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 十萬歲不識憐憫
☆、 十萬歲不識憐憫
窗外一輪殘月。
明婧緩緩攤開薄汗的手, 寒玉符靜靜躺在掌心,宛如一道月華洞穿手掌。玉質所及之處,空洞感、冰涼感交織。
随着明修那邊間或傳來“呲呲”的細響, 白色的菱形玉片輕顫着。
如果明修要講的是普通的故事倒還好, 就怕他笑嘻嘻地說出什麽不得了的秘密。明婧怕自己支付不起知曉秘密的代價。
畢竟, 之前數次在明修身上感到的奇怪的熟悉感……絕非幻覺。
明婧将鬓邊碎發別到耳後,慢慢走到大敞的木窗前。清涼的夜風吹拂面頰,沖散了她心頭的躁郁。
“師妹沒在屋內歇着麽?”明修突然問道。
“有些悶,我開窗通通風。”
明修那邊的雜音停了片刻, 她清晰地聽到他低聲嘆息。
“山間夜裏風大,別吹太久, 容易引邪祟入體。以前你不會用靈氣護體時, 就病過一次。”明修說。
明婧不敢亂應,只推說, “我不記得了。”
玉符另一端, 明修重新端起手中的刻刀和雕了一半的人。他坐在院中的桔梗花田邊,頭頂一片溫柔的星天。
他借着月光看清木人裙擺, 又勾出一道褶皺, 揚唇道,“我知道你忘了,所以來給你講講你原該知道的事。”
明婧心道,果然。魔修都能知道她不是明敬, 明修一定也知道。
這樣一來,明修之前說過的一些話也能解釋得通——他在試探。而且是, 在已知她不是明敬的前提下, 試探她所掌握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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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婧望着遠方的月亮哂笑。
別人寫的書裏妹子穿越,要麽幹脆不解釋, 要麽受刺激性情大變解釋一切。除了男主和個別男二,誰都看不出換了個芯子。等情節發展得差不多,再坦白自己身世來歷,還能順帶升華一波感情。
她倒好,在熟識原主的人面前戰戰兢兢地演戲,卻好像根本保不住自己的馬甲。想想就挺糟糕的。
明婧深吸了一口氣,“好啊。只是我不知道,師兄為何今天才說?”
“為你解惑呀。不能讓可愛的師妹心中郁結,所以我才要說。師妹一定也注意到了吧,”明修笑道,“你的劍變得不一樣了。”
明婧靠在窗邊,冷然地盯着手中玉符,問道:“師兄知道原因?”
“結合已知,猜測所得。但我估摸着,也差不離。明婧,你這次來時,一定忘記了你曾經歷過的輪回。”明修說着,輕輕吹去木人衣角的細屑。
婧與敬同音。明修之前也叫過幾次,她卻都不敢深究。如此說來,他那句“心悅”,也是有意為之。
明婧垂首卷起袖角,眼裏将信将疑,口中卻懇切地答道:
“願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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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修第一萬零一十六歲時,他偶然發現,與他相識萬載的師妹明敬,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她請辭了一切派內的事務,将她最為看重的刑罰長老的令牌交給了他。遇到有違背派規者,也不再施以懲戒。只在正魔交鋒時,如提線木偶般斬殺敵人,頗有種萬念俱灰的意思。
明修甚至覺得,那時的明敬就算撞見天樞跟蘇心葉野合,也懶得過問。
他早就知道師祖給她的預言,也知道明敬死期将近。一是壽元将盡,二是魔道大興,三是清虛有變,哪項都能要了師妹的命。
人類臨近死亡的瘋狂,是難以想象的。可以讓至善之人作惡,亦可以讓惡貫滿盈之人為善。是以,明敬的種種反常,他也都能理解。
畢竟,明敬的死劫就是他親手推算出來的。師祖不過是轉告。
明修精于推衍,通曉過去未來,對他人死生看得極淡。
少年學藝時,他就因特殊的天分,被師祖選在身邊,過着孤獨苦行的生活。他很少和同輩師兄弟接觸,與誰都不親厚。
過眼種種,皆是萬物常理,明修只會冷眼旁觀,向來不知憐憫。
也就是唯一的一次下山游歷,明敬救過他一命。明修才對她多了些關注。
那天,明敬背上了誅邪劍,向他訣別。
“師兄,我自知大限将至,清虛的瓦解也在旦夕之間。既然護不住我一生的寄托,在那之前,我想去搏命去殺一人。”
“你要殺天珑教的徐夜?”
