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此時已近傍晚,夕陽西下,天邊火燒似的一片,他們倆回到鎮上,往先前的客棧走去,只看見一處人頭攢動,再一看,原來是對面有個戲臺,瞧那木頭和裝飾,古樸陳舊得很,這大概是鎮上的常駐演出,已經唱了一半了,底下早已坐滿了人,站着的人也有不少。
戲臺上,一白衣女子作鬼魂扮相,正穿過虎度門,準備上臺,蓮步輕挪,嘴裏咿咿呀呀地唱着什麽。
他仔細聽了會兒,恍然大悟,那唱的是很經典的故事。
“……曾覓如意郎,難聽高堂言。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不料君子貌,包藏禍膽心。一朝禍天降,香魂歸地府。”
唱至這裏,那女子以袖掩面,語帶悲怆地念道,“薛郎啊薛郎,你害我害得好苦,我為你把高堂抛,我為你把嫁妝棄,到頭來,竹籃打水,空空!”
那女子唱得情真意切,字字啼血,底下人也跟着低聲痛罵起來,人實在太多,距離戲臺又有些距離,有些詞聽得不甚分明。
“這出戲我記得應當是個大團圓結局?”
“女子苦守寒窯十八年換個平妻之位,僞君子反倒升官發財死老婆,算什麽大團圓。”
世間多少癡情女和負心漢,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瞧着實在心煩。
正值飯點,酒樓皆滿,客棧一樓也人聲鼎沸,熱鬧非凡,看着不像是有空的樣子,幸好提前開了兩間上房,江練本想說去房裏吃也可,結果那小二往裏張望了一下,回頭笑道,“正巧,有桌客人剛走,我收拾一下,二位先坐。”
随着他們倆坐下,小二手腳麻利地端走盤子又擦了桌,詢問要些什麽,兩人點了幾個菜,最先上來的是涼菜,一甜一鹹,雲澹容夾了筷桂花蓮藕,過了會兒又夾了一塊。
江練莞爾:“師尊可是喜歡這道菜?”
食不言寝不語,雲澹容先停下動作,似是在回憶,随即微微颔首,“是,小時候家中的院子裏有棵桂花樹,金秋時節,娘親時常摘些花來入食。”
原來如此,江練想起了上午的桂花糕,原來不是湊巧,他又回憶了下,山上沒有桂花樹,這一年內他也從來沒有做過類似的食物,梅花糕倒是做過一次,後山的梅花常年不敗,舊去新來,零落着飄在清澈透明的寒潭水面,他小心地撈起來洗了洗,和着面粉上鍋蒸,印象裏,師尊并沒有多吃幾口,大概是梅花香氣不如桂花濃烈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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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澹容則繼續将蓮藕向口中送去,慢慢咀嚼着,桂花香氣馥郁,滿齒留香,他在山上許多年沒有聞到過這個味道,氣味是很容易引起回憶的,小時候,娘親常常撿些零落的花瓣來做糕點圓子,可吃得哪有那花落得快,若是晚飯又聞到這個味道,就忍不住在內心嘆起氣來,那時候覺得煩不勝煩,避之不及的事情,現在想來,卻還是有些懷念。
兩人各有所思,忽然聽見門口傳來個嚣張的聲音,“老板呢?怎麽還不出來迎接?”
那聲音聽上去就不像是個好惹的。
來人面若白玉,只是下巴微尖,眉目細長,是透露出幾分刻薄的長相,腰間別着把劍,鑲嵌着流光溢彩的珍寶,比起實用更像是炫耀地位的裝飾物,動作間露出塊像是腰牌的東西。
那牌瞧着古怪,通體玄黑,上頭有幾道像是自然裂開的紋路,江練數了數,足足六條,他認出來了,這是玄武門的腰牌,以殼上的“天裂”數量論身份,這人地位還不算低。
小二暗道晦氣,還是賠着笑臉相迎,“這位客官,咱們客棧店小,已經滿了,您看……”
那男子并未等他說完便環視一圈,徑直往一張桌子走去,劍往桌上一橫,傲慢地擡了擡下巴,“收掉。”
那桌坐的是一家三口,小女孩呆了下,眼一耷,張嘴正要哭,她母親眼疾手快捂住她嘴,男人咬咬牙,護住妻女,三人敢怒不敢言地走了。
江練微微皺眉。
小二連忙收拾,那男子忽然轉頭看過來,正好和他四目相對,江練猝不及防,但此時調轉目光顯得尴尬心虛,只好平靜地看回去。
“你,說你呢,看什麽?”那小白臉擡着下巴,餘光瞄見江練腰間挂着把劍,是把不怎麽值錢的鐵劍,便輕蔑地笑了下,言語間淨是不屑,“哦——也是個修仙的,這年頭真是什麽阿貓阿狗都可以修仙了。”
這話說得真不客氣,可更難聽的話他也不是沒聽過,江練是不太在意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有點摸不太準師尊的态度,一般來說,自己的徒弟是個行俠仗義之人是不是會更合心意?
