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 滿懷霜雪聞鈴音
☆、 滿懷霜雪聞鈴音
夜裏, 清虛山間的雨漸漸停了。
蘇良櫂在榻上趺坐調息。不同以往，他這次似乎很難入定。
少年喪氣地嘆着，于一室靜谧中睜開雙眼。他的目光正對向自己長年供奉的救苦天尊像, 木塑的天尊也正用慈悲的眼睛注視着他。
……大約是“将涉雲”帶來的影響。
木屋的隔間方向, 不斷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響。将涉雲好像正在使用他的鍛造工具, 也不知那家夥在做些什麽。
心知自己此時無法靜心練功，蘇良櫂悄聲出了屋。
隔間內火光通明，将涉雲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舉着鐵錘，笨拙地敲打着一塊圓圓的事物。他的手握在錘頭的最遠端, 一副生怕沾上火花的樣子。
見到此情此景，蘇良櫂忍不住再次嘆氣, 出聲提醒道：“煉器不是這樣做的。”
铛——
鐵錘脫手, 重重砸在砧子上。
将涉雲慌亂地擡起頭，飛快地将雙手背在身後, “我閑得睡不着, 突然有些手癢……打擾到你了麽？”
“算不上打擾。”他搖了搖頭。
蘇良櫂走到近前，看清了那個圓形事物, 是塊法鏡的坯子, 乍一看似乎沒什麽玄奧。
非要說有什麽特別，那就是将涉雲打磨得并不好。從鏡面到邊角紋路，無一不透露出初次嘗試的痕跡。
“我……”來自神識的傳音。
蘇良櫂擡眼看去，将涉雲糾結地擰着眉毛。
“不是我, 是這身體，看到那些鍛造器具, 就不由自主地湊上去了。可我又實在怕火, 哪有草木精靈喜歡火種的。”
蘇良櫂又認真端詳了一遍那塊法鏡坯子。
再普通不過的圓形輪廓……似乎在清虛的許多大殿中擡首可見，又似乎隐藏在記憶深處的角落。他嘗試着回憶, 卻苦尋不到任何線索。
“奇哉怪也。”蘇良櫂喃喃道。
将涉雲拽了拽他的袖子。
蘇良櫂将目光重新落回少年道士的臉上，只見那人無聲地翕動嘴唇，傳音道：“這是曾經的将涉雲窮盡一生所追求的神器。他執念太深，哪怕身殒道消，也将之刻印在了這具身軀裏。”
宛如一道閃電正中腦仁，蘇良櫂忽然覺得自己腦中有種撕裂的痛楚。但那道電光也确實照亮了一些封存的記憶碎片。
蘇良櫂有些頭皮發麻，“你對我說這些作甚麽……”
“你們同宗同源，我看你這裏有煉器的鍋爐，你應該也精于鍛造吧？”
經他一提，蘇良櫂回憶起明姑交給他《煉器入門》的光景。
蘇良櫂搖搖頭，驅散頭腦中異樣的感覺。他長舒一口氣道，“我也是初學不久。只看過些理論，試着做過些小物件。”
将涉雲聞言轉了轉眼珠，顯然在斟酌什麽。
“你聽我說，将涉雲早年間的煉器手稿，被他遺落在了清虛的某處。我從他身體裏獲得的零碎記憶中尋到了一些線索，我想找到那些手稿，而後把這個鏡子燒出來。”
把這個鏡子燒出來。也許是靈識的傳音直達識海，方才的異樣感再次被喚醒了。
蘇良櫂壓低聲音問道：“這是何故？”
識海中立即響起委屈巴巴的抱怨聲：“這有什麽為什麽的。他執念太深，這身軀不聽我使喚。我早點把他的心願達成，好完全掌控這具肉|身呀。真是的，我一點都不喜歡火，燙死了。”
“你想讓我幫你煉制這面法鏡？”蘇良櫂問。
将涉雲忙不疊地點頭。
“可我修為低微，更遑論操控本命真火。稍微高級些的法器，都需要精純的真火。”蘇良櫂道。
将涉雲聽罷擺手，又傳音：“這你不用憂心，本來就是不是一日之功。”
“只是，将涉雲也未曾成功過……”蘇良櫂又遲疑道，“他所希望煉制的是一塊什麽樣的鏡子？若是他用的方法本就錯了，我即便有了他總結的經驗，也未必能成事。”
“他的法子是對的。”蘇良櫂識海中傳來了肯定的聲音。
将涉雲正滿臉認真地注視着他。
“将涉雲只是沒等到那個時機罷了。在很多年前，他就已經知道該怎麽做了。我會将他銘刻于心的要點一一告訴你，不會有錯的。”
那人的眼神自信又堅定……就像是被那具身體的原主人注視着一般。
蘇良櫂目光再次落在那塊鏡胚上，有些不受控地，他的手指又一遍摩挲着鏡上的紋路。也許是這面鏡子看上去太普通了，他只看一眼，便大致知道了該如何畫出鏡中的符箓。
“好。若是你信得過我的話。我想試試。”
将涉雲當即喜笑顏開，“那手稿中有将涉雲多年煉器的心得，你若是得到，再加以參悟，在煉器一途上也定能事半功倍。只是，你一定不要将此事告訴他人，煉制神器事關重大，我怕引來他人争搶手稿……”