明修知道,那人是氣運之子,也是引領魔修們攻上各大正道的關鍵人物。但徐夜的生死去留,只有受更天道眷顧的蘇心葉才能決定。
“如果能拼上萬死,換他一命,倒也值得。”明敬向來肅殺的神色有些松動。
“既如此,師妹珍重。”
明敬懷着萬死不辭之心,下山刺殺徐夜,誰知一語成谶。明敬真的為此搭上了數萬次輪回,每次都死得無比凄慘,卻從來沒有換到徐夜一命。
更多時候,她甚至連徐夜本人都沒見到,就已經身死道消。
明敬是師祖最為器重的弟子,也是他心中将清虛道門發揚光大的不二人選。若非她命裏有死劫,掌教之位一定落不到他明修頭上。
明修告訴過師祖,明敬之後,清虛将出現一個擁有大氣運的女弟子。她雖然沒有明敬的嫉惡如仇和卓絕天資,卻能靠特殊的體質成就非凡的人生。
可師祖只認準明敬,願意一力為她保駕護航,脫離死劫。
早在師祖駕鶴仙去之前,他就親自抽取了一縷明敬的魂魄,寄存在天生鏡中。
一旦死劫降臨,天生鏡就會自行推衍出欠了明敬因果的人,将他送來,替明敬渡劫。這都是師祖的安排,初次靈魂轉換時,明敬并不清楚利害。
天生鏡分隔虛無與真實兩界,一面映生,一面映死。一旦開啓,不死不休。
明敬命星隕落之時,明修亦有所感。只是他沒想到,一眨眼,他也跟着回到了六年前。
有個女孩代替明敬,從她的身體中醒來了。這是明婧的第一次輪回。
那位姑娘冷靜地告知雲臺宮的弟子們,她失憶了,不會使用靈氣,也忘掉了一身功法。而且她還說,自知過去殺孽甚重,有心改掉趕盡殺絕的習慣,以後修身養性,不再多過問身外事。
基于明敬的餘威,雲臺宮的弟子們依舊把她奉為師尊。但這些話傳到了其他諸峰去,就有人對她的身份産生了質疑。
除了內憂,明敬像變了一個人的消息傳到了其他修真者那裏,還引來了外患。
正道門派想順勢打壓清虛派的威望,魔道門派想趁機除掉他們恨之入骨的心頭大患。
無人在意明敬是否真的失憶,所有人都想從她身上獲得利益。失去了強大實力的女長老,猶如攜重寶過鬧市的稚童,人人都想從她那裏搶來一杯羹。
殺人、奪寶、立威。
葷素不忌的話,還可以吞噬她的元嬰,搶奪走女長老萬年的功力。抑或是,抽去靈魂,将她培養成自己的傀儡。
每一項都充滿誘惑力。
修真|世界沒有保護人身安全的法律,只有拳頭才是硬道理。
新的“明敬”如此純潔易碎,這着實出乎了明修的意料。也不知道她過去是在什麽民風淳樸的地方長大的,連懷璧其罪的道理都不懂。
明修看她實在弱小,便出手救了她一命。
好歹是師祖費盡心機為明敬求來的生機,他再冷情,也不至于連舉手之勞都不願相幫。
彼時,明婧已經被連日來的明槍暗箭折磨得身心俱疲。這些日子,她對修真界的生存法則有了全新認知,再不敢學習沙雕小說裏穿越前輩的經驗。
見明修主動幫她,自然不能放過眼前的救命稻草。
那天,明修正好在庭院裏曬藥材。午後陽光正好,立在院牆邊的明修像一根清瘦的竹子。
她問明修,有什麽能報答他的。
明修咧嘴一笑,“我想要明敬的元嬰,你給麽?”
“師兄,莫要說笑了。我……還得留着它防身。”她說着,身子微不可見地瑟縮了一下。
“你不是明敬本人,留着她的元嬰作甚,你又不會使用。不如把它獻給我,我還能保你一命。”明修口中嘟囔着,又轉口問道:“對啦,你叫什麽?”
