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Narcolepsy.

第32章 Narcolepsy.

明寐長了一張“精明”的臉龐, 尤其是她那雙帶着小黑痣的狐貍眼,動來動去的時候好像很會“算計”

腦袋靈光,也很會念書學習, 但唯獨一點,她長着張機靈的臉, 卻最不會撒謊

景淮明明記得,她是最不擅長撒謊的那種人,也自诩擅長洞察人心,卻不料有天會敗倒在明寐面不改色的謊言中

事件解決,時間過去,當初所有人抨擊,造謠得那麽不留情面, 現在卻無人還記得那對可憐的父女

張奶奶把明實的良善記在心裏,那年鬧得沸沸揚揚,她悲哀, 卻也無法做什麽 原本以為這檔事會永遠封塵在那座已經消失的老小區裏,不成想遇到了歸來的景淮

送奶奶回家後,景淮看着手機上搜索出來的當年車禍視頻和圖片,手指在寒冬中僵如枯枝, 眼前發黑,差點沒站穩

天色漸晚,剛結束一場暴雪的崇京上空再度布滿烏色

握着手機的手緩緩垂下,屏幕光還亮着,景淮仰起頭,對天阖眼, 太陽穴突着的青筋暴露最後防線的隐忍

所以,屢次跑到19路公車上睡覺, 不是真想搗亂

是你想爸爸了,對嗎,明寐

你只是太想爸爸了

擅長捕捉情緒,将感情和思想編織成畫面的他,此刻竟不敢深想半分當時明寐的處境

潑在家門上的血色,在色譜上編號幾位,她抱頭瑟縮的周遭又是幾度的的黑

機械的震動活動了他麻木的手,景淮接通振動的來電,放在耳畔,主治醫師傅引的聲音傳來,有些責備的意味

“剛剛司機通知我,你買了即刻去濱陽的車票”

“景淮,請告訴我這位随時擔心你生命健康的醫生,你想幹什麽”

“我必須去”景淮抛下所有顧慮,也丢掉理智,态度決然卻笑了下:“你攔不住我的,傅醫生”

那邊似乎嘆了口氣,不留情面地批評他一句:“你真是我見過最好治,也最無藥可救的病人”

瘋子一個

“醫生”景淮垂下眼眸,滿腦子都是明寐紅着眼眶的模樣,那雙狐貍眼如今長開了美豔又奪目,卻不會笑了

“或許要奮不顧身,才能在峭壁上找到良藥”

得知一切的現在,此時此刻,他只是想見她,只是想見

“你會支持我的,對嗎?”

……

崇京南站前往濱陽西站的列車已經進站等候,樓上自動檢票的通道打開,景淮偏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段三三,還沒等他說話,對方先開口了:“明寐是我送走的,她沒回家,萬一出啥事,我不能白白擔份責任好吧”

景淮微動唇線,笑意很淺,“真不是因為擔心她嗎?”

“當然不是,我倆關系……也就一般”段三三嘴上這麽說着,卻知道自己足足因為這事兩天都沒睡好覺,她擠着上前,率先刷身份證進站

景淮回頭和傅引對視,兩人跟随後面進站

天氣莫測,航空交通管制讓這兩天大部分航班都延誤了,為了能最快抵達濱陽,三人選擇了高鐵出行

濱陽與崇京同為北方城市,距離幾百公裏,坐高鐵需要四個多小時到達

列車駛出崇京南站的時候,天就已經黑了

載着迫切和關心,列車快速駛向另一座城

記憶像拼圖碎片,從家裏每個打掃不到的角落裏蹦出來,拼在一起 過去那些被忽略,沒能及時察覺端倪的瞬間,都成了此刻往景淮心口重創的隕石

傅引低頭,和助理在微信裏安排後面的工作,排開最近的時間,聽見身邊人的一聲悶咳停下動作

她看向景淮,捕捉到他隐忍咳意,越來越差的臉色時蹙了蹙眉:“你……”

話沒問出來,景淮搖頭打斷,放下抵在唇邊的拳,只在意:“還有多久到”

傅引看了一眼,說:“大概四十分鐘”

景淮頓時間颦了一下的眉頭暴露對這四十分鐘的不滿,他撐着一邊起身,嗓音帶着些不适的沙啞:“好,我去下洗手間”

