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何碩是她表哥?
溫絮在意識裏檢索相關信息, 自然是一無所獲。
夏池厭在明雁鎮自殺的劇情,原文裏都沒有詳細交代。
遑論妹妹奔喪時,在淮京遇到表哥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輕微得不值一提, 溫絮的大腦也就毫無印象。
“何碩是你表哥?”溫絮詢問妹妹。
少女語氣遲疑,聽起來有些不确定:“我有四個表哥, 關系都很一般, 他們不在村裏生活, 很多年沒見過了。”
溫絮露出了然的神色,這一次,就喊得順口多了:“表哥, 你也是A大的?”
聽到少女這聲甜甜的“表哥”, 白勁驚唇角的弧度未變, 凝望着女朋友這身白衣,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恰好一陣高爽秋風掠過田埂,料峭的涼意拂面。
溫絮看見秋風吹起他的孝服上杉,一片雪白的衣角掀起又落下, 他發際烏黑的頭發絲淩亂飄動, 眼睛氤氲着看不透的笑意。
白勁驚正對她微笑。
在某個電光石火的剎那,溫絮心裏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既視感。
這一幕好像在哪裏見過。
想起她在學校餐廳遇見過何碩, 溫絮随口問:“表哥,你是哪個專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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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吟吟望着面前的少女, 白勁驚眉梢一揚,悠然開口:“哪個專業?”
他低頭想想, 似乎記性不太好, 笑了一下, 才慢慢地回答:“考古。”
溫絮略感詫異,考古可是A大出名的冷門專業。
妹妹的這位表哥眉目高雅, 雖然不了解他,何碩總給她一種學識淵博,閑靜沉着的感覺,和考古專業倒是很搭。
明雁鎮就妹妹一個人考上了A大,沒聽說還有哪一家祖墳上冒了青煙。
溫絮估摸着這位表哥有點遠。
上世紀計劃生育之前,村裏每家都有至少三四個兄弟姐妹。
家族盤根虬結的親戚脈絡,光看族譜就很複雜。
何碩是哪一支的親戚,哪一房的表哥,溫絮不好奇,也就沒多問。
簡單聊了兩句,這對沒血緣關系的表兄妹,心照不宣地閉上了嘴。
像不熟悉的陌生人一樣,白勁驚看向一旁,溫絮轉過身,慢吞吞走開。
她站在坡上,看家族裏的長輩,拿着鐵鍬和農鎬往坑裏填土。
棺材很快被土掩埋,深坑變得平整,堆成小山丘。
人死如燈滅,一無所有地降臨,一無所有地離世,帶不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
老太太緊緊抓在手裏,攢了一輩子的積蓄,藏了一木匣子的銀件,手指上的金戒指,死後都到了兒媳的手裏。
漫長又短暫的一生,嗔癡愛恨,執念不甘。
世俗金錢的誘惑,街坊鄰裏的糾葛,水火不容的婆媳關系,都只是一場體驗。
死了,一切也就煙消雲散,什麽都沒了。
溫絮忽然覺得渾身輕盈了許多,陰霾散盡,神清氣爽。
觀念的轉變,就是一瞬間的事。
就在這個簡單的午後,妹妹卸下了心上看不見的鎖鏈。
奶奶的離世,似乎讓妹妹對人生有了新的感悟。
自殺了結精神上的痛苦,固然勇敢。
選擇樂觀地活着,笑對生活的艱辛,何不是另一種勇敢?