“明婧。”
“哧——你不必騙我,我知道你來這裏的前因後果。明敬是明敬,你是你,我問的是你的名字。去,自己進屋拿筆墨,寫下來。”
她規規矩矩地在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遞給明修。
明修掃了一眼,語氣半是嬉笑地說道:“好名字,瞧着就命硬。”
掌教真人的五官精致可愛,臉頰在陽光下透着健康的淺粉,神情篤定又認真。明婧看着他,尴尬地撓頭。
一只透着藥香的手伸到她面前。
明修淡淡道:“別愣着。燒掉,別再告訴旁人。”
“我明白。”
明修很少下山,對清虛之外的世界所知甚少,便随口說道:“明婧,是吧?算你有心,實在想報答我,就講講你在山外的見聞吧。”
“我……不是此間人。”
他頗感意外地瞄了她一眼,又不着痕跡地收回目光,繼續傾身撥弄風幹架上的藥材。
明婧迅速分析了剛才明修的問題,又參考從弟子們那裏聽來的關于他的只言片語,得出了一個結論——明修或許很想下山,見識清虛意外的世界。
她思忖道,“我可以給你講我家鄉的事情,一定都是你想象不到的。”
“你最好講得有趣些,”明修頭也不擡地說道,“要是無聊到讓我喊停,你就可以走了。”
“在我過去生活的地方,人們不會修煉,卻依靠聰明的頭腦,發現了很多種能源……”
女長老年輕的嗓音不再古井無波,明婧的語調抑揚頓挫,為平平無奇的敘述賦予了生動的畫面。談到某些東西時,她會發出很輕的笑聲,就像那樣東西非常值得人喜歡似的。
明修暗暗記下了那些東西的名稱:手機、自助餐、養生節目。都是他想象不出來的事物。
他本該通曉古今。但修真界的未來,無論如何推衍,都出現不了明婧所描繪的樣子。
明婧所說的,都是現代世界最尋常的不過的事物。但她講了半晌,明修始終沒有喊停。
明婧有些口渴,語速漸漸放慢。
明修斜了她一眼,“會畫麽?”
“以前學過。”
“喏,筆還在你手裏。”
飛機、卡車、摩天大樓……逐漸構築起一幅明修想象不出的生活場景。
“手機長什麽樣子?”
手起筆落,宣紙上出現了一個長形的方塊。
明修拿起紙,湊到眼前端詳,“這有什麽稀奇?硯臺也是這樣的。”
“才不一樣。這是手機的屏幕,可以顯現出彩色的畫面。可以用它看書、查資料,就像你們的玉簡,裏面儲存了海量的信息。而且手機還可以用來通信。總之,功能非常多,在我們那邊,幾乎人手必備。”
明修似懂非懂地點頭,“那自助餐呢?”
“這個很難畫唉……總之,就是有很多肉,可以吃到飽的好地方。”
“養生節目呢?”
“好像更難解釋了。呃,就是一段很多人都能收看的影像。內容是教人們一些健康小常識,裏面有調理身體的食譜。”
明修忽然對她産生了好奇。
在這樣光怪陸離的城市間長大的孩子,又會是什麽樣的呢?他們不學法術,又學些什麽?沒有靈氣的話,又該怎麽在天災和妖獸的侵襲下生存?
