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 如履薄冰勘清明

☆、 如履薄冰勘清明

将涉雲的目光在明婧身上晃了一圈。

“我原想将你留下來做研究,不過,你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

他說着,撚碎了指間的赤華。将涉雲語氣溫柔,露骨殺意裝點了他的朱唇,浸染出一抹嗜血的顏色。

跨越兩個大境界的威壓,無形地沉在明婧肩頭。她只覺得呼吸一窒,像有一盆冷水從從頭灌到腳,澆滅了反抗的念頭。

“去罷,帶着我同根生的兄弟離開吧。他這般羸弱,我連吃下他的胃口都沒有。”将涉雲微笑道。

“……多謝。”明婧口中幹澀道。

圓珠和尚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将涉雲身邊,低聲誦念了一遍聖號。

比丘臉頰上的巴掌印尚未消退,将涉雲側目瞧了他一眼,笑裏多了幾分玩味。少年道士又望着明婧,“且慢。”

此時,明婧正好抱起蘇良櫂。她以餘光瞥着雜貨鋪緊閉的木門,忽覺得雙腿灌鉛般沉重。

脊背僵硬,牙關戰栗。

這是身體本能的臣服。她丢失了身體的掌控權。

“不必緊張,我只是有句話,想托師姐轉告明修。”

少年的嗓音如清泉過耳。明婧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将涉雲略作沉吟,說道,“你就告訴他,‘千萬別離開清虛,否則我一定取他狗命。他欠我的,萬死亦不足以償還’。”

呼。她還以為自己又要在生死邊緣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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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這才覺得胸中的氣順了些,“我知道了。”

她根本不想細究将涉雲與掌教的恩怨。明婧眼裏只剩下那扇通往外界的門。當她将門推開一道小縫,外面的光和風進入感官,明婧的腦子裏只餘下四個字——逃出生天。

沒人注意到,蘇良櫂落淚了。

少年虛弱地躺在明婧懷中,無助地望着門外晴朗的天空。他一時間想了很多事。目光流轉,少年濕濡的眼眶中,只剩下明婧玉雕般的下颌。

他第一次離明姑這麽久,又覺得,她觸不可及。

木門一開一合,如兩個不同世界被分隔開。

雜貨鋪內檀香缭繞。

圓珠睜着一雙睡蓮般的眼,目送明婧帶人離去。少頃,他望着重新閉合的木門,開口道:“那個異鄉人身上有秘密,為何不把她留下來?”

将涉雲盯着和尚紅腫的臉頰,勾唇道,“圓珠,你這人真是無趣。我千餘年的口疾無藥自愈,你應該喜極而泣,為何不先恭喜我?”

“阿彌陀佛,”圓珠合十手掌,“蘇良櫂知曉了你的秘密,為何不殺了他?”

“殺什麽殺,圓珠你可是受過戒的比丘!我要殺他,你不得攔着我?……嗤,咱們這問來問去的。”将涉雲哼了聲。

圓珠的聲音古井無波,“将涉雲,這不像你。我見你為天生鏡瘋了上千年,如今有條線索擺在你面前,你卻把那個異鄉人放了。”

将涉雲望着燭火冷笑,“當初造我的那人,将熏啞的嗓子留給我,将修為盡廢的經絡和丹田留給蘇良櫂……可我沒想到,他還留了另一樣東西給我們。”

“是何物?”圓珠不解道。

“他的情愛,”将涉雲映着火光的瞳孔有些怔忪,“虧得我以前沒見過明敬,不然讓明修知道了,我怕是活不到出山。”

圓珠問:“這是何故?”

“前幾日在清虛,我見到那張臉的第一刻,便覺得有春風拂面……人間縱有無重數的桃夭,也抵不上看她一眼。”

圓珠覺得好笑,“你愛上她了?”

在燭火的橘色光暈中,少年道士的羽睫如蝴蝶降落。

“呵。恨還來不及,怎麽會愛。那人還給了我天生不能言的嗓子,你見我愛過麽?初入清虛時,我因為不會說話,不知吃了多少苦。”

将涉雲重新睜眼,點漆的眸子裏恢複了清冷,“只可憐蘇良櫂那個傻小子。他明明也被硬塞了一樣的情感,卻把情愛誤以為是孺慕。”

“你把他的聲音奪走了,”圓珠道,“便是愛,也說不出口。他還沒有你的天賦,在道門中,只會更凄慘。”

“那又如何呢,”将涉雲說,“讓他先替我嘗嘗這繼承自本尊的情愛,究竟是蜜是毒。”

半晌,圓珠嘆息道,“後堂的夜明珠碎了幾個,我去換上新的。”

将涉雲走回案前坐下,撫着宣紙輕笑道:“再重新歸置歸置鏡子。笨蛋圓珠,被人偷走了一面鏡子都沒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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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不敢在圓珠雜貨鋪前停留。她抱着少年,七拐八彎地穿行,最後躲進一條小巷。

“蘇良櫂,你還好吧……”

明婧放下蘇良櫂綿軟的身體,讓他自己靠牆站立。

少年的膝蓋猛地一沉,他背後的道袍摩擦牆面,發出輕微的“呲”聲。明婧剛想扶他一把,蘇良櫂咬着牙,雙臂使力,又搖晃地立直了身子。

少年高束的發冠散了一半,鬓邊垂落的發絲随風搖晃着。他柔白的臉廓半遮半掩,有種凄涼的美感。

劫後餘生的喜悅,好像并沒有明婧想得那麽輕快。

蘇良櫂低垂着臉,明婧看不到他的神情。但她望見少年硬撐起的消瘦雙肩,莫名感到有點悲傷,原本詢問的話也一并吞回了肚子裏。

“怪明姑沒用,我打不過将涉雲。這筆帳,咱們先暫且記下!”

