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永夜(上)
永夜(上)
營地上,黃毛拿着剛制好的白/粉,笑裏藏刀地跑過來。
“阿雲,來嘗嘗我的新貨!”
祝靈曜打了個哈氣,煩躁地過去。她知道,試驗又開始了。
如果說,這世上還有什麽讓祝靈曜恐懼的話,那一定就是“土煙”了。阿媽的死狀,以及那句帶血的遺囑,是她心上永久的疤痕。她深知人的自制力是不靠譜的,所以當年在清和街,她寧肯長霸着少管所,用囚犯的身份逃避外界的侵染。
祝靈曜覺得可笑。當初阿媽因為“土煙”慘死,而今,她卻為了給阿媽報仇,主動咂上了“土煙”……
祝靈曜燒着錫紙,心中的怨氣不斷沸騰。她甚至産生了一種沖動,想把這火苗點到自己的身上。
幸好師兄提前撤退了,不然讓他看見這個場景,再告訴師父……
祝靈曜暗自嘆了口氣。
等回去,他們還是會知道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毒品的作用,她竟然有些嫉妒師兄。既然她和熊恩都被懷疑,為什麽K姐成天逼着她吸毒,那一年,卻放得熊恩一身清白?
“怎嘛樣?”黃毛問着,打斷了她的遐思。
“拽。”祝靈曜嘲弄道,“黃哥,你這麽刁,看來以後,納森後繼有人啦!”
“喲,你可別治雀我了……”黃毛說着,眼神驚亂四跳。
“我可沒治雀。納森能賣‘宵夜’,不都靠了你這個‘廚子’?”
黃毛若有所思,拿着貨興高采烈地跑了。但祝靈曜注意到,他的眼裏,閃出了不安分的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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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光從天邊落了下來,等身邊的“眼睛”逐漸消散了,祝靈曜急忙回屋戒毒。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戒掉了……
祝靈曜覺得,那些蟲子好像已經成了她情緒的化身,随着她的心神波動出穴回巢。不論她怎樣自欺欺人、佯裝掩飾,她的身體,都會用疼痛說出最誠實的語言。
這次,也是一樣。
想到虎牙的那一刻,方才的淡然和平靜,全然都被撕碎了。
身上已經遍布了爬行的麻癢,心內好像也有什麽活物在慢慢啃食。祝靈曜竭力維持着面上的鎮定,可汗水已經如淚一般滂沱雨下。蟲子越爬越多了,她無能為力地慢慢滑落,抓着身邊的櫃子一個抽搐。朽化的抽屜,登時跟着她的動作脆裂翻下。
幾枚亮閃閃的東西從抽屜間蹦出,跳了幾下後,在黃暈的燈火中斑斓四射。
“都給你!”
少年的音容猶在身畔,祝靈曜怔怔地看着,剝開一塊糖,木然塞入口中。
都說了已經不要了……這孩子……
祝靈曜笑了一下。
身上的蟲子好似都随風飛去,她攥着糖紙支撐起身,吹滅了燭火之後,毅然奔向屋外的暗夜。
死人林中閃出一點白光,祝靈曜持着手電轉了一圈,終于在叢林中找到了那個殘破不堪的身體。她低下身來,逐一拂走他身上的蟲豸。突然,她在他的衣服之下,摸到了一張殘破的紙片。
祝靈曜小心揭開稀爛的布條,捏出那張小小的字紙。字紙只剩一角,而且都被血凝成了黑褐色。但是僅僅是這畸零的一角,那上面,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斌哥”二字。
祝靈曜鈍鈍地看着,一陣風吹來,将這隐埋的心意悄悄帶走了……
祝靈曜緩過意識,她伸出雙手,用十指和石頭,為少年挖出一個較淺土坑。她挖得很慢,指尖也很快磨出了鮮血。但為了不被人發現,她只能采取這最笨的方式。
這樣也好,她可以多陪那個孩子一會。而且有了血的溫潤,他睡覺的地方也能柔軟一些了。
祝靈曜忽然想起,收埋阿媽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沉寂的夜晚。當時她才十三歲,因為無人幫忙,刨了幾下泥土,就因為悲傷和疲憊哭了鼻子。可等到阿媽徹底眠于土下後,那個瘦小的女孩,也把自己一生的淚水都徹底埋葬了。
和血的土壤慢慢灑落,覆蓋住了少年幼小的身體。祝靈曜将他的墳地掩飾标好,直起身來勘察了一下。流連了幾眼後,她旋身潛影,隐入黑暗的極淵……
黑暗裏,王磊清打開派出所的燈,結果一下子照出了熊鑄的身廓。她唬了一跳,驚眉瞪目說:“你咋咯還在這裏?”
“你怎麽又來了?”
“咯咯不好。”王磊清望着熊鑄,沉沉地吐了一口氣,“阿曜還沒有消息麽?”
“她給我發信息了。”男人說,“她目前還算平安,現在,可能正在探那片林子。”
“那片林子……又是那片林子!那些樹可老實會長,為哪樣就不能砍光呢?”王磊清扶向額頭,煩悁地嗟嘆道,“當初為了确定他們的位置,已經犧牲了三個同志,這一次……”
王磊清趕忙停住話語,她望望熊鑄的神情,轉顏凄笑。
“納森将雲滄鎮滲透得也太厲害了。說出去都是笑話,咱們這些本地人,末了還不如他們那些外來戶……”
熊鑄沒有回聲,他瞻着窗外的夜色,凝心陷入長思。
“對了,阿曜說沒說虎牙的情況?”
王磊清恍然想到了那個孩子。
其實就算不問,她的心裏也早有答案了。只不過不到最後,她還是心存幻想。
熊鑄依然沒有答話,他久久默立着,伫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峰。
“熊大……”
男人在她遑急的催促下回過神來,他還視王磊清,向來嚴正的眉目,瞬時黯然決潰了。
“王姐。”半響之後,他崩愧地說道,“阿曜在信息上說,她殺了那娃娃。如果最後她還活着,讓我親自給她帶手铐……”
王磊清愣沉僵立。
這突如其來的殘酷話語,把她的心力全然摧滅了。
“她的字句裏有死志。而且回去放信號彈的時候,我發現裏面少了三枚。你說她那幾天擺弄零件,沒準,是在仿制那個信號槍……”
熊鑄輕輕說着,眼神悵惘幽浮。
屋內的空氣很快靜得窒郁,王磊清懵了許久,才勉強恢複理智。她蠕喉悄詢道:“小恩他……知道這些嗎?”
熊鑄搖搖頭。
“他只知道,那個娃娃不在世了……”
憂郁的流水無盡逝去,一聲打火機的聲音在夜裏清脆響起來。熊恩點上一只小小的河燈,微弱的暖光忽明忽滅,耀起他蒼白的臉龐。
出乎熊恩的意料,這次父親絲毫沒有責備他,但他寧可父親大罵一場,讓他的心裏舒服些。因為這種平靜與溫和,是一種更為煎熬的酷刑。
“被抓了也是我的事,跟你沒關系的。”
“你!你出事了,我能不救你嗎?”
他救了他,可是,他卻跑了……
安魂的笛聲輕靈回蕩,伴着那一抹光明随波而去。待到荷花燈燃盡熄滅後,熊恩的希望,也随之一同沉入黑水。
今夜,太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