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累贅

累贅

路辰那一次可謂一戰成名,至少當地小鎮十來歲的混混再沒有敢惹他的。

在學校的名聲更是響當當,年級裏的人照面都要稱他一聲路哥,也都知道路哥有個更牛逼的大哥叫匪子哥。

于是假期顧北扉家來客旺盛,有時候一來一班人,人人都能稱顧北扉一聲匪子哥,但絕對不能喊哥。

每次一有女生喊顧北扉哥哥就被路辰瞪回去,顧北扉自然不敢答應,路辰便嚣張地宣誓主權,“這是我哥!”

那一年路辰四年級,顧北扉初二,路辰一米五不到,顧北扉已經一米七了。

他們從小到大的身高差都很大,路辰常年仰着腦袋看他哥,顧北扉的臉蛋簡直無懈可擊,任何角度都好看得不得了。

除了在學校上課,周六周日或者放假,路辰都會往顧北扉家跑。

一開始姨媽還會說他兩句,後來發現小孩一跑好幾天,她也有大把時間做自己的事,便不去管他了。

路辰最開始發現姨媽的異樣,是她開始注重自己的打扮,從前一根黑發帶綁頭發,衣服破了補,補了破,最近開始買一些頭飾和漂亮衣服,試着給自己盤發。

那時路辰沒有想這麽多,他的心思只放在玩和顧北扉身上,直到一日有個男人站在樓下喊姨媽的名字。

“秀芳?秀芳?李秀芳!”

路辰對這個名字是陌生的,除了偶爾在需要家長簽字的作業本上見到過。

姨媽這一輩子苦得很,一個人帶着路辰在這個敗落的小鎮落腳生活,平時連個照料的人都沒有,三十多歲也沒結過婚,正因此她才恨路辰。

路辰躺在屋內舊床板上曬着太陽午睡,迷迷糊糊聽到樓下一個男人的聲音,他揉揉眼睛坐起來,從門縫裏看見姨媽穿着一件繡花旗袍,辮子用發簪绾起來。

他從未見過打扮得如此漂亮的姨媽,有些新奇,睡迷糊的小孩悄悄推開房門,喊了一聲:“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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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姨媽不許他喊媽媽,路辰只有被同學嘲笑沒有媽媽時,才會說姨媽是他媽。

後來一次被姨媽拎着暴揍時,路辰發現喊媽媽比喊姨媽管用,她多少會有點心軟,漸漸地路辰喊媽媽的次數比姨媽多了,她也沒再阻止過。

“回屋睡覺去,不準出來。”

路辰好像聽到姨媽這樣說了一句,把門關上了。

他慢慢地清醒,盯着門板出神,不準出去?如果姨媽沒有加這一句他可能真的會回屋睡覺,但對于一個好奇心強烈的小學生而言,這句話無疑是讓他跟上去。

那日陽光很曬,日光穿透林蔭在石子路上投下一片片斑駁的影子,後脖頸曬得發紅,一道道汗漬順着耳根蔓延到短袖領口。

路辰和顧北扉,外加團夥另外三個人,一路尾随前方兩人到鎮上新開的一個公園。

公園裏花花草草居多,有些簡易的娛樂設施,正中一個小湖,不少游客泛舟湖上。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男人西裝革履,看上去年紀不小,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而姨媽......

路辰第一次在她的臉上看到那樣開心的笑容,是他一輩子也無法給她的。

五個人腦袋擺成一列躲在小河旁的一棵大樹下,對着男人評頭論足。

“路哥,這男的看樣子不錯,有錢。”羅田說。

“他穿西裝哎,肯定是城裏來的,路哥,你以後要去城裏了,別忘了我們。”李磊說。

“恭喜我們路哥終于要擺脫窮苦農民的生活了,好羨慕~”楊成家說。

八字還沒一撇,三個人已經幫路辰暢想好美好未來了,路辰用胳膊肘杵了顧北扉一下,“哥,你怎麽看?”