明修的問題很多,明婧都會有所保留地回答。
這位掌教極少離開清虛,他對外界的求知欲,就是她尋求庇護的最好籌碼。雖然她不太清楚,為什麽明修貴為天下第一道門的掌教,心靈居然會如此貧瘠。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兩人也熟絡起來。
有時候,明婧給明修講述現代生活時,會莫名産生一種自己是個講故事機器的錯覺。就好比,明修是小說讀者,而她是朗讀機。
只不過,是修真者聽現代故事,而非現代人讀修真小說。
介紹完了現代生活的概況,明婧又講起了她的童年。她只是想延續明修的興趣,卻沒想到歪打正着,那正是明修想知道的。
“原來如此,你們在學校所學的‘知識’,就是那個世界安身立命的根本。就像我們學道法、煉法寶。”
明婧試探道:“但是很可惜,到了你們這邊完全行不通。掌教真人,能不能看在我說了這麽多的份上,獎勵我使用靈氣的方法呀。明敬的一身修為,不能白白浪費了。”
“你不會用,可以送給我呀。”明修眉眼彎彎。
“掌教真人,你大慈大悲、宅心仁厚。搶師妹的修為,有損你的威名。”
“嗤,”明修輕笑,“你會背清虛的四十二條戒律麽?就喊我掌教。再說,你也不是我的師妹。”
他用食指敲了敲她的額頭,“直呼我明修就是了。”
明婧愣了下,方才應道,“哎。”
“跟我在一起時,叫我明修。平時在外面,叫師兄或者掌教,都随你。”
“明修。”
“我在。”
“我想學功法,可以從頭開始,一點點傳授給我麽?”
“你用這張臉說謊時,看上去分外可愛。”明修道,“說吧,哪裏遇到瓶頸了?我記得昨夜還看見你偷偷練功。”
她最開始不會運用靈氣,在使劍方面的理解更是一塌糊塗。明修不得不從最基礎的開始傳授她。
重拾明敬的一身修為倒還好說,只要掌握了竅門,運轉靈氣就如飲水般自然。
難的是教明婧禦劍。她完全理解不了劍招在實戰中的運用,哪怕死記劍譜,也用不出半分氣勢。明婧還會不時糾結一招一式間的轉合,這在禦劍時是致命的,容易給敵人可乘之機。
明修在劍道上造詣不深,僅僅是能自如禦劍的程度。為了解決明婧的困境,他翻閱了很多典籍,也試了不少簡化劍譜的法子。
明婧自己也争氣,寒來暑往,從不敢懈怠修煉。她從最簡單的刺劍練起,千萬次重複同樣的動作,将每一塊肌肉的發力調整至完美。
她在院中練劍時,明修就在旁邊雕小木人。
他起初只刻畫舞劍的動作,方便明婧用來參考。木人沒有五官和頭發,只有揮劍的角度和明婧如出一轍。
後來,明修用刻刀的手法更娴熟,雕木人的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許多。往往明婧剛熱身完,他就已經完成了一個木人。
木劍的破空聲一道又一道,劃開了歲月。
明修望着木頭光禿禿的腦袋發呆,鬼使神差地,在木人臉上刻畫出她的五官。
不知不覺間,他确實對明婧越來越上心了。
明修很多次拿起桃木法尺,又搖着頭放下。那是他用來丈量宇宙和未來的夥伴,自他學推衍術起,就一直陪伴着他。
他想過要算算自己的姻緣。卻又覺得,他對明婧大概不是愛。
明婧的外來身份為世所不容,只有他知曉前因後果,願意為她提供庇護。而他,又剛好仗着明婧與修真界的隔閡,将她圈養在了自己身邊。
依賴與施舍,與養貓養狗沒有分別。
明婧勤懇歸勤懇,但她不是明敬那樣的天才。練了五年,堪堪摸到能禦劍的門檻。從明修的觀點來看,這着實有些笨拙。
倒是明婧自己挺開心的,她說,“明修,你這個小院真好。既能完美躲過蘇心葉的那些腌臜事,還能讓我安心修煉變強。”
明明沒有什麽都沒有避過。
他靜靜注視着她慧黠的眼睛。
“你可是來替明敬破死局的。什麽都不做,就能解決問題麽?”
“我誰都沒有招惹……為什麽還會死。”
他嘆息着撫了撫法尺,問道:“你以為明敬是怎麽死的呢?”
“因為招惹了蘇心葉,她不是阻撓她與你徒弟天樞虐戀情深麽?然後才會遭到她的道侶們的報複。”
“你好像知道許呈晔就是徐夜了?”