列車高速行駛,偶有晃動,更加劇了景淮額頭的脹昏

他站在列車門邊,借着玻璃往窗外望,讓稍微空蕩的風降解身上的不适

框住夜色的玻璃倒映着景淮輪廓分明的瘦臉,下斂都遮不住灼灼深沉的眼神,在多重虛糊的窗面格外清晰

一股不好的生理感覺仿若從天壓下頭頂的霧霾,景淮略彎腰下去迅速扶住旁邊,指節泛白,因抵抗身體的變化而喘着氣

一陣匆忙的腳步聲跑近,他偏頭,已經開始發昏的目光失去克制力

段三三握着手機,被景淮這一眼吓了一跳,渾身一抖 慣常吊兒郎當的她,頭一次露出了異樣而嚴肅的表情,還有些措辭猶豫,最後斷斷續續告訴他:“那個……明寐,沈爰剛剛打電話給我”

“她說明寐,已經失聯超過一天半了”

“沈爰和她家裏人已經報警立案了”

倏地——鐵鏽味攻上喉嚨,景淮突然重重咳嗽出聲,換了口氣,撐着最後一層理智問:“什麽叫……失聯了”

段三三早就慌了,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聲音有些抖:“就,就是怎麽都聯系不上,聯系不上的時候已經超過兩天了,也沒人知道她到底回濱陽都去哪了”

“你說我……我送她的時候怎麽也不細問問呢”

“我怎麽也沒發現她有哪不對勁……”

“別慌,到站我們立刻去派出所”景淮一邊撐着側壁,往車間走,雙眼已然發紅,“報案以後,警方順着監控網應該能,能找到……”

“她很聰明,不會輕易陷入危險……咳咳”

段三三看他明顯不對的身體狀況,想上去扶一把,都不敢,“你,你沒事吧……”

困意,卷着昏聩如磐石從天砸落,毆打着他僅剩的清醒,景淮搖頭試圖換取些許清明,脖頸和額頭的青筋全都疊出,拼盡全力調動渾身的力氣,與神經對抗

怎能在這個時候睡呢,就是死,也不能在這個時候……

下一秒,如掐斷放映影片般,咔的瞬間,什麽東西在他腦內斷開

天旋地轉,雙眼驟黑,景淮渾身脫力倒下——

段三三失聲,往前撲去接他,“景淮!!”

“來人啊!”

“有人暈倒了!!”

……

大約四十八小時之前

因為吳廣浩一行人毫無規律的大規模騷擾,給短租房附近的鄰居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那天晚上過後,明寐果然接到了房東的電話,被趕出了短租房

走的時候,她看着已經沒法要的外門和牆壁,主動賠給房東一大筆錢

失眠的時間連在一起,晝夜的颠倒于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即使還在呼吸,生命體維持運作,可明寐拖着行李,只覺得皮膚包着的是一具無可救藥的枯骨

在濱陽生活六年,但實際去過的地方很少,明寐打了輛車,徑直去向常光顧的酒吧街

車窗外的霓虹燈光像旋轉萬花筒,彩斑打在她側臉上

生死還重要嗎,她現在就想好好睡一覺,最好一覺醒來就能見到老爸,想到這兒,明寐靠着窗,無聲一笑,凄涼又嘲谑

喝酒的話,她比較喜歡濃度高的啤酒,因為這種酒帶氣,上勁比較快,利于入眠 特調酒很少喝,因為一杯特調酒是調酒師的作品,她抱着直沖沖的目的性,三下兩口灌完,總覺得不太尊重

但是今天她點完啤酒,喝了三瓶以後,又點了一杯特調酒

明寐抱着冰涼的酒瓶,趴在吧臺上,側頭望着調酒師利索帥氣的動作,透過對方,她的眼神逐漸發直,迷離

調好的酒品呈上來時,明寐雙眼已經充滿了赤色,搖搖欲墜,對方一句“您哪裏不舒服嗎”把她叫回現實

明寐搖頭,坐起來用雙手捂住眼睛,不着痕跡地拭去,笑着接過酒

淩晨兩點半,專趕夜場的客人們在酒吧裏正如火如荼,明寐喝太多,困意沒來尿意先來了,有些憋不住,酒吧裏的衛生間在維修,只能出去上公廁

北方城市胡同巷子是比較密集的,尤其是在這種老城區的街裏,那條通往公廁的小巷子甚至沒裝燈,明寐摸着黑去,回來的時候望着遠處的光,走得搖搖晃晃的

不知怎的就想到12月14號那天奔出胡同,撞到景淮懷裏的那天

明明兩個人都從未計劃過這場偶遇,卻就偏偏在自己最恐懼的時候,他出現在有光的地方,分厘不差地接住她

那瞬間,明寐是真覺得,自己好像還有救

腳步聲在小巷子裏突顯孤寂,她醉得昏頭,扶着一側,步伐短慢,仿佛怎麽都走不出這條狹隘黑暗了

明寐停下,呼吸猝不及防有些不穩,幹幹的嗓音露出幾分哽

突然就好想他

下一秒,有人突然從背後襲來,黑暗毫無預告地遮住視線,嘭地一下,她哪裏被擊中,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徹底陷入混沌