顧北扉目光收回掃了路辰一眼,不予置評,路辰也沒說話,繼續觀察前方兩個人的動态。

他們拼拼湊湊一小袋硬幣湊出一條船跟在前方泛舟的二人後面,一邊慢慢劃,一邊矮着身體小聲說話。

路辰盯着女人帶着笑容的側臉微微出神,自他記事以來,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可表情一點也不熟悉,她養了他整整十年,好像從未開心過。

從前路辰不懂事,越長大越知道自己是個累贅。

他不光是累贅還一點都不乖,姨媽朝東他朝西,姨媽讓他向北他非要撞死在南牆上,調皮又不懂事,每一天都在叛逆期。

他把姨媽的生活攪得一團糟,毀了她最美的青春年華,還總扔下各種各樣的爛攤子給她收拾。

直到這一刻,路辰發現他不怪姨媽恨他,甚至心底生出一絲慶幸,為她開心找到一個可以照顧她的男人。

船靠岸了,幾個人相繼下船。

“路哥,他們還沒下來呢!”

“不跟了。”

路辰下船後自顧自地往前走,突然聽到後面傳來一聲女人的尖叫聲,他猛地往後看,望見姨媽半條腿踩在湖水裏。

人在高度緊張下會做出一些身體自發的條件反射,這些下意識的行為不過大腦,如果再重來一次,路辰一定會判斷好姨媽只是上岸時踩空了,而不是落水了在呼救。

那兩人大概是第一次約會,一個穿旗袍一個穿西裝,劃船玩項目都不方便,姨媽正撩着旗袍從水裏站起來,面前沖來一個火急火燎的小孩。

他一臉擔心,大聲喊她:“媽媽!”

姨媽的表情僵住了。

“秀芳,這是?”男人問。

三個人站在岸邊面面相觑,路辰尴尬極了。

“他是我姐家的小孩。”姨媽笑了一下,故作輕松地拉過路辰,“辰辰,你來公園玩嗎?”

路辰愣住了,他從來沒有聽過姨媽喊他辰辰。

“可是他剛剛叫你媽媽。”男人說。

“他叫着玩呢。”路辰被姨媽拉去一邊,“去玩吧!”

末了從牙齒縫裏加了一句,“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顧北扉在幾步開外,把路辰拉走了。

晚上樓下大爺的狗吠得厲害,一聲比一聲響,吵得人耳膜都要裂了,一個女人發了瘋一樣敲顧北扉家的門,木門板咯吱咯吱,就要裂了。

“路辰!你給我滾出來!小白眼狼,老娘養你十年!你就這樣報答我的?!”

路辰窩在炕上一角,抱着腿縮成一團,不吱聲,不敢動,臉埋得深深的,滿世界只餘下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和門口女人的發瘋吼叫聲。

“路辰!!!”

顧北扉站在門板旁邊,在它即将脫離門框的時候,把門打開了。

“路辰呢?!”姨媽問。

“屋裏。”顧北扉說。

她顧不上多看顧北扉一眼就要撥開他往裏沖,那股子火氣上來了誰也壓不住,不料顧北扉竟然往右挪了一下,擋住她的去路,姨媽走得急,一下撞上去。

那一年顧北扉十四歲,已經有一米七五,比姨媽高了快一個頭,女人仰起臉來看他,滿目猙獰,恨意不加掩飾。

“跟我說吧。”

顧北扉的語氣平淡,姨媽卻咬牙切齒地看着他,“我要殺了他,你替嗎?!”

顧北扉看着她,眼睛裏沒有一絲意外,回答她:“可以。”

這下倒是姨媽意外了,她緩緩睜大眸子看着顧北扉,下一秒一個響亮的大巴掌甩了上去。

路辰渾身一滞,連滾帶爬地從床上下來爬到門口,一邊爬一邊哭着喊:“姨媽!我在這,你打我!”

小孩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跪在地上縮成一小團,淚眼模糊,姨媽一見他出來,撸着袖子繞過顧北扉,擡腳就往他身上踹。

結實的一腳踹在路辰的脊梁骨上,他弓着背趴在地上幹嘔,淚和鼻涕黏在水泥地面上,蹭了一手一鼻子灰。

顧北扉攔不住姨媽,便蹲在路辰跟前,把小孩拽起來護在懷裏,姨媽打不到路辰,拳打腳踢都甩在顧北扉身上。

“哥......”路辰哭得嗓子都啞了,一邊咳嗽一邊不住地幹嘔,還在一聲聲喊顧北扉,“哥哥......你起來......”

