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一路行來的落汗,在池面涼風的吹拂下,漸皆冷卻。風過處,人不覺熱,反覺後背陰涼,一絲絲接連不絕的寒意,像直鑽浸到了他的心裏。

在榭外駐足片刻後,蘇珩走進了宛月榭中,如這些時日來的每一天,木然地向公主行禮,而後走至畫案前,鋪開畫紙,執起畫筆,為不遠處榻上的梁朝第一美人,凝神細畫美人圖。

從前,他只畫形似不求神似時,作畫之事,對他來說,并不困難,盡管那時筆下的畫,都是俗物,并不符合昭陽公主的要求。而今,他知道昭陽公主,究竟想要怎樣一幅畫,也知道怎樣才能畫出一幅完美的美人圖,作畫這件事,對他來說,反而變得難上加難。

越是知道美人畫何為完美,他就越是難以畫出完美的美人畫。他現在畫筆之下的美人,雖與從前的形似空殼相較,已進步極大,但仍是不夠,仍離他與公主心中的完美,有一定距離。

他知道如何抵達完美,可這份知道,卻也正是阻止他抵達完美的原因。他筆下的美人,已有幾分鮮活,可沒有真正達到栩栩如生,畫紙上看似流暢柔美的線條,仍有許多不足,他知道該如何精進它們,可他不能。

不足的原因,是他霧裏看花,雖離昭陽公主極近,雖可仔細凝看昭陽公主的容貌身體,但他對她的身體輪廓,其實并沒有真正地了解。他心中對女子的身體,沒有精準的觀感與觸感,這使得他下筆時,始終進退維谷,每一筆,都是猶豫的,自我懷疑的。

只是,他如何能夠,毫無隔遮地,去窺撫昭陽公主衣裙下,真正的女子身體呢。這是絕不可以的。于是,在知道如何能夠畫出完美的美人畫後,他反而永遠不可能,為昭陽公主畫出完美的美人圖,永不可能完成這項令他飽受煎熬的差事。

因為心中明白,沉默的畫像過程,寂如死水。當又一幅失敗的美人圖,将要完成時,昭陽公主向他走了過來。她微垂眸子,看了眼他的畫作,未予置評,只掩着合歡纨扇,輕打了個呵欠道:“別畫了,陪本宮出宮走走吧。“

蘇珩原要設法拒絕,但轉念一想,昭陽公主的性子,向來是想要做的事,定要做成。他此刻拒絕了,估計沒多久,就有聖上的口谕過來,命令他速陪公主出宮玩樂。拒絕不僅是無用功,也像是在自取其辱,在又一次向昭陽公主展示,他是如何地無力無奈,只能一次又一次地,被她死死地控在手中,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無波無瀾地恭道一聲“是”後,蘇珩見昭陽公主轉命宮人準備出行。她所想去的,是京郊清涼山渌水河一帶,她在那附近有幾處別業,像是欲至其中一座別業,納涼游憩半日,或過個夜。

但,出行的車馬,行至清涼山腳時,昭陽公主忽又改了心思。她欲登山游玩半日,而又不許随行的侍衛宮女跟近,只令他陪行登山。

旁的侍衛宮女,在聽令後,都直接喏聲應下,态度恭敬,獨那名叫做翠翹的侍女,聞言皺起眉頭。她巴巴地黏站在昭陽公主身邊,一聲聲地請求道:“殿下,讓翠翹陪您一起登山吧,翠翹扶着您往上走,翠翹給您打扇擦汗!”

“小蘇大人,給本宮打扇擦汗,也是一樣的”,容煙笑睨蘇珩一眼,輕捏了下翠翹鼓嘟嘟的臉蛋道,“若本宮半途走不動了,你有力氣背本宮上山下山嗎?”

