得這麽近呢。
我不理解,如果是我的話,有人這樣對我的男朋友,我一定會把這個人拉入我的黑名單,處處針對他,時時不給他好臉色看。
我突然後悔今天來了,我應該找個體面懇切的理由推掉這場無效社交的,要不然也不至于現在一個人蹲在湖邊偷窺別人。
想走了。
這個想法第一次竄出來的時候我已經點開打車軟件了。
正想輸入目的地的時候彈窗裏彈出了張俊的消息。
[陸長野,你人去哪兒了?]
[快來吃燒烤,給你烤了你最愛的金針菇。]
[快來,都快涼了。]
好吧,我遲疑了一下,關掉了打車軟件。
我跟張俊說我在對面的湖邊上坐着,我想離開了,太讨厭現在的感覺了。
不到兩分鐘張俊就過來了,現在對面大喊我的名字,還不停揮舞着右手。
我發消息給他讓他別叫這麽大聲,等會兒被別人聽見了,多丢人,顯得我多不懂事。
張俊讪讪地笑了,捂着嘴朝我跑過來,手裏捏着給我留的烤串。
“給,吃吧,我親手給你烤的。”
我看着被烤得有點焦黑的雞翅,苦澀地笑了笑,心裏升騰起一股溫暖。
“不好吃,沒味道,齁人。”我實話實說,但還是吃得一幹二淨,把簽子丢進旁邊的垃圾桶。
我跟着張俊回去了,盡管我依舊感覺自己和周邊的人格格不入,但我能夠面上無波無瀾地坐在長凳上看着他們忙碌,然後等張俊來投喂我。
突然有點想餘謹楓了,他現在醒了嗎,醒了以後還會記得昨晚我倆接了個吻嗎。
想到這裏我不禁羞得臉紅耳赤了,懊惱又遺憾,我應該裝醉,把所有的錯都推給那幾瓶啤酒,然後勾引他,強迫他,讓他睡了我。
這樣即便是以後鬧翻了絕交了不再見了,我好歹也還有個念想。
不能再想了,再想我又該心痛了。
我搖搖頭,想把這些奇怪的念想從我腦子裏都給甩出去。
當我目光無意之間滑過前方的時候,我又看到了舒憐和林澤兩人。
剛剛那幾秒鐘時間,舒憐好像親了一下林澤,我揉了揉眼睛,心裏驚了一大跳,根本就沒有心思想昨夜和餘謹楓的事了。
像是為了驗證我的猜想,我看見林澤親昵地捏着舒憐的下巴,然後嘴唇貼上了她的嘴唇。
我驚了,餘謹楓知道嗎?!
我不敢大驚小怪,只好叫來張俊,讓他看那邊的林澤和舒憐,也沒敢明說,我只說二人舉止親昵得不像話,餘謹楓不會吃醋嗎?
張俊比我平靜多了,他見怪不怪地說:“他倆早就這樣了,這事兒有點複雜,不過你以後就知道了,沒事的,你別管。”
我別管,張俊竟然叫我別管,也能理解,無論是餘謹楓還是舒憐的私生活,我都無權幹涉。
可我喜歡餘謹楓,所以我有權偏袒他,我有權心疼這麽一個溫柔的人要遭受這樣的不公。
看着林澤和舒憐兩人有說有笑動手動腳的,我很生氣。
我恨不得沖上去揍林澤一頓,還有舒憐,她怎麽敢給餘謹楓戴綠帽子的。
我不覺得我能繼續在這兒心平氣和地待下去看他們兩個打情罵俏。
這次我很直接地拿着自己的挎包就走了,甚至懶得叫車。
我不知道該去哪,學校裏鬧哄哄的,寝室裏死沉沉的,沒有我待得下去的地方。
我沿着山腳下的公路走着,準備就這樣一直走下去,不管盡頭會是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