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得知九月初八郎君去了顧家送節禮, 識茵只覺得五髒六腑都被攥到了一處。

顧識蘭沒有心機,也沒有必要騙她這些。再且,她也沒可能知道郎君九月初八和她在一起。

可若不是騙她, 那天去到顧家的是誰?她所熟知的那一個郎君,又是誰?

她忍不住追問:“四娘, 你确定是那天麽。”

難道她還能騙她不成?!

顧識蘭白她一眼, 一副不屑回答的樣子。識茵又問:“你見過他人了?”

被堂姐這樣問, 好似自己惦記着她那丈夫一樣。顧識蘭有些不高興:“見了啊,我爹娘也都在呢。人人都說謝龍骧少年将軍足智多謀,為替聖上查案, 在江南假死, 一招金蟬脫殼騙過亂黨也騙過世人, 我就想見見是不是長了三個腦袋,怎麽了。”

“不過我倒是覺得,還是他那狀元郎哥哥更好看些。”她又小聲地嘀咕。雖說是一母同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狀元郎倒是生得白淨些, 更合她的意。

金蟬脫殼……狀元郎哥哥……

識茵耳邊一陣轟轟亂鳴。

她突然站了起來, 扭頭往船頭走!

顧識蘭吓了一大跳:“喂,你這是做什麽啊。”

“顧識茵, 你到底想做什麽,吓死我了!”

仆婦們都候在船外, 并不知道船艙裏發生了什麽。她急切地追過去,一只手還緊緊拽着堂姐不放。

識茵此時已在船頭站定, 茫然看着對岸恢弘慈悲的摩崖石刻。聆着身後堂妹着急的呼聲, 一顆心如墜入冰窖裏, 冷寒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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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顧識蘭會不會騙她。

但顧識蘭的确沒有必要騙她,這樣的事, 必然是傳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就只有她,被帶到這僻遠的龍門來,自然不聞半點風聲。

所以,一直以來,被她認作郎君的人都是……都是那個人嗎?

而那些琴瑟和鳴如膠似漆,自然也不是源自愛意,而是不容于世俗的背德。

唯獨她,還傻傻地被蒙在鼓裏,就在這滿天神佛的注視下,與他……

心底猝然一痛,旋即漫開海水似的酸楚,她木木看着白霧濛濛的伊河。船下,四周都是秋日漲發的漫漫河水,清波浩蕩,席卷着上游飄來的落葉,前不着地後不着路。

她沒有退路,也沒有去處……

顧識蘭還在耳畔焦灼地詢問,她木然回過頭,看着堂妹驚慌失措的臉,三魂六魄歸位,漸漸回過了神。

方才的逃離只不過是下意識的舉動,她自然不會跳河。

“四娘,謝謝你。”心中的驚濤駭浪都如潮水平息,她平靜地向顧識蘭道謝。

顧識蘭長松一口氣。

方才,瞧着顧識茵那樣,她還真以為她要跳河。雖說并想不通她為何反應那般大,但到底是一家的姐妹,她雖對這個“交了好運了”的堂姐有些嫉恨,亦不可能眼睜睜瞧着她去死,這才關心則亂。

正斟酌着想問問她到底是怎麽回事,對方卻又開了口:“有一件事,希望你可以幫我。”

顧四娘心頭才蘊出的幾分感動又被後半句沖刷得一幹二淨,她撇撇嘴,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倒也沒拒絕:“說吧。”

識茵同堂妹扯的謊是她想回家拜祭父親,婆母丈夫都不願她再同顧家有什麽瓜葛,故而不允。想請她叫來家中的秦管事駕車來接她一趟,但得瞞着伯父伯母。事成之後,給她二十兩銀子作為酬答,再賠她一條新裙子。

