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瓊林宴後,蘇禦史心中憂思難散。

原本愛子三元及第,即将入朝為官,如蘇家祖祖輩輩,做一賢臣,是件好事。可未想到,宮中瓊林宴上,風流放蕩的昭陽公主,竟會對小她三歲的阿珩,動了心思。

昭陽公主,這位天子的親姐姐,究竟是怎樣的人物,蘇禦史心裏,再清楚不過。若僅是貪慕男色,也就罷了,偏這公主殿下,不但深得天子信任,手握重權,且還有一副蛇蠍心腸,手段狠絕,睚眦必報。膽敢明面違逆她意之人,迄今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

天子年幼,既沒有親政的能力,也還看不透公主的野心,對公主依戀過深。本來他們這些忠心耿耿的清流朝臣,是想在昭陽公主及其黨羽的陰影下,隐忍蟄伏數年,邊暗中聚攏清流勢力,邊教導天子明事理後,尋一時機,在天子的支持下,滌清朝堂。可,還沒等那一天到來,他蘇家的禍事,就先上門了。

其實,這事放在別人家,大抵算不得什麽。不過是委身為公主裙下臣而已,對一些攀權好色之人來說,能夠借此搭上掌權公主,能與如斯美人春風一度,倒是幸事一樁。只是,蘇禦史對自己的兒子,再清楚不過,他的孩子,性淨如蓮,怎肯陷進這樣的龌龊事裏,旁人眼裏的溫柔鄉,在阿珩那裏,定濁如爛泥。

蘇禦史了解自己的兒子,也了解實是政敵的昭陽公主。若阿珩肯順着公主,依公主風流性情,也許言語調笑幾番,就會淡了,另又看上別的英俊男子,未必真會與阿珩有什麽。可若阿珩,不僅執意不從,還對昭陽公主,有什麽忤逆之舉,惹怒了這位玉羅剎,那恐怕,真要生出事來了!

憂心忡忡,而又不知該如何是好的蘇禦史,将心中所慮,盡皆講與愛妻聽,希求能從妻子那裏,得到一二良策。可妻子,對這一局面,也是束手無策,同樣愁眉難展。

夫妻二人,苦着臉在家中長籲短嘆時,他們的小女兒,蘇珩的妹妹蘇若薇,人在窗外,将父母親的對話,一清二楚地聽在耳中。

雖才十一二歲,但幼讀詩書、天性聰穎的蘇若薇,大抵能聽明白父母親,是在為何事,憂心不安。父母親都愁眉莫展的難事,她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來,只能一邊為哥哥擔憂着,一邊因心牽兄長,不由自主地,向家中哥哥所在走去。

春夏之交的時節,哥哥所居的青琅軒,卻無明豔花景,入目盡是幽篁翠色、蒼苔泠影。蘇若薇聽着流溪清淙之聲,搴裙走過一道石橋,見哥哥正在竹林間舞劍,影若秋水,身若驚鴻。

外人只會說蘇家的少年,十六歲即中狀元,是如何天縱英才,卻不知哥哥這些年,縱有天分加持,又是如何夙興夜寐、十年寒窗。除了勤學苦讀,幼時體弱的哥哥,為能強身健體,這十年來,每日還會特地花上一個時辰,修習武藝,為他自己日後,在将一生投效于社稷時,不致受病體拖累。

哥哥這些年,日夜奮勉的所有,都是為了他心中安社稷、濟蒼生的志向。但當哥哥,終于金榜題名,即将入朝為官、一展抱負之時,卻突遭飛來橫禍,入了那位昭陽公主的青眼……

蘇若薇為哥哥的這樁禍事,心幾揪擠成了一團。她想像平常一樣,在哥哥收劍向她走來後,邊随哥哥走進書室,邊與哥哥說些閑話,可,心中之憂,實在深重,在強顏說笑了一陣後,她還是忍不住,将話題轉到了昭陽公主身上。

蘇若薇想知道哥哥如何看待,被公主垂青之事,試探着問道:“我只聽說,昭陽公主是大梁第一美人,卻還從未見過。哥哥在瓊林宴上見過公主,可覺這位公主殿下……名副其實?”