翠翹不說話了,邊耷拉着腦袋,邊趁公主不注意時,暗暗剜了蘇珩一眼刀。

一記浸着妒意的眼刀,嗖嗖紮來後,蘇珩沉默地開始了陪侍登山之旅。因清涼山風景怡人,這炎夏時節,來山中賞玩并納涼的游客,不在少數。只是他們大多走上一段,便會自尋景色優美處,停歇下來,不會再往上走,而昭陽公主一路登上,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容煙不是沒事找事,而是今日有處劇情,必須要在山頂的無相寺中完成。她攜着蘇珩,一路向上走時,附近叢林裏,突然嘈雜人聲與急奔步聲并起。一個披頭散發、身着葛布男裝的少年身影,忽從樹林中奔了出來,慌不擇路地,一頭朝容煙懷中紮來。

蘇珩原以為真是少年,已伸出手去,準備攔截這無禮之徒,但,手伸近前時,又見這少年淚眼朦胧地擡起臉來,原是一名身着男裝的妙齡少女,忙又收回了非禮勿近的手。

原書劇情裏沒有這一段,容煙也不知是怎麽回事時,又有四五名衣着光鮮卻未穿齊整的年輕男子,從樹林中沖了出來。那名慌撲到她懷裏的男裝少女,見狀滿面恐懼地往她的身後躲,哽咽着嗓音,向她求救道:“姐姐救我!他們欺負我!”

這幾名年輕男子,是附近無所事事的纨绔子弟,來這山中,見一衣着樸素的污臉少年,形單影只時,起先只是想欺負他取樂。後來,他們在欺負過程中,打亂這少年發髻、将他臉上的污泥擦淨,發現這少年,原是一名有姿色的清秀少女,這幾名惡徒,又起了調戲的心思,對着少女圍追堵截,個個想争親香澤。

原是如此想的,但當這幾名纨绔,為追少女而來,卻見到一名絕色美人時,他們個個都看直了眼,立即轉換了調戲目标。美人身邊,僅一少年陪着,十六七歲的模樣,且看着身形清瘦單薄。他們自恃身強力壯、人多勢衆,根本不把少年放在眼裏,徑對着美人,賣弄風|騷,谑言浪語起來。

“小娘子,這是要去哪兒啊?讓本公子,陪你一起好不好啊?”

“小娘子,山中路滑,讓我扶着你走吧。小娘子花容月貌,要是不小心跌了……跌了,就去我家養傷,我家就在附近,家産甚厚,絕不會怠慢了小娘子……”

…………

俗爛而又不堪入耳的調戲聲中,容煙本想自己應對這些登徒子。但,目光一瞥,想起蘇珩就在身邊時,她心中一動,突然有了玩樂的興致,假裝自己被調戲地害怕極了,神色驚惶地“呀”了一聲,縮躲到蘇珩身後,一邊緊拽着他一只衣袖,一邊十分恐慌地問道:“弟弟……怎麽辦呀?弟弟!”

蘇珩見這夥登徒子,惡意調戲欺負女子,本來已經打算出手教訓了,結果愣是被這兩聲“弟弟”,給震得僵住了手。

他被震在當場、身僵如石時,身後的昭陽公主,卻似玩得不亦樂乎。她像小女孩一樣,縮躲在他的背後,連聲道:“弟弟,你要保護好姐姐啊!”

那夥纨绔登徒子,見美人受驚後,神情怯弱,更添嬌憐,愈發色心大漲,恨不能即刻将她摟在懷中。他們真以為今日遇見的,是一對親姐弟,一邊調笑着走近,一邊對護擋着美人的少年,也嘻嘻哈哈,滿口浪言。

這個道:“弟弟,我和你姐姐,是有緣千裏來相會,你就別擋着我們的金玉良緣了!”

那個道:“哪有弟弟,擋着姐夫和姐姐親近的!快讓開,不然姐夫不小心打壞了弟弟,姐姐要心疼的!”

蘇珩的武藝,雖不能和正經習武的将士相較,但對付幾個無賴流氓,還是綽綽有餘。他見這些人調笑着想動手動腳,直接一記冷拳,打倒了為首的一個,将那登徒子,一腳踹出了數丈遠。

幾名纨绔,見這少年忽然動手,都端整了神色,揮着拳頭,嗷嗷沖了過來,要圍打少年。

本來蘇珩應對地并不吃力,片刻功夫,應就可将這些人通通打趴。但,他一邊打着,一邊聽昭陽公主,就在不遠處給他吶喊助威,一聲聲“弟弟”地喚着,一會兒“弟弟沖沖沖”,一會兒“弟弟小心啊”,眼角餘光見她,一瞬不瞬地盯望着他,明眸粲然,兩只為他助威的手臂揮啊揮啊,連帶着鵝黃的衣袖,在山風中舞如蝶翼,如是春日裏最為明媚清澈的晴陽,正似她的封號——昭陽。

因此意亂分心的蘇珩,跟那些登徒子耗了一陣後,才将人盡皆打倒。登徒子們倒地“哎喲”喊疼時,昭陽公主如是蝴蝶輕舞地,翩翩飛到他的身旁。她一邊輕輕地拍着指尖,一邊笑意盈盈地望着他贊道:“弟弟好厲害啊!”

