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章(原45/46)
第 50 章(原45/46)
謝明庭站在甲板上, 視野盡處,青年素衣素馬,狂奔而來, 如雪的天光中身手矯健得好似一只豹。
船只已經離岸,而他尚在岸上, 離船尚有數丈之距。疾馳的馬速将郎君原本俊秀的面龐都模糊得近乎扭曲。
“你站住!”
又是一聲怒喝, 話音才落, 謝明庭耳邊驟然傳來一聲羽矢疾響,一支箭破空而來,與他擦肩而過, 死死釘在了他身側的船艙艙板上。
失之毫厘。
“謝明庭!”
這一箭帶了極大的忿怒與力道, 釘在船壁上時, 打得整艘船都為之輕微顫栗。岸上,青年郎君已經策馬奔至了棧橋邊,徑直跳下馬來,怒喊聲震天動地。
越來越多的羽矢被他張弓搭箭射出, 卻都因了極度的恨怒與距離的拉遠而射不穩射不準, 一一散落水中。
船上人唯微笑:“來了?”
“看來阿弟也不笨啊,本以為, 你會永遠也不知道呢。”
兩人的距離都随了船只的遠行一點一點拉遠。眼見着再射不中,謝雲谏氣急地掼下弓, 徑直跳入水中奮力地游:“你到底把茵茵怎麽樣了?!”
“不怎麽樣。”謝明庭挑眉,“她很好, 今後和我在一起, 有我照顧, 只會更好。不過從此以後,顧識茵這個名字就算是死了, 宣平侯夫人,自然也是死了。和你也自然再沒有半分關系。”
冰涼的河水大雨般漫過肩胛四肢,渾身骨骼都似灌了鉛,在河中沉重難行。謝雲谏憤怒到了極點:“為什麽?”
為什麽要這樣對他?
他們是骨肉至親、血濃于水的兄弟,從小到大,沒有紅過一次臉。他自認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兄長的事,為什麽,為什麽到頭來是兄長要搶走他的妻子,将他當作蠢物一般,活活戲耍了一個多月?!
他這樣做,又把茵茵當成什麽?一件被他們兄弟争奪來搶奪去的物品嗎?!
謝明庭沉默。
“回去問母親吧,她會告訴你所有答案。”他道。
“不要再追了,你如今是南衙十六衛禁軍統領,無诏不得擅自離京。”
說完這一句,他轉身朝船艙中走,船下,謝雲谏急道:“謝明庭!你給我站住!”
他已陷在河心,漸深的河水像一陣陣無形的屏障,将他推擠着朝後退,船只卻越來越遠。這時,在船中聞見動靜的識茵披衣出來,蒼白着臉佯作震驚地問:“發生什麽事了嗎?”
她的臉雖是向着謝明庭的,一雙眼卻忍不住向河中睇去,當瞧清河中郎君的狼狽之時,心間不禁一恸,雙眼霎時漫上海霧般的哀愁。
河中,謝雲谏亦是一眼便瞧見了船上那以為已經死去的妻子,一時之間,所有的忿怒與質問都僵在臉上,連搏水都忘卻。
謝明庭神色卻冷:“沒什麽,我們走吧。”
他知道她出來是想見雲谏一面,雖然有些惱,此刻卻也沒有與她計較的心思,手臂輕攬住她的腰,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一吻,背身朝艙中走。
識茵心中一酸,根本不敢回頭去看河中的謝雲谏臉上是何神情,有如柔柳一縷,順從地被他裹挾進艙。
船只随水流,在初冬寂寥又遼闊的景色裏愈發地遠了。徒留謝雲谏陷在河心,感受着水流游走于身的陰冷,是浸入了骨髓裏,在啃噬心神與血肉。
恨與怒都如巨石,沉沉壓在心上,裹挾着他往河中墜落、下沉,竟無半分求生的欲望。
好在這時兩個親衛謝疾謝徐也已趕到,見自家郎君一動不動如死了般朝水裏沉,慌忙跳下水來,連扯帶拽地将他拉上岸。
“郎君?郎君你怎麽了?”
兩個親衛焦急的詢問聲響在耳邊一陣陣都如驚雷滾過,謝雲谏還是沒有半分反應。
他雙目黯淡,神情麻木,半晌,才閉上眼,落下兩痕眼淚來:
“走吧。”
眼下,他還須得回家,向母親問明這件事。
*
船上,謝明庭和識茵已經回了艙室。
室中氣壓極低,那往常還肯裝一裝柔順的女孩子此刻也一句話不肯說,獨将臉轉向窗邊,千喚不一回。
“怎麽了。”
謝明庭溫聲啓唇,他貼過去,以指挑着女孩子小巧的下巴将她臉轉過來:“舊情郎見也見了,為何茵茵還是不高興。”
“現在,顧識茵已死,世間再沒有能置喙我們什麽。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不好嗎?”
