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夏至

十三  夏至

及至次日清晨。

從來都是獨自一人行走江湖的鬥笠俠客很早就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看見天色還是灰蒙蒙的,火堆上只剩下微弱的火苗,仿佛宣告着昨日的結束。

然後,他看向了本不該出現在他身旁之人。

一個同行的人。

他忽然就想起了初見他的時候。

鬥笠俠客的記性并不算太好,他要殺的人太多了,他手底下沾惹的鮮血也太多了,所以他碰見的人遇見的人與事物從來也不少,倘若要一個一個地記住,那麽腦袋裏連半部劍法也記不住了。

所以,他記起來的只是那一次很突然——“請問姑娘的芳名”——大概是這樣的問句讓他停下了腳步,然後警告了他一句。

三番兩次的遇見,也的确是有緣分,但他也記得,自己曾經放過一個人,然後他跑到了他的跟前,于是他毫不留情地出手了。

緣分,他是信的,也是不信的。

格外的思緒暫且告一段落,他起身,随手撿起一塊木料便壓住熄滅了火苗,幾步便跨過了還尚在沉睡之人。

他沒有取出自己的劍。

武器本是傷人之物,更何況利刃。此處也無平日裏練習的木劍,他便折了一截樹枝。

廟前一塊地區雖然雜草叢生,但仍然有那麽一塊區域可以供他練習。

而江望睜開眼,正好看到他突然兩腳登高,從上而下一個刺去,動作行雲流水,未有停頓,想來也是多年功夫下身。由此,他也想起自己在師父那邊學藝的經歷,最開始只是打基礎。也還曾經記得師父說過,你有幾分基礎,但習武已經幾年前的時候,想來已是疏忽了,為師便告誡于你,無論學什麽時候之前,先來将心神安定下來。說完,便讓他每日蹲馬步一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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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馬步也不算是難事,難的是師父還專門找了個陪練的來幹擾。

想到這裏,往昔如此,今朝陽光正好,他便拿了旁邊的一截樹枝,佯裝刺去。

練劍之人不慌不忙,背手擋住,還悠哉游哉地轉了個身,兩個樹枝纏繞着,仿佛都已經知曉彼此的心思。他并未用力,對方雖然使出全力,但并非練劍之人,倒也算是鬥了個相當。

見此,一招不成,江望便倒退幾步,笑道:“伏梵兄,請多指教。”

說罷,便是将樹枝扔去,以拳相迎。

乍見此,練劍之人卻依舊原地不動,江望拳風而至,他只左右避開。樹枝在他手中,宛如手臂般使用自如,閃避當頭也左右擾亂對方。幾個回合下,伏梵便察覺他揮拳速度有所下降,是以用巧勁,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擊打他手臂關節處。那樹枝未曾斷裂,江望避之不及,硬生生受了這幾下。

他也不惱,用所學知識活躍筋骨,說道:“伏梵兄這反手為攻的本領可是令小弟大開眼界,再來!”

江望本就不擅長劍法,說不出什麽精妙的話,但高手過招之事本就令人快哉,當下他便又與伏梵纏鬥起來。

對面之人失語,卻不避讓,反而以樹枝代劍,好好讓江望知道什麽叫劍法的高妙。

兩方你來我往,便是兩柱香時間過去了。

及至行路,太陽早已高懸天空。

但此番對戰,起初本是無意為之,而後卻越戰越暢快。如此,江望雖然遠不是伏梵的對手,但江湖之人本就不止以武力高下為友。念在他數次處于下風仍迎難而上,伏梵這次倒是真真切切地将他放在了心上。

雲彩飄渺,烈日半遮面,樹蔭蔽陽,雖是盛夏,卻也涼爽。

兩人經過早晨那番較量,雖不說情感進步迅猛,心底倒是把對方真當朋友或知己看待了。

及至河流。

本是夏日炎炎,兩人早晨一番運動便已經大汗淋漓,如此,江望便提議下河暢游一番。

伏梵不曾多言,點點頭便褪去了外衣。

見此,江望調侃伏梵幾句,兩三下剩了內衫,跟着一同跳入了河中。

無意從河中摸了一條魚來,江望伸頭出水,倒是看見伏梵早早架了木堆,在那裏烤衣服。

“伏梵兄,看!”