女子清透的雙眸,澄燦若星,明亮瞳仁全然漆映着他的身影,像是這一瞬間,在這世上,她的眼裏,只看得到他一個人。

如是這份明亮,灼能傷人,蘇珩借料理登徒子,側身避開。明亮的目光,雖不再灼灼地照看在他的面上,但似因方才打鬥耗力,似因有山陽拂照,他雙頰還是難以抑制地浮起燥意,絲絲熱意蒸騰,像将他的臉,都快灼紅了。

因怕他與昭陽公主離開後,這些登徒子還會禍害路人,蘇珩将這幾人的手腕都卸了,令他們暫不能作惡,并命他們下山去自行投官。他冷聲警告道:“勿要有僥幸之心,我已記下你們的相貌,可繪畫像送官通緝,如若你等不是主動投官,而是被按像緝拿……”

“那就将,處以十倍刑罰”,容煙在旁補充後,笑對蘇珩道,“弟弟想得真是周全。”

登徒子們膽戰心驚地應下,垂頭喪氣地,甩着綿軟無力的雙手,忍痛下山去了。蘇珩見昭陽公主,仍在目不轉睛地笑看着他這個“弟弟”,面上燥意更深,垂下眼低道:“臣當不起殿下這樣稱呼,殿下……”

還未輕聲說完,先前那男裝少女,就朝他二人撲跪了過來。淚水漣漣的跪泣道謝聲中,蘇珩與昭陽公主,知道了這位名為小荷的少女,原是從家中逃婚出來的。小荷的爹娘,将她賣給一七旬官員做妾,她不願屈從,逃出後想靠做工養活自己,可卻因戶籍問題,難以在城中安身,只能在山林間躲避家人追蹤,不想今日在此,遇到了惡人欺淩。

小荷一邊說着,一邊因自傷身世,漸漸哭得都起不了身。蘇珩雖有心攙扶,但因男女授受不親,猶豫着不好伸手時,見身畔的昭陽公主,竟十分溫柔地,将這名地位卑下的少女扶起。

她令哭得站不直的小荷,就依偎在她肩畔,一邊用上好的鲛帕,擦拭少女面上的污髒,一邊柔聲安慰,告訴小荷山下有一隊人馬,讓小荷拿着她的玉簪,下山去找那些人。昭陽公主對小荷說,那些人會幫助她解決戶籍之事,幫她在城中安身,以後她不必再擔心,會被家人捉回,送給老頭做妾了。

蘇珩從未見過這樣溫柔可親的昭陽公主,也絕想不到昭陽公主,竟會對一平民少女,如此親切愛護。他一時看怔在一旁,而少女小荷,也被這天大的好消息震到了,驟然間不敢相信,怔怔地望着身前美若天仙的姐姐。

“真的”,容煙笑将小荷眼角垂綴的淚珠點落,看她臉雖擦幹淨了,但仍飛發如蓬,問她道,“身上帶着梳子沒有?”

“……有……有的”,小荷回過神來,打開随身帶着的小包袱,将一把桃木梳取出,雙手奉與容煙道,“姐姐要梳子嗎?”

“是你需要梳子”,容煙柔聲笑說着,一手接過木梳,一手挽住小荷的亂發,輕輕地幫她梳了起來。

穿林的陽光,點點如金地灑在女子的身上,為她淺淺地攏上一層近似聖潔的光暈。溫暖的光暈中,她的神貌愈發柔和清美,令蘇珩恍然間,不禁産生一種錯覺,好似眼前的昭陽公主,并不是那個殺夫弑父的狠絕女子,而真似他那夜夢中一般,宛如琉璃純淨,不染纖塵。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被下春||藥的男主:錯覺!都是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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