顧識茵在顧家沒有依靠,伯父伯母皆是不可信的,但她知道秦管事有個敗家兒子欠了一屁股債,這樣的事于情于理都不會拒絕。

顧識蘭本來不想答應,但新裙子和二十兩的誘惑太大,遂同意下來。

她們姐妹雖有龃龉,但到底不是勢同水火。這些天她也被小姐妹們勸明白了,堂姐嫁得好,她也能沾光,遂高高興興地允諾了替她辦事。

安排好一切後,識茵又想起當初婆母那句勸她“該借的勢要學會借”的話,想起往日待她的那些慈愛,識茵唯苦笑。

婆母。

武威郡主,真的有把她當成自己的兒媳嗎?事到如今她也能勉強拼湊出事情的全貌,這件事,當是郡主最初以為郎君死了,弄出來的李代桃僵。

所以,一直以來,陪在她身邊的那個人都不是郎君,而是她一直想見的那位好大伯。

至于理由麽也很好猜,無非是擔心謝二那一脈絕了嗣,所以哄騙她與郎……哄騙她與大伯圓房,想她生子。

而他呢?雖不願與她生子,但明知她是他的弟妹,也沒有半分結束這段荒唐關系的想法,反而一次次地欺騙她,一次次地哄騙她沉淪□□,變本加厲。

陳留侯府,根本就沒有将她當作一個人來看待。

從頭到尾,她都只是他們生育與洩欲的工具。

傍晚,謝明庭從城中回來時,識茵也已從伊闕返回多時了。進門的時候,雲袅壓低聲音言簡意赅地提醒他:“世子,少夫人今日遇見顧家四娘了。”

謝明庭回過頭:“可曾說了什麽。”

雲袅誠實地搖首:“奴未曾聽見。”

起初她在岸上,是少夫人和顧家四娘子先過的河,等到她也過了河時,雖說少夫人臉上看不出什麽異樣,她卻總覺得有事情發生。

未聽見,就是讓她找準機會和顧四娘單獨相處了。謝明庭眼睫微閃,緩步進去。

識茵正在書案前逗弄他們一起養的湯圓兒,眼前陰翳一閃,她擡眸迎上他視線,四目相對,她下意識地一顫,頸間的鈴铛也随之發出一聲清響。

她臉上蘊出幾分微笑:“郎君回來了。”

雪膚花顏,淺笑盈盈,頸上系着的金鈴铛,在黃昏夕色下光芒耀眼。

一息之間,謝明庭已然明白了過來。他沒說什麽,只道:“我去沐浴。”

謝明庭離去後,識茵雙肩一松,渾身的僞裝都随之卸了下來。

她木然轉眸,看向搭在衣架上的衣物。

她從前極少翻他的東西,官憑那次,是唯一一回。因為縱使心有疑慮,卻也知道還有一半的概率他就是她的夫君,內心裏不願将事情做絕。

但現在,她覺得她應該要個答案了。

她不再猶豫,挪步過去打開了那枚鞶囊,鞶囊裏盛着他從尚書臺領回來的新官上任的官印、她送的帕子,剩下的,便是那枚被帕子包裹着的玉佩了。

識茵深吸一口氣,打開了帕子。

彩線麒麟宛如騰雲駕霧,氣韻生動,栩栩如生。

其上玉佩光澤瑩潤,雕工精美,與她的刺繡實在相得益彰。除了……那是一只麒麟,不是鶴。

是麒麟,不是鶴。

識茵心內并不感到心安,而是突有片刻的恍惚。

可,可是,她還可以相信他嗎?

為什麽每一次她的懷疑都落不到實處,為什麽每一次他的反應都天衣無縫?為什麽他要把她關到這別院裏,不帶她回家,為什麽四娘會說九月初八他去顧家了……

他那樣聰明,會不會連這玉佩也算計到了?他就是那位大伯,不是雲谏……

她越想越心慌,連他沐浴完畢後攘着浴巾去而複返也不查。四目相對,他目光只微微一頓,出于意料地沒發作:“我洗好了,你也去洗吧。”

夜裏就寝過後,兩人也還如往常一般親密,只氣氛無端有些冷。謝明庭輕握着她一只手,在那柔嫩白皙的肌膚上輕輕摩挲了幾下,又在她眉邊吻了吻,問:“你今天是怎麽了,為什麽突然就翻郎君東西?”

他知道她必然是知道了什麽,鞶囊中的麒麟玉佩也是一早備下,可若她心裏已經起疑,那便是再多弟弟的東西也挽回不了她的情意。

識茵搖搖頭,很好地掩過了:“沒什麽,只是掉地上了所以撿起來。”

二人再無話,像是有巨石,沉甸甸地壓在心上。謝明庭不再說什麽,她眉邊吻了吻,動手去解她腰間系帶。

“茵茵今夜自己來好不好。”他道,“想要茵茵主動。”

想要……她是喜歡他的。

他知道她應是已經知道了,卻依然有些期待,期待着她知道真相後的反應。

他嗓音喑啞,辭氣溫和,仿佛與她商量。聽在識茵耳中,卻不啻于毒蛇游走于頸後的陰寒。

“我不。”她恹恹地道,背過身去,“我累得很,想要睡覺。”

既猜到那個可能,即雖二人曾有過肌膚之親,她也沒辦法做到和從前一樣對他百依百順。

又很悲涼地想,她還是落到和母親一個下場了。

母親這一輩子就是被一個“名”字害死,而她,身為弟妹,卻與自己的大伯通|奸,事情一旦傳出去,那些流言只會如猛虎餓狼将她蠶食鯨吞。

她的拒絕與突然的冷落都來得太過明顯,即使早已料到她必然已經知曉,謝明庭亦是一片心煩意亂。

為什麽,她就不能永遠也不知道呢?

