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二】

大雨中傳來妖鬼們密集的交談聲,窸窸窣窣,像亂流中激躍的蟲群。

弋之看着天空聚集而來的大片穢物,啼笑皆非,“我要是走了,你一定會後悔。”

言二定定看了弋之兩眼,嘴角又譏诮地彎起,随即轉身關上窗戶。

弋之被那笑刺激,難以置信地摘下腦袋上的芋葉,倍感荒唐,“就算是鬼,也不能這樣對待一個孤魂野鬼啊!”

芋葉已經破裂,弋之索性拿它啪啪敲打窗戶。周圍妖鬼全望過來,還以為弋之要反守為攻,集體手舞足蹈,各個擊掌吆喝。

弋之生氣跺腳,“吵死啦!”

妖鬼們悚然一驚,噤若寒蟬。

窗戶再次打開,言二将一把長柄黑傘遞出來。

滿腔怒火的弋之頓時啞然,怔忪問他:“給我的?”

“雖然不知道鬼為什麽會怕雨。”言二斜睨弋之,冷淡道,“這傘你拿去用吧。”

弋之握住折得一絲不茍的長柄雨傘,小口微張,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言二瞥了呆若木雞的弋之一眼,伸手取走她的芋葉,反過來整理好葉子後,才正着放回弋之手上,滿意道:“這樣可愛多了。”

“诶?”弋之怔住。

“好了。”言二站在窗內,雙臂環胸,目光不耐,“快走吧,我要睡了。”

這種棄如敝履的口氣又是怎麽回事?

“哎!”弋之舉着小傘一樣的芋葉,覺得自己在萬妖冢裏的千年都抵不過遇上言二的十分鐘,她有心和他理論兩句,又詞窮到恨不能咬舌自盡。

眼睜睜看着言二再次關閉木窗,弋之舉着芋葉已然無話可說。

一轉身,面對的就是十步之外擠擠攘攘的衆多妖怪,弋之在它們好奇打探的視線裏略一環視,砰地打開雨傘,用黑色傘面擋住自己的臉,重新站定在屋檐下。

沒錯,她在有尊嚴地生悶氣。

等到下半夜,小屋上空的穢物如烏雲沉沉覆蓋,空地前的妖怪也越聚越多,整片山林泥土就像吸飽了水的海綿,松軟塌垮,一踩上去便深陷其中。

弋之将自己的平底繡花鞋從濕泥裏拔出來,一擡頭,正好瞧見沿着屋檐淌下來的雨水形如黑膠,粘稠惡臭,她探頭往屋頂上瞧,果然看見成群結隊的浮靈降在上面,它們無形無意,完全是被周遭妖怪們引誘而來。

她下意識轉動雨傘,甩出無數水花,手腕上的黃色絲帶跟着簌簌抖動。

幾只小妖怪不知為何争執起來,在空地上扭打成團,圍觀的妖群紛紛抛出野果碎石和山花,下注輸贏,慫恿吆喝。

弋之猶豫稍許,走到小屋正門,叩響木門。

隔了将近十分鐘,言二才打開門,他眼神疲憊,面容倦怠,見到弋之,只動了動嘴角,沒有說話。

弋之說:“你們最好馬上出來。”

“為什麽?”

“因為這房子馬上要塌了。”

言二不信,卻有水從他頭頂滲下,滴滴答答落在室內。

弋之又問他:“你知道這是哪嗎?”

“匪山。”

弋之心說幸好地名千年未變,“匪山之上有萬妖冢,你不知道嗎?”

“那只是個傳說。”

“就算是傳說,也不是什麽好傳說,你為什麽還選在這兒種花?”

“我喜歡這裏,”言二冷淡道,“況且,沒人會把傳說當真。”

“可你把我當真了。你認為我是鬼,但你不怕我,也不抗拒我,既然如此,妖魔鬼怪,仙佛神聖,對你而言就不僅僅只是傳說。”弋之言之鑿鑿,“你是信鬼神的,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信我一回?”

言二沒有回答,弋之将他當成默認。

屋子裏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漏水聲,弋之擡頭看了眼天花板,看見一只小浮靈已經穿頂而過,正趴在上頭無意識地來回蠕動。

弋之的傘敲了敲地面,有些急,“只是走出這個屋子而已。”

言二踟蹰良久,最後鬼使神差地信了她。他轉身進到裏屋,把同伴背出來,“他一直在做噩夢,我叫不醒他。”

“他是被噩夢魇住了,只要妖怪們散去,或者你們離開這兒,他就能醒過來。”弋之邊說邊撐傘往外走,言二跟在她身後。

三個人剛走出小屋沒幾步,轟隆一聲巨響,那磚頭水泥砌出來的房子當真垮了。

大雨滂沱,密密麻麻的浮靈壓在廢墟上,飄不起半點煙塵。

妖怪們發出惋惜的嘆息,開始用苛責的目光審視弋之,卻敢怒不敢言。

“真塌了……”什麽也看不見的言二吓一跳,神色複雜地看向弋之,“你幹的?”