……

起初明寐是被聲音吵醒的,鼻息間都是黴味和塵土味,特別難聞,眼皮還很沉睜不開,她聽見隔了幾米遠,門外的聲音

吳廣浩

“都說了!三天之內我肯定把錢還了!”

“我在你們那兒都玩多少年了?啊?這麽點面子不給我!?”

“你現在就是弄死我,我也拿不出那麽多……什……我警告你!別亂來!”

“等着吧,我盡快!!”

緊接着腳步聲湊近,他踏進了這間屋子

明寐努力把眼睛睜開條縫,模糊視線裏,瞧見了吳廣浩那張令人作嘔的臉

她感知手腳都被綁着,後背抵着冰冷冷的牆

周遭環境根本不像是正常的起居室,家具也都破爛結着蜘蛛網,随處是塵土,跟爛尾的毛坯房沒什麽區別了

明寐仰起頭,睥睨他,嗤笑一聲:“吳廣浩,你是真瘋了”

“就你身上那一層皮,還敢跟賭呢”

看來是輸的金額太大,實在搞不到錢,狗急跳牆了

她一歪頭,用種看垃圾的,審視透徹的目光猜測補充:“……借高利貸了,是吧”

亡命之徒

“識相,想出去,就轉錢”吳廣浩從兜裏把她手機拿出來,扔在她身上

明寐低頭,看着黑屏的手機,一旦開機操作,通訊通過衛星會立刻鎖定位置,她忍着想笑,這人是腦殘嗎?

她翕動嘴唇,毫無畏懼,開口諷刺:“就是你媽還活着,掏空家底也填不上你賭錢的窟窿”

誰知這句話瞬間刺痛了對方,吳廣浩一個箭步上來,揪起明寐的衣領就是一記耳光——

“啪!!”清脆駭人的聲音響徹房間

火辣辣的痛覺襲來的同時,明寐半邊腦子都被扇懵了,一口血腥咳出來,她搖搖頭,感覺視覺都模糊了

誰知道還沒緩過來,對方又一巴掌抽在她臉上

“啪!!”

“信不信我打死你!”

“啪!!”又一巴掌

“打死你!”

“啪!!”明寐幾乎快被打暈了

“打死你!!”

“你個臭婊子”

明寐嘴角的血染到他手上,吳廣浩一手捏住她半張臉,力度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你沒資格提我媽,要不是你爸,我至于沒家了嗎!!”

他笑得陰恻恻:“咱倆有的是時間,我有的是法子讓你把錢吐出來”

“知道這是哪兒嗎?”

明寐頭暈眼昏,感覺半只腳都快踏出塵世了,眼前吳廣浩的臉分成好幾層虛影,看不真切

“早年拆遷的廢墟,剛好有這麽一釘子戶不走,方圓幾百米連條狗都沒有,你就是死在這兒,也得發臭了才讓人聞着味來”

明寐滿口都是血,嗆得氣管都發癢,她咳嗽兩聲,喘着粗氣,眼神從未示弱,盯着對方慢悠悠開口:“吳廣浩……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

埋藏在地下的仇恨在此刻揭棺而出,焚燒遍野

“19路公交車上……一共有43個座位”明寐說話很吃力,手腳被綁着,衣衫淩亂地歪斜在牆邊,整張臉傷痕累累,紅腫脹起,慘不忍睹

“當時車上,只有24個乘客……可是為什麽你說……你媽是站着的……”

吳廣浩的眼神驟然閃動,心虛飄過

明寐冷笑中摻了悲哀,拼盡全力吼道:“因為那個幹擾司機駕駛的乘客…導致車禍的…就是你媽!!”

因為照顧到所有家屬的情緒以及對案件的保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過行車記錄儀裏的情況,明寐當年年紀尚小,只有母親安佳看過

這個結論,是她自己推測出來的,而當看見吳廣浩這般神色時,明寐确定,自己猜對了

“殺人的到底是誰?殺人的不是我爸”明寐的眼淚混着血滾下來,眼神能吃人:“該背24條人命的也不是我爸!!”