壞心眼的江望說完就把懷裏的魚一下子扔了過去。

火堆旁的人卻只是拿了一根樹枝,便插好了這條草魚,放在了火上。

江望從河裏走到岸邊,暗自打量着難得沒有戴着鬥笠的伏梵。且說他相貌英俊,儀表堂堂,五官深邃,似乎兩鬓有幾絲白發,也不紮眼,而這一身,穿上衣服到底是看不出來,原來伏梵兄如此魁梧,差點兒令他移不開眼。

“望弟,魚烤好了。”

伏梵所烤的魚,大約是經驗所致,色相不錯,味道江望接過一嘗,竟然不比客棧大廚做的差幾分。

如此,江望便要說上一句了。

“伏梵兄,沒想到你烤魚如此厲害。”

“我可以教你。”

江望看看手中的烤魚,又看看說話的伏梵,忽然意識到:他的确是認真的。

“真的?”

伏梵颔首,卻也沒想江望的回答如此無賴。

他說:“伏梵兄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伏梵兄親手做的烤魚,才真正如此好吃吧。”

說完,他吃着烤魚,倒是不給伏梵說話的機會了。

他仿佛也有所察覺到,自己心中對伏梵所懷抱的那種感情。

見此,伏梵也有些沉默。

他很少遇見這樣的問題,也很難遇見這樣的問題,如此,竟然不知從何下手。

也許聽天由命是個不錯的辦法。

上天安排的最大咯。

兩個人好像都這樣想。

走了不久,兩人便看見了最近的村落。

江望去往神珠島可謂是準備充分,他詳細地了解了兩處周邊河道的村落小鎮分布,手中還多準備了好幾個路線的替代方案。如此,伏梵倒是要仰仗他來指路了。

先在村落裏休整了一番,兩人補足了幹糧淨水,還買到了一戶人家出售的矮腳馬匹,只是只有一匹馬,倒是連累了另一個人。

“伏梵兄,你不上馬嗎?”

江望聽伏梵所言,先上了馬,回頭一看,對方卻牽着馬繩子在前面走着。

他搖了搖頭,拒絕了江望的好意。

“伏梵兄,上馬吧,這匹馬跑的不算快,耐力還不錯。”

伏梵又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江望又問他:“伏梵兄,走了這麽久你也累了,你上馬來,我下馬走走。”

卻見他忽然眼神一冷,轉身飛速上馬而來,吓得馬兒原地抖了抖,吓得江望也瞪大了眼。

“伏梵兄,這是——”

“駕!”

說那時快那時快,也不知他看到了什麽,手裏劍鞘狠狠地一拍,馬兒立刻痛得快速跑了起來。

江望說的話也省了半截。他一臉懵逼地被伏梵抱住,背後之人也只是比他高那麽一些,都是習武中人,體型也差不了多少。惹得江望脖子癢癢的,只剩下了那背後之人呼出的熱氣。

這天也太熱了。

馬兒疾行不遠,伏梵便伏在了他身上,簡明扼要地将現狀脫出。早在村落那邊,他便發現了暗處有個鬼魅的身影,随時警惕着,直到出了村落不遠,他才摸到對方的端倪,是敵非友,同時居心莫測,此時他如此作為,不過是要逼迫對方一把。

“……前往神珠島之路本就漫長,如此敵人,先行下手或是及時甩開為好。”