“顧北扉,你擋到我挨揍了!”

那天之後路辰再也不敢喊她媽媽,謹言慎行,在他十歲那年又學到了一個詞。

路辰看着姨媽出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和那個男人的感情在慢慢地升溫,也越來越不搭理他。

路辰不敢問,也不敢去了解,只是默默地,在這個家做一個空氣人。

直到那一天到來。

他人生中最害怕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姨媽和男人戀愛有一段時間了,那日是個周末,天光大好,日光從窗外落進屋裏,路辰坐在地上玩彈珠,姨媽在翻箱倒櫃。

他以為像往常一樣,她又要裝扮自己,卻發現她在收拾他的衣物。

路辰一年四季衣服少得可憐,加一雙鞋也不過一塑料袋,随便收拾收拾就可以抹去他這個人在這生活了十年的痕跡。

路辰從彈珠堆裏擡頭,有些疑惑地問她,“姨媽,我們要去哪?”

姨媽渾身一滞,好像在飛速地思索些什麽,片刻後轉身回答他,“出去玩一段時間。”

“我也要去嗎?”路辰問。

“你想去嗎,不想去就去樓下哥哥家過幾天。”姨媽說。

路辰認真地思考了幾秒,擡起頭來回答她:“想去。”

“你別去了。”姨媽說,“去樓下哥哥家吧,姨媽過兩天就回來。”

嘴上這麽說着,手裏卻在無一遺漏地收拾路辰的東西,他的書包,鞋子,不屬于這個季節的衣服......

路辰在一旁看得心頭發麻,越看越覺得不對勁。

姨媽将他所有的東西收在一個大垃圾袋裏,一把拉過路辰的胳膊,“走吧,去哥哥家。”

路辰幾乎是一瞬間“哇”地哭了出來,“我不去,我要跟你出去玩!”

姨媽看着淚眼朦胧的小孩,氣急一甩胳膊,“你又不聽話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路辰抱着她的腿抽泣,“我聽話,你別不要我。”

“沒有不要你,我說了我就是出去玩兩天!”姨媽擡腿踢開他。

路辰歪在牆角哭,她嘆了口氣過去拽他,“快走了,快走!”

“不!我不走!”路辰拼命地大喊,“媽媽!媽媽!!!”

“不準叫我媽媽,不準叫!!!”

彼時樓下突然傳來男人的喊聲:“秀芳?秀芳?”

姨媽甩開路辰,走到窗戶前回他:“哎在呢!你在樓下等一會兒我馬上來。”

再低頭時那張笑顏換成了威脅的面孔,她将食指放在唇上給路辰比了個“噓”的手勢,咬牙小聲道:“把嘴閉上,快走!”

“我不走,我不走!”路辰搖着頭往後退。

姨媽剛想上手擰他的耳朵,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接着門板被敲響,男人上來了,“秀芳?”

姨媽猛地捂住路辰的嘴巴,轉身對門口說:“等一下啊~”

她将路辰抱去屋裏,被捂住半張臉的路辰眼眶通紅,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從她手背上滑下去。

姨媽将臉貼近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點聲音都不要發出,不然我就再也不要你了。”

路辰點了點頭,姨媽将他放進一只黑色的大皮箱,從外面拉上了拉鏈。

他窩在裏面,拼命地捂住嘴巴不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就這樣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他能聽見姨媽和男人交談的聲音,有人把他提起來了,他在下樓。

落在地上的一瞬間他知道自己現在在一樓,在顧北扉家門口,他聽到有腳步聲從他身邊擦過。

路辰壓着聲音幾不可聞地道了一聲:“哥......”

顧北扉愣在原地,仿佛靈魂都被撼住,身後的面包車呼嘯而過。

他好像聽到路辰叫他了,是幻聽嗎?

車卷過一陣大風揚起漫天灰塵,他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好像是一種預兆,他要失去什麽很重要的東西的預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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