他的語聲裏有顯而易見的、即将耗盡的耐心,冰冷視線落在發頂時,頭皮都為之發涼。識茵擡起眸來,艱澀張了張唇想說些什麽,最終卻是長嘆一聲:“你對不起雲谏。”
謝明庭眼神一黯。
“我知道。”他道,“但長痛不如短痛。”
“只有将你假死,舍棄你宣平侯夫人的
麗嘉
身份,我們才能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識茵在心間苦笑。
他的重新開始,便是要傷害另一個人嗎?還是他骨肉至親的弟弟……
他連他的雙生弟弟都可以不在乎,這樣的人,他的感情也是可以相信的嗎?他眼下看着是還喜歡她,可将來若不喜歡她了,她又如何鬥得過這個冷心冷情的人。
再說了,他的愛只是要把她關起來,逼着她對他柔順,逼着她愛他。她又憑什麽做他的籠中鳥呢。
她必須找機會離開。
她既不說話,謝明庭也沒有和她虛與委蛇的心思,想起方才弟弟受傷小獸般的傷恸,一陣酸澀自心底蔓延而上。
他知道對不起弟弟。
但顧識茵,他也是不會放手的。與其一邊欺騙弟弟一邊偷|情般和她來往、眼睜睜瞧着她越來越偏向雲谏,不若就快刀斬亂麻一回,将她搶過來再說。
而将一切事情都捅出來,讓雲谏恨他,也總比一日複一日地瞞着他、鈍刀子割肉一般地淩遲他來得痛快。
識茵說是他們對不起雲谏,其實又關她什麽事呢?是他在欺騙她,欺騙弟弟,從頭到尾,對不起雲谏的也就只有他一個。
弟弟,哥哥?
“呵……”
他咧唇笑了笑,似胸腔底泛起的窒悶與悲意直沖心髒,一陣刀刺劍割的痛楚。
*
這廂,謝雲谏已經回到了陳留侯府。
自得了他離開北邙的消息,武威郡主心知有變,一直焦灼地派人往碼頭去、打探着消息。她甚至是親自候在了侯府的門口,一待兒子還家,便急急拉着他回了臨光院,一面着急地解釋:
“……母親本來是想替你做主将那顧氏女娶回家的,誰知道你要死在江南!為了不讓新婦傷心,母親就只好叫你兄長去安慰安慰她。誰承想,他竟會把人安慰到了床.上去?”
“他們好了就好了吧,母親就想着,生個孩子過繼給你也是好的。誰會想到你又活着回來了!你想想,以你哥那個性子,這麽多年來你見過他對誰動心嗎?一旦動心,又豈是那般容易放手的?況且正是新鮮着呢,怎舍得丢開?!”
“雲谏,母親知道這事是對你不住,可是事情已經發生了。顧識茵現在在帝京就是個死人,且陛下追贈了她一品國夫人,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翻出來,否則咱們就是欺君之罪!就算陛下不追究,屆時你又讓陛下的面子往哪兒擱呢?”
“大丈夫何患無妻,顧識茵一個小門小戶女,又已失身給你兄長,有什麽好記挂的。京中未婚的漂亮女郎多得是,阿母自當為汝求之。就不要再惦記這個女人了!”
她語速雖快,說出口時卻一字不亂,顯然這一番話已在心中斟酌良久,翻來覆去地過了無數遍,才是如今這般的順暢流利。
謝雲谏神色卻極冷峻:“茵茵知道嗎?”
他想起自己初回來時她的羞澀和柔順,心頭難過得好似刀在割:“她也是騙我嗎?”
“不然呢!”武威郡主嚷起來。
“男兒愛後婦,女子重前夫。顧氏一個水性婦人,既先失身給你兄長,你又是後來的,你憑什麽覺得她還會喜歡你?你知道他們背着你偷過多少回情嗎?在清水寺的時候,在鹿鳴院的時候……”
謝雲谏神色晦暗。
他知道,當然知道。
每一回,他都知道。
只他從來也沒想過,那會是茵茵……
那日在月下見過的窗邊剪影有如柳絲在心頭纏縛,深深勒入血肉裏,謝雲谏痛苦不堪,他打斷武威郡主:“母親,您不要再說了!”
這種事,于男子終究是個恥辱。武威郡主神色讪讪:“母親說的也是實話……”
實話嗎?茵茵對他就只有逢場作戲,沒有情意嗎?
他低頭看着腰間那個已被河水浸濕的鞶囊,金絲銀線繁複錯雜,繡圖精美,不知耗費了小娘子多少心神,又怎可能毫無情意。
往日二人獨處時的甜蜜終究壓下了心間那些猜疑,他想起她曾紅着臉抱着他答應圓房,想起她也曾情意綿綿地說會喜歡他,一瞬然,又紅了眼眶。
他喃喃地說:“她是被逼的,我不信她會不喜歡我。”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人已起身,朝門邊去。
武威郡主眼皮子一跳,驚道:“逆子,你又要做什麽?!”
“我要入宮面聖。”
什麽宣平侯什麽南衙十六衛禁軍統領,這些身外之物,他不要也可以。但茵茵是他的妻子,他憑什麽要拱手讓人?!