要告訴她嗎?她又能接受他的欺騙嗎?不過一個名字而已,他連皮囊都與弟弟一樣,她為何就不能原諒他?

正自想着對策,那始終背對着他的少女忽然回轉過身架在了他腰上,俯身咬住了他唇……

結束之後,兩個人都在喘。他覆在心愛的女孩子身上,不顧身上的黏熱與她相擁着,各自慢慢平複。

他在她齒痕累累的唇瓣上吻了吻,握着她汗涔涔的指柔聲問:“茵茵今日到底是怎麽了?”

問的是方才她拒絕他又同意的事。

識茵沒有睡,也已錯失了裝睡逃避應對他的良機。她在他頸下輕輕地搖頭:“沒什麽,就是有些累。”

沉默片刻,又道:“我今天,遇見四娘了,她和我說了一些家裏的事,我有些想家,想回去拜祭父親……”

知她在撒謊,謝明庭臉色微閃,卻沒有拆穿:“改天我陪你回去。”

她苦澀笑了笑,沒再強求,在他懷裏微微扭轉了身子,發燙的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摳着他肩上薄薄的一層肌肉。

“那你明天……是還要回城裏去嗎?”寂靜裏,她突然開口。

謝明庭一錯不錯地看她眼睛:“怎麽,你希望我回去?”

“當然不是。”她飛快地否認,微紅眼眶,在他注視下一點一點滲出擔憂來,“你這樣往返于伊闕和內城之間,每天奔波勞累,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擔心你,郎君,我們回城去住不成嗎?”

“郎君,我只是不明白,家中到底出了什麽事你要瞞着我,不帶我回去。”

杏眼清波,盈盈含淚。他的心突然就軟了下來。

“沒什麽的。”他放慢語氣解釋,“只是不想見到母親。你既擔心,後天,後天我們就回去。然後再陪你回娘家。”

“明天不行嗎。”她問,一雙眼卻在他臉上緊張地逡巡,寂靜裏心跳如疾雨。

心間則冷笑,把她帶出來這麽久也不提回去的事,現在突然同意,是因為她真正的夫君回來了嗎?再不回去,就瞞不下去了!

所以,他又打算怎樣處置她呢?是把她還給雲谏,還是他們兄弟倆一起?還是讓她就此消失?

他面上露出幾分猶豫,搖頭道:“明日我還有事,得回城裏一趟。等我回來,我們就走。”

明日他果然不在。

得了想要的答案,識茵內心微舒。

“真是個笨蛋。”她輕輕地嘟哝,雙臂如柔柳攀住了他脖子,“既然明天有事,今天還回來做什麽?知不知道會讓人擔心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你為什麽要讓我這麽擔心……”

她在他懷裏哭得泣不成聲,任憑一直以來積攢的疑慮與害怕都化作腮邊綿綿不斷的淚水落下來,打濕了他暖熱的胸膛。

那一刻,即使知道是假的,他也止不住一點一點沉淪下陷的心,沉溺進她虛假的感情裏。輕擁着她,修長的手撫上她背後漂亮的兩痕蝴蝶骨,安撫地輕拍着:“別哭。”

“以後不會了。”他澀聲道,語聲鄭重,似一種承諾,“以後都不會離開茵茵。”

“那你說話要算數。”識茵止了淚,擡起霧濛濛的眼,“明天,是最後一次了。以後都不許再離開我……”

“郎君……不許離開茵茵……”

心髒被快意漲滿,此生好似沒有過這般快活的時候。他笑着點頭:“嗯。”

又用手撥弄了下她頸上系着的金鈴铛,“茵茵就這麽喜歡郎君?”