……
竹葉飒飒,綠蔭遮蔽的山腰伫立着幾間簡陋的房子。
袅袅炊煙升騰,穿着孝服的男女老少或站或坐,送葬回來後,吃着飯閑聊。
前來吊唁的親友,幫忙處理老太太喪事的村民,以及吹唢吶的師傅,熱熱鬧鬧,擠滿了不大的院落。
按照村裏的習俗規矩,家屬要用菜肴招待參加葬禮的賓客,俗稱吃送葬飯。
門外,一抹俏生生的白影走進來。
熱火朝天的喧鬧聲稀稀落落,安靜了不少。
溫絮站在門口,穿着一身雪白衣衫,摘下兜帽,烏黑柔順的頭發散落下來。
她低着頭,柔軟的嘴唇抿着一個發圈,單手靈巧地取下來,五指撐開,紮了一個蓬松的高馬尾。
素面朝天,未施粉黛,潔淨的臉容瞬間吸引了在場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滿堂賓客都看向門口的漂亮少女,和身邊的人竊竊私語。
“這是哪家的姑娘。”
“盼娣的孫女,聽說是省裏的狀元,考上了名牌大學。”
“哇,了不得,”說話的人啧啧稱贊,語氣帶了幾分惋惜,“咋不是個男孩子。”
“長得真水靈,一看就不是親生的。”
架着鐵鍋的竈臺前,年邁的老頭坐在凳子上,斜眼瞅着門口的姑娘。
過了一會兒,他把溫絮的養母韓椿婷叫了過去。
“你女兒有沒有男朋友?”
老頭有個兒子,在沿海城市打工,人比較老實,今年三十六歲還沒找到對象。
女人一愣,立刻猜到老頭打的什麽主意。
她心想,那位姓司的大老板,氣宇軒昂,又高又俊,開連號的勞斯萊斯,我女兒都看不上他,能看上你兒子?
“小絮沒談男朋友。”韓椿婷心裏輕蔑得發笑,倒也沒表現在臉上。
說話的語氣,難免帶着身為家長的虛榮,“但A市有個大老板喜歡她。”
老頭一愣:“多大的老板?家裏有幾套房?多少存款?”
那位司先生究竟有多少資産,韓椿婷也不清楚,神秘兮兮說:“那個老板的有錢程度,你想象不到。”
老頭一擺手,明顯是不相信。
穿過院子裏三三兩兩的人群,頂着幾十雙探尋打量目光,溫絮旁若無人,優哉游哉地往前走。
家家戶戶都在城裏買了房子,夫妻倆很少回村裏居住。
溫絮上了大學後,舊房子只有老太太一個人住。
那間被山體滑坡沖塌的房子,一直沒什麽人來修,陳舊的牆體暴露在外,荒涼破敗。
溫絮進了一間屋子,五分鐘後,拎着黑色的背包走出來。
喧鬧的院子裏,響起少女軟糯好聽的聲音:“誰翻了我的包?”
小孩的尖聲喊叫,桌椅板凳被拉動的聲音,碗碟碰撞的脆響,大人的喧嘩聲……
院子裏吵鬧不已,沒任何人回應她。
溫絮表情未變,清冷的目光環視一周,又耐心地問了一遍:“誰動了我的東西?”
每個人都聽見了少女軟生生的聲音。
一院子的人,紛紛擡眼看向溫絮,很快又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
仿佛她是空氣,沒人在意,沒人理會。
“溫絮,”意識裏傳來妹妹的聲音,“這一大家子人,都瞧不起我們家,看不起奶奶,也看不起我。”
溫絮詫異道:“為什麽?”
“因為爸媽沒什麽本事,親戚都比我們家有錢,早早就在淮京市裏買了房子。”少女小聲解釋。
“奶奶性子也軟,不能生育,年輕時沒少被妯娌欺負。”
“再加上我是個女孩……”
沉默了一個世紀那麽久。
溫絮單手劃開雪白孝服上的紐扣:“親愛的,你今天說什麽來着?”