明婧得意地笑笑,“別以為我每天呆在你的小院裏,就對外界一無所知呀。畢竟是小說裏的男女主,我還是會留心關注的。”
她向明修坦白過,有一本名為《修真之六個美男獨寵我》的小說,他們都是這本書裏的角色。
小說裏的許呈晔并沒有說明過自己的真實身份。直到蘇心葉憑借着個人魅力,将正魔兩道合一,女主都只知道徐夜莫名其妙地愛上了自己,全然不知他是與自己同床共枕的師弟。
但明婧猜到了他的身份。
“你覺得,只要不與蘇心葉發生沖突,徐夜就不會想殺你,對麽?”明修問。
“對啊。事情并不複雜。你看,我擺脫了明敬的身份,就自然不用去理會他們的不倫戀。自然也就沒有被魔修報複的事。”
“罷了,我再陪你一年吧。”
明修在心裏對自己說:然後,來生再見。
一輪的春夏秋冬稍縱即逝。
來殺她的魔修如期而至,天珑教的數十位高手,包圍了他的小院。哪怕明修能預知未來,他本人也不過是個元嬰初期的道士。
在徐夜壓倒性的實力面前,他根本無力抵抗。
他可以為明婧煉藥,為她一點點地延續壽元。他可以認真經營清虛派,掃除一切可能導致門派覆滅的禍根。但他沒有冠絕天下的武力。
徐夜說,他六年前沒有殺成明敬,因此被前任教主責罰,至今耿耿于懷。這次前來,是要了結六年前的因果。
刀沒入人體的時候,聲音輕得像落雪。徐夜的刀法極好,殺人也似潑墨般寫意。
只是那揮灑的顏色是赤的。
明修再次睜開眼睛,恍如一夢回到六年前。
他跌跌撞撞地去雲臺宮尋人,卻見明敬好好地站在道場邊,指揮着弟子們練劍。她的面容恢複了威嚴和剛毅,讓他半分也親近不起來。
明敬叫住他,說,“師兄,我有話要對你說。”
他的師妹告訴他,明婧在臨死前,魂魄逃逸了出來。
因為回憶起明敬最初在夢中找到她時,提到了天生鏡,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一頭紮向禁地。就和明敬死時做的一樣。
天生鏡上有師祖留下的明敬的殘魂,她在鏡內感覺到了明敬的所在。
就這樣,她再一次夢到了明敬。這次,卻是她求明敬換回身體,重新開啓輪回。
明敬心想,再給自己一次重來的機會,也許能破局,便高興地答應了。這才有了時間重回六年前,而另一邊,明婧回到了她原本的地方。
“師兄放心,我已經抹去了明婧關于輪回的記憶。她還在過去的世界,這對她沒有任何影響。”
是啊,不會有任何影響。她會在他沒見過的城市好好地活着。
“若是破局成功了呢?”
“生死逆轉,以命換命。”明敬面有不忍,卻還是毅然道。
明修有些失魂落魄,他輕輕笑了聲,“對啊,她欠了你因果。既如此,祝師妹成功。”
六年又三個月後,明敬的命星又一次黯淡。明修閉上眼,微微地笑了。
再相見時,明婧已經不記得他。她卻憑着一股對他的莫名的熟悉感,找上了明修。
大概是之前輪回累積的信賴感尚存,明婧不相信清虛派的任何人,卻唯獨信任他。
這次,明婧沒有傻兮兮地公開自己的身份,而是在他的提醒和幫助下,扮演起了原身明敬。人前,他們是感情甚篤的師兄妹;人後,他們是共享的快樂和秘密的好閨蜜。
明修告訴她,他修習大推衍術,需要終身保持童子之身。把他當成姐妹看待,也未嘗不可。
他們有時以紙鶴傳信,有時用寒玉符聊天。從清虛派大大小小的八卦轶聞,到她家鄉的世界的離奇故事,他們無所不談。
也就是那一世起,明修給自己的院子起了個名字,挂上了“二次園”的牌匾。
雖然她不在這裏練劍,明修還是騰出了大片的空地,只留一片桔梗花田、一棵棗樹和一口水井。
明修會搬着竹凳,坐在小院的門口,等着她偶爾的拜訪。
如果那天天氣晴朗,明婧的心情也不錯。他就會引導着她,讓明婧講幾樣她在現代喜歡的東西。
明修很難描述他心裏那種期待,就好像明婧喜歡的東西,他也一定會好奇、會感興趣一樣。
關于那個他所未知的“二次元”,她敘述的第一個故事就是《犬夜叉》。那也是一段穿越時空的故事,只是媒介從天生鏡換成了一口枯井。
“對了,明修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語麽?”