三尺秋水,澄映着哥哥的如玉面龐。哥哥邊将劍拭淨收鞘,邊回答她道:“紅顏枯骨,容貌只是皮囊而已。”

其實哥哥自己,也生得極好,可他從不注重自身相貌,也,不近女色。時人十六七便會娶妻成家,如哥哥這般的清貴公子,在這年紀,身邊早有通房美婢侍奉,但哥哥對女子無意,不僅婉拒母親說親,青琅玕中,也僅有灑掃庭院的老仆、伺候筆墨的書童。

哥哥眼裏,沒有如花美色,有的,只是滿心抱負。蘇若薇見哥哥将劍放回架上後,目光轉看向室內挂放着的六品深綠官服,不禁暫壓下心中隐憂,彎起唇角,打從心底為哥哥感到驕傲。

今晨,哥哥接到谕旨,被封為從六品翰林院修撰。雖依梁朝官制,三甲等新科進士,将在翰林院歷練三載,再正式入六部九卿,參治朝事,但蘇若薇私心覺得,依哥哥的才學,根本沒必要循照陳例,在翰林院虛耗三年,盡可直接掌權做事。

她将心中所想,告訴哥哥。哥哥眸中漾過寵愛妹妹的溫柔笑意,擡手輕揉了下她的頭,但還是教導她道:“無規矩不成方圓,朝制如此,不可壞了規矩。”

蘇若薇乖乖點了點頭,又問:“那哥哥自明日起,就要去翰林院當值了嗎?”

“後日”,哥哥說,“明日,我需往停雲閣。”

停雲閣是先帝的私人藏書閣樓,位處禁宮之內。因聖上今日賜下官職時,另有口谕随下,令他明日至停雲閣,撰錄閣內書目,蘇珩遂在翌日辰時,奉谕入宮。

先帝駕崩于三載前,生前喜好翰墨,閣內藏書,可謂是卷帙浩繁。縱蘇珩在這一日,忙得一刻未歇,但,直至暮色四合,宮門即将下鑰,他還是有小半書目,未能錄寫完成。

聖上先前旨令在今日撰錄完畢,而外男按律又不得留宿宮中,蘇珩正感為難時,見停雲閣管事太監,笑對他道:“聖上早有口谕,若蘇大人白日未能錄完,夜間可留宮在此,繼續撰錄。”

聖上尚十歲之齡,未有後宮,禁宮內的廣袤殿宇,大多空未住人。許是因後宮無人之故,年幼的聖上,不忌外男,留有此谕。蘇珩謝過管事傳谕後,繼續于燈火通明的停雲閣內,奮筆疾書。他全神貫注于撰錄之事,不知閣內的管事太監等,漸皆随閣外夜色暗沉,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宮人皆退,閣內缸甕無人加冰,閣外的初夏夜風,又因閣內書架密如林海,吹不入內。身處書海中的蘇珩,漸覺燥意浮面,可又因撰錄繁忙,無暇停手打扇時,忽有習習涼風,攜着一縷似有若無的清幽香氣,在他身邊,悠悠拂起。

蘇珩以為是停雲閣內監在為他打扇送涼,垂目道一聲“多謝”,手下撰錄不停。如此又寫數頁後,已有數個時辰滴水未沾的他,着實焦渴難耐,不禁微微動唇咽喉時,又有一杯湯色澄碧的清茶,貼心地遞送至他唇前。

蘇珩正欲接過道謝,眸光垂落之際,卻見遞茶來的那只手,蔻丹嫣紅,玉指纖纖,在案旁明粲燈樹的映照下,宛如雪玉凝就,瑩然生光。

意欲接茶的手,僵停在半空,蘇珩人尚驚怔,玉手主人柔緩的笑音,已在他耳畔,如清溪淌響。

“怎麽不接?”她悠聲笑問着,持杯的手,也微微近前,碰上他的。

女子手背溫軟肌膚,所傳遞的滑酥觸感,令被之觸碰的綠衣少年,形如火燎。他匆匆收臂後退,起身叉手,低垂着眼簾,向來人躬行大禮,“微臣,參見公主。”