只是伏梵面上的郁色,江望并未看見。

是時,一道暗光閃來。

餘光中瞥見此物,伏梵低語一聲“俯身”,便将身體壓低,與江望一同避開了那暗器鋒芒。

随後,伏梵讓出馬繩,在馬背上翻身而起,迅雷之間,他以劍鞘迎敵。

“刺啦”,便是利爪與劍身的摩擦之聲。對手猛然輕功直上襲擊而來,一身漆黑,見一擊不成,順勢而退,施展輕功往暗處去了。如此,伏梵倒是已經認出來者是誰了。

他有些了然,畢竟一路上他留下了些暗號,以供聖教中人查看,卻沒想到還沒等到什麽援手卻先等來了與他敵對的聖教左護法——蝙蝠客!

蝙蝠客此人,擅長拳腳功夫與暗器,為人做事極為陰險狡詐,早年間卻有一番俠名傍身,後來不知因為何種變故而性情大變,在西南之地興風作浪,直到加入聖教才逐漸在江湖上銷聲匿跡。

想到此,無數暗器飛來,伏梵也不急躁,旋轉劍身,好似一堵盾牌一樣,将暗器一一打落,将身後的一人一馬保護得密不透風。

暗器落下,人影緊随其後。蝙蝠客“桀桀”大笑而來,惹得前面專心看路的江望不由得心中一跳。他心裏思忖,不知是哪位江湖前輩,擅長暗器的人數不勝數,一時之間,腦子裏無數個人名閃過,卻也毫無頭緒。

如此,伏梵算是十分清楚蝙蝠客的手段,他們兩人自從這一任教主上位,便明争暗鬥。伏梵是教主上位後扶持的年輕勢力,蝙蝠客年紀頗大,是上任教主留下來的元老,雙方勢力暗暗較勁,背地裏蝙蝠客更是朝着伏梵下了無數次的毒手。

蝙蝠客輕功飛來,與伏梵在馬上便較量了起來。這邊一個猛爪,那邊一個橫擋,左邊一手暗器,右邊一劍擊飛,只是苦了牢牢穩住馬兒方向的江望,被伏梵壓在下面,硬是不敢擡高身體。馬兒則更加可憐,明明是個長途選手,這般卻要叫他跟汗血寶馬比爆發。

兩人對打也不知過了多久,如此下去,蝙蝠客心想又是毫無結果,如此便露了一個破綻,被伏梵一劍擊飛。兩人算是教中兩大護法,伏梵遵從教主之令未下狠手。眼見蝙蝠客離去,他一個轉身,将江望帶入懷中,取了馬繩,又狠狠地拍打馬屁股。

馬兒慘叫一聲,使出最後的力氣狂奔。

約莫是終于耗盡了力氣,此次馬兒的速度極快,遇見什麽山壁,竟然也不理會主人拉繩,一股腦便要直撞過去。

伏梵見勢不對,一手拉住之前已經累慘了的江望,将行李一把抓住,擋在身前,跳下馬去。

兩人在草堆裏滾了半天,才卸去了那股子蠻力。

此時,陽光微弱,仿佛是要落下。餘下那一點兒光輝,落在了伏梵的臉上。

江望心裏連連罵了那襲擊他們的武林中人,擡頭看去的時候,卻是一愣。

此時此刻,他倆靠得很近。

這一路上,面前之人從未放棄過他,剛才也沒有放手,這樣狼狽,卻有一大半是因他而起。

忽然間,江望心神一動,趁着那夕陽最後一點光芒,汲取了那一點柔軟。

伏梵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輕易地後撤起身。

他也沒有解釋什麽,只是說:“今夜的月,夜空晴朗。”

山洞裏,蝙蝠客閉着眼,咬牙切齒地說道:“老夫活了幾十年,竟然沒想到跟我作對的那個小子,原來是個兔兒爺!老夫心神震蕩,便直接先行走了。要不是老夫當年放了他們一馬,也不至于!”

天慶望天,他心想,當初大白跟他說掌櫃的也是兔兒爺的時候,他也挺吃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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