少年機械地點了點頭。

明婧正想再對他講幾句,她腰間的玉符突然劇烈地振動起來。

“掌教師兄找我有事,你……先休息片刻。”明婧說着,背過身,掏出寒玉符。

蘇良櫂擡起一張蒼白的臉。

剛剛在明姑懷中哭泣時流下的眼淚,已經風幹了。雖然,他也只掉了兩三滴淚。他其實并不能分清眼淚中蘊含的,到底是哪種苦。

“師妹,你方才去了何處?為何一直聯系不上你!我差點親自下山去尋你了……”他聽到了掌教真人焦急的聲音。

“等等!師兄你千萬別下山。我和小蘇在白鷺道的坊市,我們方才進了一間店,興許是店裏有禁制,阻斷了通信。”明姑這樣說。

“那就好。”

不知為何,他從掌教真人簡單的三個字裏,聽出了失而複得的喜悅。蘇良櫂想,他們師兄妹的感情一定很好。

“師兄,我剛剛遇到将涉雲了。”

“将涉雲?!”掌教的聲音頓了一下,“他沒有對你不利吧!”

少年望着明婧的背影,通紅的眼眶又有了幾分澀意。在那間充滿檀香的雜貨鋪的記憶,一瞬間回籠了。

身體無法動彈,口不能言,嗓子鑽心的疼……只能發出悲鳴。

将涉雲站在燭火邊,将修長的手指置于燈芯中炙烤。道士柳眉彎彎,那張與他相似面容上,滿是雲淡風輕的笑。

嗚啊——卸掉他的下巴。

呃啊——灼熱的手指穿透喉嚨。

嗚咕——擰轉、研磨、摳挖。

滴、滴、滴。

将涉雲擰着眉毛,提着染血的手指,回到燭前。像處理用過的刑具一般,又将雙指放在火裏反複灼燒着。那副與他相近的眉眼裏,盡是劊子手的冷漠。

“這就是我原該有的聲音麽?……還不錯。”将涉雲的唇瓣一開一合,吐出他的聲音。

蘇良櫂的喉嚨裏竄過火燎的疼。

明婧壓低了音量,“師兄放心。只是蘇良櫂受了些傷,我稍後帶他回清虛。抱歉,去天絕谷的事可能得耽擱一陣。”

“不妨事,早些回來。萬事以自己安危為重。”他聽見掌教這樣說。

明姑的嗓音發着顫,“……多謝師兄。我有些話,想回清虛當面說給師兄聽。”

“我知道了,別哭。”

少年從前并未想過,那位端坐主殿上的、頭頂祥瑞之氣的掌教真人,也能用這般溫柔的語調對一個人說話。

他也未曾想過,明姑會用這種尋求安慰的口吻,與另一個人傾訴委屈。

過去他以為,修道之人都是清心寡欲的。

現在他好像知道了。

是他不配。

淚水一瞬間模糊了眼前的景象,明姑的背影也扭曲了。

他想起第一次見她時,在雲臺宮的寒池偏殿,明姑那輕如薄冰的一眼。他想起心葉失身的那夜,在雕花的窗棂前,明姑不容分說的冷眼。

他又想起不久前在雜貨鋪裏,明姑望着他,說“只不過是尋常的弟子”。

蘇良櫂知道,他不應責怪明姑。清虛的其他人甚至不把他放在眼裏。

連他的親妹妹,也只親近她修為高深的師父和師兄。自從進了清虛的山門,心葉就沒再主動來找過他。

這不怪任何人。

只是他不夠強大罷了。

滾燙的熱淚沾濕臉頰。在少年無意識間,他體內的靈氣自行運轉起來。自心髒起,全身的血液逐漸升溫。

撲通。

撲通!

撲通!!

心跳聲漸強。

朦胧間,他見到明姑睜開眼。她黑白分明的瞳仁裏閃爍着冷芒,眼刃如有實質般淩遲着他。

“你根本不配留在雲臺宮,将涉雲怎麽沒有直接殺了你?你像極了臭蟲,在我眼前亂飛,令人生厭!”

她明明說過,雲臺宮是他的家。

她在将涉雲面前滿不在乎,只是想盡快救他離開。

哪怕明姑經常忽略他,也不是因為厭惡。

他都知道的。

少年以靈識舉起長劍,向冷眼睥睨他的心魔揮斬而去。

哧——

自傷痕碎裂之處,綻開純淨的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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