“除了這句參見,就沒有別的了嗎?”夜游而來的牡丹,似在嗔責,可因聲中蘊有無限笑意,紅唇啓道而來,又像只是在同她的情人,谑笑而已,“誤以為是宮人,尚有一句‘多謝’,對本宮,就連一個‘謝’字,也沒有了嗎?

“……微……微臣蘇珩,謝公主殿下。”蘇珩垂目低說着,依然維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站定不動,并不看寅夜至此的昭陽公主。可他樹欲靜,風卻不止,公主緩步向他走來,裙裾迤逦間,環佩玎玲,幽香暗襲。

原來那縷似有若無的清幽香氣,不是閣內焚香,也非閣外花木所有,而是因公主到來,而幽萦不散。蘇珩凝想一瞬,即猜知公主今夜忽至,乃至聖上令他今日來此撰錄書目的聖谕,應該都非偶然。

蘇珩科舉入仕,是因心懷滌清朝野之志,自然對現下朝中奸佞當道的源頭——昭陽公主,沒有半分好感。只是,他原以為他與昭陽公主的對抗,會是在多年後的朝堂上,血與火地針鋒相對,卻未想到 ,這一日會來得這樣早,且還,囿在男女之事上。

十六歲的蘇珩,不近女色,亦不通男女之事。他雖不懂得人間情愛,但也知,風流名聲在外的昭陽公主,對他應無絲毫正常愛意,只當他是個暫時看着順眼的新鮮玩意兒,意欲亵玩一番,以滿足她的私欲罷了。

依蘇珩私心,自是不願與昭陽公主在這幽夜獨處,可是身份尊卑如泰山壓頂,他不得允準,便離去不得,只能僵立在此。

昭陽公主緩步近前的履曳聲中,蘇珩始終低垂着眼簾。他懷着水來土掩的心念,準備應對,但眼角餘光,卻見昭陽公主,在走停至他身前後,便既不言語,也不動作,不知是意欲何為。

突如其來的死寂,使閣內僵滞氣氛緊繃如弦,似是高高在上的掌權公主,在對新科狀元郎,施加無言的凜冽威吓。

蘇珩垂首暗揣測公主之威,只他再怎麽少年慧絕,也猜不出身前的昭陽公主,忽不言語動作的用意,并非是在有意威吓狀元郎,而僅僅是因為,她……忘詞了……

如此良夜,容煙不在殿中納涼安睡,而要來此給人打扇遞茶,自是因劇情需要的緣故了。昭陽公主與蘇珩第二次見面的章節,回目名為《惡公主施計逞欲 狀元郎力護貞潔》,她是依照原書情節,通過小皇帝下谕,令蘇珩今夜身在此處後,搖着扇子,來走情節。

來此地的一個多時辰前,她同小皇帝一起用了晚膳。既需在書中世界待上五年,那便好生安居五年,容煙不是莫名自苦之人,膳中好生品嘗了宮廷美食,還飲了數杯古時蜜釀。只她以為,這入口無甚酒味的古時蜜釀,就似現代度數極低的果酒,沒想到此釀竟有幾分後勁兒,這會子齊沖了上來,令她這演員,一時卡了卡殼。

微醺而已,做演員,她是專業的。微一卡殼後,容煙即記起臺詞,恢複了狀态。她趁身前少年垂首不備,猛地擡手托起他下颌,在令他不得不仰首看她的同時,攜微微顫搖的半掩玉山,欺身近前,幾與他面貼面地,輕佻笑問:“謝?你要如何謝本宮?”

作者有話要說:  一般早九點更,要是後面更新時間有變,會在作話提前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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