明修摩挲指間花葉,溫聲道:“它不是用來熬藥的麽?我有咳嗽病,需要煎湯藥喝。難道花還會說‘求求你別咳嗽了’麽?”
時光流轉,二次園裏的桔梗開開落落。卻永遠都渡不過死劫到來的那一天。
明修從不質疑自己的弱小。所以,他服從命運的安排,也只認真享受每個她來的輪回的六年。
他喜歡明婧描述裏的另一個世界。那裏的人們不相信命數,像他這樣能掐會算的人被戲稱為大仙兒。每個人都有改變命運的機會,每個人都有追逐夢想的權利。
不像他,少年時就算清了自己一生的命,也看透了別人的命。
每隔六年,她就會代替明敬再次來到此處。明敬死,換她回來這裏;她死,再去求明敬來。仿佛一個死循環。
明敬越挫越勇,總覺得下一世輪回會更好。而明婧渾渾噩噩,一次次在無知中接受了明敬的安排。
明修不是很喜歡再重複過去的通信,正如他不喜歡雕刻一模一樣的木人。對跟她做知心姐妹有些厭倦,明修不再在之後的輪回中主動親近她。
除了他以旁觀者的身份見證一切,一切好像并沒有什麽改變。硬要說有的話,可能就是她的劍術,在一次次本能的累積下,逐漸變得熟練。
明修還會默默守在她身邊看她練劍。他端起刻刀,銀色的刀面上,立刻就映出了她的容顏。
可是,徐夜要殺她,根本不需要講什麽道理。
新的天才的誕生,就該踩在優秀的前輩的屍骨上。殺掉上個時代的明敬,也許就代表着徐夜的時代的來臨。這是天資優秀的人的宿命,與他明修沒有什麽關系。
師祖極信命運,卻又不甘心清虛派就此覆滅。才硬要開啓天生鏡,強行改寫命運,意圖逆轉天道的方向。
他原本是知道師祖的所作所為的,卻并不想橫加阻攔。明敬如何掙紮,他不在意。
但明修卻不想看着明婧在此沉淪。
直到明婧從異世界來到這裏,為他描繪了世界的另一幅面貌。他開始學會憧憬,胸中有了常人期待幸福時的悸動。
他很想去見識天生鏡裏的虛假界,也就是明婧生活的地方。
那裏的孩子們不用學道術,也不用背負門派的興衰。不用推衍天命,只需要為自己的人生奮鬥。
就如他們從小接觸的動漫中所描繪的:長大以後成為超級英雄,努力訓練成為全國網球冠軍,進行成為寶可夢大師的旅行……為了自己的夢想。
不像他,十萬年以來,只能守着清虛的空殼。他不愛清虛,也不憐憫世人。師祖把他困在這裏,就像他少年時被鎖在閣樓的小黑屋中。只有天生鏡的微芒中,照來了一束名為明婧的光。
然後,他也學會了心疼。
可是,他已經看着明婧和明敬反複交換人生,至今已有一萬六千多次。
這就是明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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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明修只是以玉符通信的形式與她交流。
……明修的感情,對她而言太沉重了。
明婧在現代還沒有談過戀愛。上學時太乖,工作後見多了摻雜利益的男女感情,讓她對婚戀有種天然的抗拒。
她沒錢沒權,沒有被優質男性喜愛的資本,也不配與人家比肩。
明婧自認不是有趣的靈魂,但她貴在自知。與其追逐信誓旦旦的感情,不如先把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經營好。
明婧吹着低溫的夜風,仍覺得胸中有股難以驅散的躁動。
她現在的選擇絕非巧合。
也許,在過往輪回中受過的傷害,早已轉化為靈魂深處隐而不滅的疼痛,提醒着她,該如何避免再次撕開舊傷疤。重新輪回,卻不代表她在前一世沒有死去。
所以她才會不假思索地隐藏起自己的天性,扮演明敬。記憶消失,靈魂深處趨利避害的本能卻在。
被抹去記憶的她尚且如此,始終目睹又記下了這一切的明修,又會有什麽樣的心情呢?