他既不想反唇相譏呈口舌之利,又怕默認下來讓師尊覺得丢臉,一時兩難,只不言不語地端起茶杯喝了口。
兩人間氣氛凝固,一旁擦完桌子的小二神色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也是,但凡別人問一句你瞅啥,回個瞅你咋滴,那多半就是一場掀桌的大戰,整個客棧怕是都難以幸免于難。
眼看着沒人再開口,小二連忙彎着腰賠笑,給了個臺階,勸道,“莫要計較,莫要計較,和氣生財啊,客官站着累了吧,請入座請入座,我給您倒杯茶。”
小白臉面帶譏诮地斜睨了他們兩眼,回身坐下。
這場風波算是暫歇。
江練還在琢磨師尊是怎麽想的,雲澹容倒是什麽都沒想。
這個結果,他不覺意外,江練不是個會和人争鋒的性格。
況且真動起手來也無妨,那人多半是個花架子,嘴皮子利索罷了,方才那小二一遞臺階就順着下去了。
那人的腰牌他也是看到了的,玄武門與秋生劍宗的關系雖然稱不上水火不容,但也算不上有多和睦,若是沒什麽大事,一般也不會上門拜訪,這麽說來,今天的遇見,是有意前來還是無意路過?
這麽一鬧,整個大堂裏連動筷子的聲音都小了不少,那小白臉甚是滿意,施施然地坐下開始吃飯,算是稍微安生了會兒,沒過多久,他一抹嘴,高聲道,“小二!”
“是——”小二連忙趕來,掃了眼,桌上五六個菜,基本都剩下個七七八八,顯然沒吃完,加菜是不可能了,“客官可是要付賬?”
那人理直氣壯道,“記玄武門的賬上。”
“這……”小二面露難色。
玄武門距離此處十萬八千裏遠,為了一頓飯錢就跑一趟,不說時間,怕是車費都不夠回本的,那要是等下一個玄武門的人經過此處,又不知是猴年馬月,況且人家也不一定願意付賬。
見小二猶豫不決,那人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我累了,給我開間上房。”
那不必多說,必然也是記在玄武門賬上了。
這事是不能善了了。
僵持不下間。
“你劍上随便一顆寶石都可抵城,不像是付不起錢的人,又何必為難人家?”
有人揚聲道。
小白臉聞言把目光移過來——說話的正是江練,他慢條斯理地放下筷子,那人仿佛是瞧見了什麽稀奇的事物,喲了一聲,嘲諷道,“怎麽?自己被罵都不敢還嘴的廢物還想替別人出頭啊?”
“一碼歸一碼,”江練皮笑肉不笑道,“吃飯付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也沒說不付啊,”小白臉擡着下巴,擺明了有恃無恐,他轉頭看向小二,目光陰冷,語氣裏威脅的意思很明顯,“莫非你是覺得玄武門還會賴賬不是?”