少女心跳如鼓,紅着臉說:“你想幹什麽都行。”
從今往後,她不會在意別人的眼光。
溫絮揚了揚眉毛。
只要妹妹不介意和勢利眼的親戚翻臉,不在意村裏人的閑言碎語,不想着給父母維持虛榮的面子。
妹妹就是真正的脫胎換骨。
“溫絮。”她聽見少女喊自己的名字,輕柔如墜落枝頭的花,卻堅定不可摧折。
像是問溫絮,更像是在質問自己,“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溫絮笑了起來:“是啊。”
自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在門外沒找到女朋友,白勁驚從容地走進院內,目光緩慢地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
喧嘩吵鬧的院落響起一陣鑼聲。
敲得毫無章法,嚣張狂妄,刺耳之極。
順着噪音的方向,白勁驚偏過頭,看見他親愛的女朋友抽走哀樂隊的鑼捶,一邊單手敲了敲鑼,一邊平等地挑釁所有人:
“都耳朵塞豬毛了,聽不見?”
白勁驚深不見底的眼眸裏,泛起微微的詫異,轉眼間,他險些要笑出聲來。
裝聾作啞的一院子人終于有了反應。
認識溫絮的人都很意外,看她的眼神立刻不一樣了。
這一大家子勢利眼親戚,大多都是欺軟怕硬的。
妹妹愈發怯懦讨好,他們愈發看不起她。
溫絮态度強硬,脾氣火爆,一言不合就翻臉,不把這群人放在眼裏,他們反而對她畏懼三分,高看她一眼。
“丢東西了嗎?都幫她找找!”
“你們誰翻了小絮的書包?”
“……是我。”堂姐尴尬地開口。
韓椿婷趕緊走過來,看了看溫絮敞着拉鏈的黑色背包:“怎麽了?什麽東西丢了?”
“我來姨媽,翻了小絮的包,把她的衛生巾拿走了。”女生低聲解釋。
韓椿婷不以為意:“我還以為是什麽呢,再去超市買就好了,別傷了親戚之間的和氣。”
溫絮面無表情,望着讨好型人格的媽媽。
女人賠着笑,語氣帶着刻意的自責,仿佛不懂事的人是自己的女兒。
未經允許,随便翻人東西的堂姐,反倒雲淡風輕地表示大度不計較。
溫絮輕聲細語問:“最近的超市在另一個山頭,我生理期,還得爬十幾公裏的山?”
韓椿婷瞪了她一眼:“你是山溝裏的窮丫頭,不是嬌氣的大小姐!”
溫絮感覺妹妹的心疼了一下。
怔神的片刻,她聽見一聲沙啞輕柔的聲音:“她怎麽不是?”
溫絮扭過頭,看見何碩一身雪白,身形挺括,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她身旁。
白勁驚眉目舒展,轉頭凝望溫絮,眼瞳映着少女模糊的身影。
“每個女孩,都是男朋友的嬌氣大小姐。”
他唇角微微上翹,臉色平靜無波,甚至稱得上溫和,溫絮卻能感覺到他情緒有些沉,似乎是生氣了。
……但這關她男朋友什麽事?
大概表哥的氣質太好,溫絮不經意擡眼,發現堂姐正直勾勾盯着他。
準确地說,在場不少人都在看他。
孝服的款式其實很簡單,送葬的人都這麽穿,沒什麽特別。
但穿在她這位遠房表哥身上,白衣勝雪,氣質高潔,特別吸引人視線。
何碩不是符合大衆審美的帥哥,長相平庸,五官并不精致。
但他身上有股特別的魅力,像春水一樣融潤溫和,讓人如沐春風,忍不住一直盯着他看。
注意到她的視線,白勁驚偏頭望了過來。
四目相對的瞬間,白勁驚眨了眨眼,眸底泛起溫柔的水波,輕笑道:“要不要去我家?”