明婧并不想背負他人的感情。而且,她自己尚在泥淖中。
“也就是說,在天生鏡的法則中,現代的我,和修真界的明敬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只是因為始終找不到讓‘明敬’存活的方法,輪回才會不斷開啓。”
明修微微嘆着,“嗯。照我猜測,這也正是明敬抹去你在修真界輪回的記憶的原因。”
确實,如果她知道了明敬想讓她當替死鬼的企圖,絕對不可能乖乖配合。但這只是明修的一家之言,死局從未被破解,她并不确定結局會如何。
“明修師兄,我現在腦子亂得很,容我先自己一個人想想。”
明婧慌張掐滅玉符通信時,明修剛好替木人刻畫完眼睛。
每次都是這般巧。
望着夜色中搖曳的藍紫色花朵,他緩緩抿去唇畔甜美的笑弧。
真希望日升之後,再見到明婧,他們又能回到初遇時。
比起現在這個謹慎多思的姑娘,他更喜歡那個他說什麽都相信的明婧。雖然,他還不知道她在另一個世界的樣子。
但她笑起來,一定很好看。就像晨曦穿透清虛群山間的薄霧,柔軟、純淨、漂亮。無論高矮胖瘦,他都想把她雕刻下來,藏進自己的櫃子裏。
只可惜,經歷過輪回。她的靈魂也變得堅韌了。
明修起身拍了拍道袍上沾的木屑,正想收拾回屋,忽然瞥見房檐上有一道白影。他略感錯愕地停下動作,問道:
“我的小祖宗,什麽風将您刮來了?”
白發雪衣的少年趺跏坐于檐上,随手揪着屋頂的茅草。從明修的角度看,他剛好坐在了月亮的方向上。
他有張充滿雕琢之感的漂亮面孔,左眼下生着顆淚痣,美得不似真人。他半面額頭上映着月華,瓷質的肌膚上亮着一圈柔和的淺金色光弧。
少年紮得很高的發辮随風輕擺着,宛如一條月下飛瀑。他張開略無血色的唇瓣,語速遲緩卻吐字清晰地回答:
“不想,見将涉雲,惡心。就來,看看你。”
明修垂眸斂去眼中情緒,将方才雕好的木人藏在袖中,向純白的少年走近幾步。
“來了多久了?”明修站在檐下問道。
“兩盞茶。”
夠久了。幾乎相當于把他說的話聽全了。
明修圓瞳彎彎,咧嘴扯出一笑,“久坐容易腿麻,離開時別掉下來了。我會心疼的。”
“你不高興。”面白如紙的少年歪了歪腦袋,“她忘了,不好麽?回到最初,也是,你希望的。”
“虹見,”明修輕輕地喚了一遍他的名字,溫聲道,“愛恨癡纏,你看得最通透。就是可惜了,沒人喜歡你。”
“我也,不喜歡,別人。”虹見僵硬地學着明修的笑,露出滿口白牙,“喜歡,師祖。”
明修也模仿他,語調平平道,“師祖死了,你殺的。”
“不算死。找個,替死鬼。能活。”虹見道。
“我善良的小虹見,你不明白。有些人生前作惡多了,是不配有替死鬼的。”
虹見的瞳仁也是白的,眼珠與白眼球的界限并不分明。
此時,他用純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明修,說:“就如你。”
“正如我,”明修不甚在意地笑笑,“所以我才要更惜命。我又沒有明婧她們輪回重生的運氣。也不像蘇良櫂,能将分出無數身外化身,離散亦可活。我啊,一次也不能死。”
“人,活着,才可憐。”虹見道。
“總比死于襁褓得好。我那時還未下山游歷過,除了念經吃素,就是被師祖按着頭學奇門遁甲之術。他每半月就要考我預測未來,說對了還好,說錯了就将我鎖在閣樓裏。有一次,我差點以為,自己會死在閣樓的暗室裏。”
虹見的面容忽有些戚戚,“是師祖,害了你。他,不逼你,學大推衍術,就好了。”
明修望着即将升至中天的殘月,忽然笑了。
“你真好,虹見。到底是鏡子的器靈,喜歡師祖,卻也知道他做的是惡業。不然,你也不會在師祖要殺我時,出手替我殺死了他。”明修低聲呢喃道。
“他沒死。會有,替死鬼。”虹見認真地糾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