小二冷汗直冒,“不、不……”
話裏話外透露出一種我便是不付你又能奈我何的意思。
若是打起來,客棧要遭殃,怕是一桌都收不回來,江練斟酌着,秋生劍宗的弟子腰牌是否可以派得上用場?不好說,這人瞧着是個心比天高的,惱羞成怒說不定反而起到反效果。
這世道,總是安分守規矩的人如履薄冰,大大咧咧踩在底線上的人肆無忌憚。
小二似乎是已經認命了。
還是得動手,江練嘆了口氣,正要起身,雲澹容垂在桌邊的手忽然一動,仿佛感應到主人心緒般,“守一”驀地一亮,劍身氤氲出如玉般的光華,仿若波浪般的紋路便生生不息般地流動了起來,劍氣與靈氣一同爆發出來,霎時間直逼其面。
男子下意識往後一仰,腳步踉跄了下,劍上兩顆寶石忽然一閃,應聲而碎,風起雲湧,不過眨眼的功夫,衆人只覺客棧中忽然起了陣微風,無人反應過來。
唯獨那人面色幾經變化,視線落在“守一”上,陰晴不定,片刻,又動了動眼珠,緊緊盯着雲澹容看,後者佁然不動,冷冷地與他對視,又過了那麽幾分鐘,那人最終退後兩步穩了穩身形,“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這頓飯我請,算是給兩位賠罪了。”
話雖如此,他目光仍然一動不動地盯着那把劍,只從口袋裏掏了塊碎銀子,看也不看地随手丢過去,小二連忙接住,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比了個請的手勢,那人又看了眼,收回視線,跟着上了樓。
風波到此終于擱下一段落。
吃完飯便回房去休息,一路無話,師尊的神色仍然平淡如常,江練心裏忐忑,他在房門前駐步,踟蹰地想道晚安,可雲澹容也停下了腳步,看向他,“我有話想和你說。”
該來的還是得來,江練在心中長嘆,他悶悶地應了聲,“是。”
屋中備着的茶是涼的,他倒了兩杯,腦海裏不斷回想自己剛剛的言行舉止,又想若是師尊發怒,自己還是老老實實道歉才是,這麽一想,忽然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算不上是什麽好人。
比起事情最後是否圓滿解決了,那人是否确實支付了飯錢,他更擔心的是自己的表現是不是讓師尊失望了。
心思千回百轉之時,兩人已經對坐下來。
雲澹容問:“方才為何猶豫?”
江練道:“他是玄武門的人。”
雲澹容道:“你是秋生劍宗的人,更是我的弟子。”
他這話說得幾乎不假思索,可江練卻怔了怔,有那麽短暫的一秒鐘停頓,像是突然反應過來,點頭應道,“是。”
他的反應有些莫名,雲澹容心頭一動,用餘光去看四周。
床鋪旁的木桌上還放着未打開的行囊,屋內是客棧統一的布置,樸素簡單,裝飾擺放明明不一樣,但一眼看過去,感覺居然和觀山居裏的大差不差。
有什麽在腦海裏驀地一閃而過,他敏銳地抓住了那一絲感覺的尾巴。
那間屋子——是了,雲澹容将符交予對方時曾無意間瞄見過那間屋子裏頭的樣子,除了一些宗內統一發放的東西以外幾乎別無他物,空曠整潔,只是那是他不曾多想,只以為是愛幹淨,現在想來,更像是沒有常住的打算。
是有外出歷練的計劃嗎?
未必。
雲澹容細細思索着。
和他那兩位師姐師兄不同,向南歌是靈秀山莊的大小姐,解長生是天都府上的小侯爺,兩人對自己的身份有很清晰的定位,落葉歸根也知道那個根在哪裏,清靜峰只能算是他們的第二個家。
但江練不一樣,或許是在雲澹容并不了解的那段過去裏,他習慣于看人臉色,習慣于寄人籬下,他沒把從小生長的地方當做家,自然也沒有把秋生劍宗當家。
他習慣于漂泊無定的生活,在奮力紮根的同時也做好了随時離開的準備。
“江練,”想到這裏,雲澹容沉下聲,他難得稍微說了點重話,“你是我的弟子。”
不管別人怎麽議論,想要成為秋生門長老親傳弟子的人數不勝數,既然成為了,那就堂堂正正地走下去,若是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值得,那其他人又該怎麽辦?
“若你輕賤自己,那也是在輕賤他人。”
江練條件反射坐直了身體,下意識張嘴想應是,就在要說出口的那瞬間,鬼使神差間,一個想法浮了上來,他有些遲疑地輕聲問道,“那……若像是剛剛那樣的情況,我覺得不對,但又不曾出聲,師尊可會覺得失望?”
“不會,”雲澹容沒有一絲停頓,目光清明地看着他,“人生在世,別無他求,但求無愧于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