“那明姑……”
将涉雲的傳音很快打斷了他的話語，“她也許沒有貪念。但其他與将涉雲有牽扯的人呢？還是莫要給明長老增加煩擾了。”
“你多慮了。”蘇良櫂搖頭唉了一聲，“我只是想，若要下功夫鑽研煉器一道，也許會耽誤修行，總要知會明姑。”
“修行？人類可真是勤勉。”識海中的将涉雲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你大可以不必擔心這些。将涉雲能修煉到什麽境界，你自然也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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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夜裏，蘇良櫂再次入定。
真氣随經脈運轉，比上次要順暢得多，他很快進入了冥想。随着神識飄出軀殼，他耳邊漸漸響起雨聲。
又下雨了麽？
模模糊糊地，他似乎見到了小時候的洛鎮。
那是他的父母親都還在世時，他們一家人生活的宅院。大雨滂沱，敲打着青黑色的磚瓦，嗚咽的西風掩蓋了其他一切聲音。
他們家的院門是緊閉的，門窗也都合着。只有一間房的窗棂中透出燭光。
而他的父親就站在那間有光亮的房門外，背着手，來回焦急地踱步。他時不時停下，往那扇有光的窗戶探頭望，過不久，又繼續反反複複地在屋檐下轉圈。
屋中斷斷續續地傳來他母親虛弱又痛苦的聲音。
他的父親幾次想推門進去，都被屋內接生的穩婆制止了。
……印象中，父親曾對蘇良櫂說過，他是在一個大雨的夜裏出生的。母親生他時很困難，幸得一位從天而降的仙人相助，才得以母子平安。
夜色沉沉，鋪天蓋地的風雨使整個鎮子不見亮色。零星點了燈還沒熄的，那點微光也被擋在了人家的院牆內。
蘇良櫂在那片灰暗中找了一圈，正打算讓自己的神識再靠近自家宅院時，恍惚聽到了一聲似乎不存在的鈴音。
那聲音如錫杖上的環盞脆響，又如晨鐘悠長，使他一下子警醒了。
也就在這時，一道禦風而行的身影，自清虛山的方向來。
再近些，蘇良櫂看清了那人灰白的道袍。是個女子，有副冷毅至極的面容。她披戴着護體的清光，風雨半點沒有沾身。
那光芒太潔，在昏沉的雨夜中宛如劃過夜空的閃電。連一心挂記生産中的妻子的男人也無法忽視。
“是老天顯靈了麽……”他的父親喃喃地開始祈禱。
就如他所知曉的那般，那個女道人落在了他家的院門前。
蘇良櫂呼吸一滞。
女子雖五官精致，卻被眉宇間的肅穆奪取了風采，以至于顯得寡淡。可她的輪廓，是蘇良櫂再熟悉不過的。
樣貌是明姑。看上去卻不是他認識的明姑。
她似乎是早早就知道這裏，直接伸手叩響了院門。
他的父親回頭望了一眼燭光搖曳的窗，随後，男人走下屋檐，手足無措地穿過落雨的庭院。
吱呀——
照面的瞬間，男人來不及端詳來者的容貌，也不敢過多窺探她莊嚴的模樣。他心系愛妻，于是大着膽子問道：
“您能幫幫我的妻子麽？”
“她不需要我的幫助。”女道淡淡道，“靜候片刻，她自能順利誕下一子。我來此處，只是要交付你未出世的兒子一樣東西。”
只見那宛如暗夜明星的仙人伸出手，在男人驚訝不已的目光中，交給了他一件事物。
蘇良櫂的呼吸再次凝滞。
那是一尊木雕的太乙救苦天尊像。也是他從記事起，爹娘便一直供奉的那一尊。
“敢問仙人……這是何故？”他的父親問出了他此刻也正在疑惑的問題。
“有人托付我将此物交予他。這事說來有些複雜。”女道有些困擾地皺起眉頭，她嘆了一口氣，接着說道：“我只能告訴你，如此一來，可使他遠離苦海，免去來日的劫難。”
他的父親捧着天尊像，當即憂心起來，“難道我的孩子的命格不好？”
女道再次嘆息，“并非如此。”
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打斷了他父親混亂的思路。
不光他的父親被吸引了注意，女道也朝那亮着的窗棂望了一眼。
“恭喜，事已辦成，我也該離開了。”
等他的父親再去尋時，方才從天而降的仙人早已不知所蹤。
只有蘇良櫂緊盯着飄然而去的明敬。雖是神游中的幻境，他卻在聽到明敬的感慨時，體會到了切切實實的悲恸。
“如果這就是你所願的……他不會再從那尊天尊像下走過，也不會再來救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