逗貓兒似的。她面上微紅,眸中哀愁似海霧黏濃。謝明庭又将人抱回來,熟練地覓着那張水光潋滟的紅唇貼面欲吻,她卻委委屈屈地推開了他:“不要了……”

從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起,和他的一切接觸都只會讓她感到惡心。

方才不過是虛與委蛇,她知道他已經起了疑心了。所以逃走之前,還是得和他演完這場情深如海的戲,讓他放松警惕,明日才能順利離開。

她也知道她鬥不過他,但她才不要做他的玩物,一輩子只能困于牢籠之中。更不要餘生都生活在別人的指責與诋毀中,一輩子都擡不起頭。

情熱褪去,謝明庭也清醒了過來。

她那般聰明,一塊玉佩又可能瞞過她?瞧着今夜這股癡纏的勁兒,定然是知道了。

他沒再過多動作,只在她額上親了親:“睡吧。”

他無法告訴她真相,正如眼下他也正糾結着是否要将一切和盤托出,再請求她的原諒。

心下開始悔恨,如果,如果那天晚上他再多留意她一點點,不把那個機會讓給弟弟,是不是,從一開始她嫁的、喜歡的就會是他?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彼時他對她無意,除非他能事先知道今日的事,否則,就算時光倒流,他也不會像雲谏那樣追出去問她的名字。

他和她的緣分,原就自大伯與弟妹這段荒唐又扭曲的關系始。

是他對不起弟弟,也對不起她。

*

次日清晨,識茵醒來時,身邊果然已沒有丈夫的身影。

她從一床淩亂的榻上爬起來,面色如常地梳了妝,用過早膳後,便若無其事地在書案前練字,等待着約定時間的到來。

她托顧識蘭帶回去的話是将時間約定在午時,眼看着時間将至,雲袅與雲音兩個丫鬟還在身邊轉悠,識茵有些沉不住氣。

“那天采的胭脂花有些不夠,你去向方丈讨要一些。”她對雲袅道。

雲袅見她面上并無異樣,就此放下心來。笑着應:“奴婢這就去。”

身邊于是只剩一個雲音,待雲袅走後,過了一陣子,識茵又如法炮制,另找了個理由将雲音支走。

此時日值晌午,旁餘侍女皆在廚房中準備午飯,院子裏一個侍女也沒有,連慣常守在院子裏負責戍衛的陳礫也跟随謝明庭回了城。

知道機會到了,她解下脖子上系着的金鈴铛扔在了妝奁裏,取了頂帷帽戴在頭上,沒有任何留戀地走出院子。

有侍女出來打水瞧見,疑惑問:“少夫人,您要去哪兒?”

“雲袅還未回來,我有點擔心她,去香山寺走走,不必跟來。”

侍女雖疑惑,她既發話也不能跟去。識茵迅速走出院子,朝山下去。

這座別院修建在東山之上,與之毗鄰的只有相距一裏的香山

麗嘉

寺,石階一直從山麓鋪設到別院所在的山腰。識茵頭戴帷帽匆匆走在修砌平整的石階上,不住地回頭看着,确認侍女沒有跟來才稍稍放心。

偶爾遇上從山下挑水回去的小和尚,或是住在附近的農人,便會如驚弓之鳥一般,匆匆掠過石階而下。

身姿輕盈,衣袂紛飛,引得行人紛紛回首,以為遇見了山間精魅。

她沒帶什麽行李,她的一切都是謝家給的,自不會帶走,唯有出嫁前伯父曾給了她三百兩現銀,一半被她帶入陳留侯府,一半則留在今日來接她的秦管事家中。

眼下,她身上只有小部分碎銀,一切都要等到她和秦管事接上頭再做打算。她也不知道今後要去哪兒,但大魏風氣開放,女子亦可立女戶,她打算先在鄉下躲上一陣,等風頭過去,随意去個小縣生活。她識字,亦會女紅,立個女戶做個教書先生或是去大戶人家做繡娘,總能活下去。

想着日後的日子,識茵的腳步也輕快起來,很快下了山,來到事先約定的伊闕渡口。

時值晌午,渡口靜無人,幾條船橫七豎八地堆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旁邊的樹林裏停着輛馬車,家中的秦管事正手持鬥笠,神色焦灼地朝山路口張望。

她撩開紗帽,視線撞上,秦管事神色驟變,着急地揮舞着手中的鬥笠示意她往回走。然而這一幕落在識茵眼中,卻是在招呼她過去了。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快步走過去,臉上盈起真心實意的笑:“秦伯,真是不好意思,勞煩您大中午地還跑這一趟。”

“我們走吧,時候可能不早了。”

“是麽?”馬車裏卻傳來另一抹擊玉裂冰的聲音,一道英姿颀峻的身影自車上下來,淬如寒星的眸子對上她震愕的眼,微微一笑。

“茵茵不辭而別,是打算去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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