吳廣浩被她字字精準的話噎得無所反駁,但是欲望已經敗幹了僅剩的理智和人性,他掐住明寐的喉嚨,阻止她繼續說話,看見對方快窒息痛苦的表情,心中爽快,他眯起眼:“我管你什麽”

“不給錢,”他靠近,用隐喻的口氣威脅:“我能讓你在這生不如死,信不信?”

吳廣浩似乎想起什麽來:“我聽說你還有個弟弟?”

“你沖我一個人來!咱倆的事跟他們有什麽關系!”明寐艱難地喊着,吐字模糊:“吳廣浩,我就是死,都不會給你一分錢…你最好別手軟…”

“啪!!”

最後一巴掌,徹底把明寐打倒在地

吳廣浩起身,環顧毫不透光的黑暗屋子,以及早就準備好的數塊屏幕,笑了一聲:“那就試試”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屋子,而後傳來鏈條鎖纏繞的聲音

昏暗的環境讓明寐頓時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到處沾着血和诋毀的夏天,回到了那個沒有爸爸的卧室角落,她心跳一縮,忽然覺得四肢所及之處,好冷

下一秒,她周遭的這些大大小小的屏幕同時亮起,亮光展示的圖片和視頻不堪入目——都是當年車禍的慘烈畫面

明寐看清它們的瞬間,崩潰地尖叫出來

“啊!!”

“啊啊——”

就算閉上眼,那些畫面如烙印在心裏一樣,反複重映,生動殘忍

尖叫聲和痛苦的哽咽混作一團,明寐舉起被綁着的雙手病态般瘋狂撕扯自己的頭發,臉頰,不斷地後退,後背在牆壁上磨得發疼

無路可逃了

“救救我……”她渾身顫抖,發出最後的,細弱的信號

“誰來……誰快來……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

甚至比當年縮在家裏經受暴力威脅更恐怖,這樣簡單的場景,沒有任何聲音的環境,就能把明寐萬箭穿心,啃噬殆盡

沒人能救她,跟六年前一樣,根本沒人會來

讓她去死吧……讓她去死好不好

就這樣,明寐昏了過去,而再醒來,還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那些屏幕不曾滅掉半分

心底最後的防線即将潰破,她雙眼幹澀,麻木又僵直

實際上度過的時間并不長,但于她而言,度秒如年

就這樣,明寐做好了墜入地獄,永無天日的準備

她緩緩仰頭,盯着房頂的黑,雙眸絕望,喃喃道:“老爸”

“爸爸……”

“我好疼啊……”

炊煙伴随煙火味,明寐好像看見爸爸站在廚房裏做飯的背影

他一回頭,笑得憨厚又溫柔

“爸爸,你在哪兒呢……”

這麽多年了,你怎麽都不來接我啊

嘭!

嘭!!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猛擊

戶外的光,随着被擊打時露出來的縫隙鑽進來

老舊的房門,經不住斧子的劈擊,啪!一道裂痕出現,啪!又一道裂開

光就像被裂開的晶石,不斷在角度各異的縫隙中折射,蔓延,強烈的光強勢地蓋住了屏幕光,讓屋裏所有飄蕩造作的塵埃都遁形敗露

“明寐!”有人叫她

“明寐!!你在嗎明寐!”

“明寐!”

好多人叫她

鏈條鎖被劈開,殘破的木門也搖搖晃晃推開,一堆人蜂擁而至,光芒闖破了夢魇

刺眼的餘光裏,明寐看見了警察,滿臉淚水的沈爰,焦急的段三三,媽媽和繼父……好多人

然後,一抹灰色的,柔和的陰影跑到面前,替她擋住視線裏所有屏幕

明寐堪堪擡頭,眼見着他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眼梢紅着,隐忍到額角青筋疊起

景淮看見她脆弱而發木的狀态,一瞬間喉口被心疼堵住,連話都說不出

是她在夢中叫醒他,讓他及時從昏迷中脫離

幾乎是不敢停留地趕來,卻好像還是晚了

眼前的女孩就這麽看着自己,目光何其空洞,好像都不認識他了

景淮伸出手,停在半空,都不知該落在哪

下一秒,明寐的眼神終于有了活動,那雙幹涸的狐貍眼,唰地掉下一串清淚

模糊了時間界限,六年前後仿若疊影重合

她竟然露出幾分蒼白的笑意,扯着嗓子開口,說的是……

“你終于回來啦”

“景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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