“怎麽會?”弋之暗罵好心沒好報。

同伴還沉睡不醒,唯一的傘又在弋之手中,言二只能選擇花棚避雨,可打開電燈後,他倒抽一口涼氣。

幾個小時前還燦爛盛開的鮮花已經全都腐爛,往日馨香盈盈的花棚現今臭如糞池。

言二捂住鼻子往後退,卻見弋之站在棚外,一臉早有預料。

“你幹的?”言二又問。

弋之氣地跺腳,“都說不是我了!”

眼見浮靈們又往花棚上聚集,弋之提醒道:“你們最好不要呆在裏面,這棚子看起來沒比房子堅固。”

既有前車之鑒,言二立即背着同伴退到花棚入口。

“這雨不會下很久了。”弋之說,“我知道你除了我什麽都看不見,但是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倘若你願意相信我,就帶着你的同伴和我一起下山,只要把你們送到有人煙的地方,你們就不會成為它們的目标。”

見言二将信将疑,弋之補充道:“你雖然看不見,但這附近的妖怪和穢物确實越聚越多,它們對活人的渴望和厭憎勢必傷害到你們,你如今的身體不适只是一種征兆,還有你朋友的夢魇,還有這些花。”

言二深深看弋之一眼,嘴角抿得死緊,顯然還在思索。

弋之最後說:“雨一停,我就會離開這裏,到那時,這荒山野嶺的,沒什麽能保護你們。”

“我怎麽知道你不是在騙我們?再過幾小時天就亮了,為什麽要趕在深夜大雨裏離開?還有,你為什麽要幫我們?”言二終于開口,語調沉沉,全是懷疑,“你說周圍有很多妖魔鬼怪,可我只看得見你,我怎麽确定你的善惡,怎麽分辨你的真假?”

我可以讓你看見它們,但你還不至該承受這些。

弋之這樣想,卻不這樣說。

“既然只看得見我,那就只相信我呀。”弋之講這話時歪了歪腦袋,雙目圓亮,十分理所當然。

言二竟無言以對。

“走吧。”弋之又當他默認,“你朋友怎麽辦?”

言二進退維谷,默然半晌只得道:“我背他。”

“當然,我是背不動的。”弋之旋轉傘柄,踏入雨幕。

“喂!”言二喚住她,“你還沒有回答我,你為什麽要幫我?”

弋之學他的模樣,勾起單邊嘴角,卻因為長相可愛,笑容裏的譏诮變成飛揚的淘氣,她揚起手腕上的黃色絲帶,“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你和我之間的約定,你答應給我的那些東西,一樣都不能少。”

===

言二背着沉睡不醒的同伴離開花棚時,空地上的妖怪都騷動起來,如烏雲般沉悶的穢物也發出嚓嚓嚓嚓的不滿聲。

言二走向山道,一小群貪婪心焦的穢物斜沖而來,直接纏上他的雙腳,令他頓時如墜千斤,寸步難行

言二不明所以,只驚訝地看向弋之。

不僅是他,空地前無數妖鬼都看向弋之。

它們在等她最終表态。

弋之從避雨的花棚下緩步走出來,撐傘的手臂高高舉起,黑色的傘面将言二和他的朋友籠罩進去。

她什麽也沒做,纏繞在言二腳上的穢物卻怪叫一聲,倉皇逃竄。

圍觀的妖怪們開始埋怨着聚攏,嘀嘀咕咕,沒完沒了。

言二重獲自由,微挑眉,驚疑不定地看着弋之。弋之個子矮,站在高挑的言二身邊更顯嬌小,她仰起臉回應言二的探究,不滿道:“走吧。”

“嗯。”盡管尚未徹底相信弋之,言二在這大雨傾盆的山林暗夜裏,還是頗有信心地邁出步伐。

誰知剛踏出一步,這兩人都同時停下腳步。

“……”半個腦袋撞在傘面上的言二悶聲問:“你能再把傘舉高點嗎?”

“……”踮起腳尖高高撐着傘的弋之痛苦道:“你太高了啦!”

“是你太矮了。”言二掃了眼弋之,涼薄問她:“你有一米五嗎?”

“什麽是一米五?”

“大概四尺半吧。”

弋之頓時跳腳:“我哪有那麽小!”

她一生氣,以她為圓心蕩出的氣浪直接掀翻最裏層的妖怪,吓得外圈妖怪們手忙腳亂抵住同伴,并紛紛咒罵言二說話沒禮貌,且隔空安慰弋之讓她別介意。

聽不見它們聲音的言二接過雨傘,低頭囑咐,“不想被雨淋的話,就靠我近一點。”

剛剛被侮辱了身高的弋之委屈至極地答應,乖乖靠到言二身側。

“你說這外頭聚集了許多想要傷害我的妖怪。”言二問,“那麽看到我出來,它們是什麽反應?”

弋之看向對面衆妖,妖鬼們趕緊回避,誰也不敢和她四目相對。

“它們很生氣。”弋之随口說。

“哦。”言二問,“那為什麽他們不敢過來?因為怕你嗎?”

“嗯,如果不是必須,很少有妖怪願意和我起正面沖突。”

“真看不出來。”

“這有什麽看不出來。”弋之不滿。

個子小,身體瘦,娃娃臉,大眼白膚孩子氣,小姑娘似的弋之,不管換成誰,都不會對她存有太多戒心。言二想,這或許也是自己最開始并不怕她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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