……
表哥的老家,在綠竹掩映的山頂上。
看到同款破敗的房子,溫絮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她在院子裏找到一塊光滑幹淨的青石,喟嘆一聲,悠閑地坐了下來。
料峭的秋寒透過石面傳遞在身上,冰冰涼涼。
溫絮剛想枕着手臂,往後一躺,屋子裏傳來表哥的聲音。
語氣柔和,并不強硬,令她感到十分耳熟。
“起來。”
溫絮一怔,莫名聯想到她那個死了的男朋友。
怕她生理期着涼,白勁驚會在她坐在地上時,伸手把她拉起來,含笑的眉眼流轉着無奈和縱容:“起來。”
她擡起眼,看見何碩從屋子裏走出來。
他脫了雪白的上杉,換了件柔軟的低領毛衣,手裏提着一個袋子。
送葬耗費了他不少體力,何碩唇色很淡,和蒼白的臉幾乎一個顏色。
他朝溫絮笑了下,懶洋洋地倚靠在門框上,沙啞的聲音聽起來憊懶又困倦:“面條下多了,吃不完。”
頓了下,白勁驚唇角上揚,笑着問:“你餓嗎?”
畢竟和何碩關系不熟,溫絮下意識道:“我不餓。”
肚子不合時宜地抗議起來。
想起今天兩頓都沒吃,溫絮起身進了屋。 桌上盛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雞蛋面。
沒有放蔥和辣椒,撒了一點點香菜,牛肉不要錢似的,鋪了厚厚的一層。
聞到食物誘人的香氣,溫絮感覺更餓了,在桌前坐下來,拿起筷子。
她擡頭看了看坐在對面的男生,猶豫着問:“你怎麽不吃?”
白勁驚把手裏的塑料袋放桌上,唇角微微上翹,神情有些疲憊,眼睛卻清亮如雪。
“我有點困,你吃就好。”
說完,他側臉枕着手臂,安安靜靜趴在桌上,沒有再說話。
呼吸纖毫如游絲,像羽毛一樣輕微。
如果不是他的肩膀微微起伏,能看出在睡覺,溫絮都要以為他暈了過去。
無意中掃過袋子裏的東西,溫絮愣了愣。
裏面是兩片衛生巾。
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溫絮戳了戳他的胳膊,直接問他:“袋子裏的東西,是給我的?”
對面的白勁驚趴着沒反應。
幾個呼吸的時間,他才仿佛活過來一般,一動不動,只輕輕嗯了一聲,音色沙啞。
溫絮此刻的心情有些微妙。
何碩雖然是她親戚,但說白了和陌生人沒區別。
一個不熟的大男生,給她衛生巾這麽私密的東西。
雖然,她此刻正需要這個……
溫絮想不明白,離開她家後,他一直和她在一起,走了很長的山路,路上也沒有小賣鋪。
他究竟是什麽時候買的?還是散裝???
“謝謝。”溫絮心情複雜地盯着他漆黑的頭頂。
聽到女朋友真誠實意的道謝,白勁驚唇角上彎,緩緩地,睜開了清明透亮的眼眸。
良久,他才慢慢擡起頭,低着下巴坐直身體,臉上還帶着倦色,但精神已經好了許多。
瞥一眼袋子裏的東西,白勁驚沉默片刻,表情鎮定自若,緩慢地說:“女朋友經常忘記生理期。”
溫絮端着碗,邊喝湯邊擡起眼皮看他。
見她這副樣子,白勁驚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繼續漫不經心解釋:“我就随身給她帶兩片,時間一長,養成了習慣。”
溫絮恍然大悟,哦了一聲,點點頭。
把湯底都喝完了,她還意猶未盡,抓着袋子站起來:“你家廁所在哪?”
女朋友離開後,白勁驚一手支着側臉,阖上眼眸,閉目養神。
片刻後,他眼睫輕動,緩緩地睜開眼,目光看向對面。
看到一碗面被她吃得幹幹淨淨,連湯都不剩,白勁驚的眉梢微微地揚了一下。
“這麽好吃?”他低聲輕喃,若有所思。
桌上的手機震動響鈴,屏幕亮了起來。
白勁驚眼眸半斂,黑眸沉靜,望着屏幕上的來電顯示,沒有任何動作。
沒有接聽,也沒有挂斷。
鈴聲锲而不舍地響了兩三遍。
半晌,白勁驚輕不可聞地呵笑一聲,笑容有幾分荒唐的意味。
溫絮的備注:聲音像男朋友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