既是深夜,宮門早已關閉,謝雲谏在宮門外等了一夜,最終于次日清晨見到了女帝陛下。
只是——聞說他想要辭去職務出京之事,嬴懷瑜不允。
“顧氏的事情,是你兄長對不住你。但你也不要太責怪他,這件事,最初就是你母親惹出來的。是你母親以為你死了,硬逼着他和顧氏女拜堂,想她生子過繼給你。你哥原本也不同意,後來,你母親又給顧氏下藥,非逼着成了事。”
“你想想,原本不同意卻被迫同意,好容易習慣了,等兄弟回來了又要把妻子還回去,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換做是你,你會同意嗎?”
母親那個人慣常是不會承認自己錯誤的,她诋毀茵茵的話,謝雲谏本也沒有蠢到相信。但得益于雙生兄弟之間的心靈感應,母親不知道他還活着,那個人卻是一定知道的,卻還心安理得地霸占他的妻子,把他當蠢物一樣戲耍了一個多月。他又如何能輕言原諒?
他只是喃喃:“臣知道,臣不會怪茵茵。”
女帝想說的卻不是這個,微微嘆了一聲,索性把話挑明:“木已成舟,依朕看,那顧氏女也是喜歡你哥哥的,感情的事還是要兩情相悅才是,你又何必太執着。”
“回去吧。這事朕也有錯,朕給你賠個不是。今後無論你瞧上誰家的女孩子,朕自當為汝賜婚。”
女帝這番話等同于默認了她作為君主也是知情的,從頭到尾,竟只有他一人被瞞在鼓裏。謝雲谏微紅了眼,仍是固執地跪地不肯起:“臣一生只喜歡過這一個女孩子,旁的女子再好,也非臣之所屬。況且她一個弱女子,要她落在我兄長手裏又何其無辜呢。臣請求陛下,放臣出京。屆時,如若茵茵願意跟我,那我拼盡全力也要把她帶離我兄長身邊,若她不願意,臣也願意尊重她的意願,回京為陛下效力。但眼下,臣實在是沒有心思留在京中,還求陛下成全。”
“臣請求陛下,成全臣和茵茵。”說完這一句,他再度鄭重下拜,行了對君王的三叩九拜大禮。
女帝陛下向來極少安慰人,遑論拉下臉來給臣子賠不是,此刻已然是纡尊降貴。她不悅道:“仲淩,你不要執迷不悟。”
她并不是偏袒誰,只是顧氏女“已死”,這件事便不能再翻出水面。
但地上的青年哀傷搖頭:“臣只是不明白,為什麽連您也偏袒謝明庭。”
身為君主,她才最該是主持公道的那個人不是嗎?為什麽包括陛下在內,所有的人都偏向謝明庭?
他想不明白,唯以頭觸地,聲若鐘呂:“臣請求陛下成全!”
徽猷殿死亡一般的寂靜裏,青年磕頭的聲音有若天際傳來的洪鐘大呂,又似鼙鼓,聲聲叩打在人的心弦之上,大有她不應便不會停止之勢。
“罷了。”女帝最終長嘆。
“你想去就去吧,但得過一陣子,眼下,顧識茵已死,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再翻上水面來,朕不能放你出京。”
“這段時間你就賦閑在家,再好好想想。之後,朕放你離開。”
來時的路上,謝雲谏就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他沒再堅持,冷靜地收拾理智,叩首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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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叩謝陛下隆恩。”
随後,再度行過大禮,從容退了出去。
這是做了什麽孽呢。
他人走後,女帝有些頭疼地想。
她最不願看到的局面還是發生了。解決了一樁江南軍饷貪墨案,卻失去了兩個能為她左膀右臂的肱股之臣,一時之間,倒也不知這樁交換是利是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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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謝明庭一行人乘船東去,于七日後,順利抵達了位于運河沿岸的東陽縣,去拜訪在東陽白鹿山上開設書院的恩師。
得知他要來,他的老師前大理寺卿、尚書令封衡甚至攜妻女等候在了山下的碼頭上。他帶着顧識茵立在船頭,遠遠便瞧見一抹紅衣烈烈在風中舞動,獨屬于少女的清亮嗓音被初冬還不算凜冽的風送來:
“明庭哥哥!”
是老師年僅十四歲的女兒,名喚封荷。
她身後另站着一名年過不惑的清俊男子以及一名中年美婦,便是謝明庭的老師封衡及師母薛夫人。封衡一襲青衫儀度翩翩,清峭面容還可看出青年時的風姿如玉。薛夫人亦是相貌溫婉,氣質如蘭,遠遠地朝着他們微笑:“明庭來了。”
二人俱是相貌清秀,風儀峻整,襯着身後的山水清靈,宛如神仙人物。
謝明庭于船上拱手行禮:“學生攜妻子蘇氏見過老師、師母、小荷妹妹。”
顧識茵既“死”,自離了洛陽,識茵便被迫随了母性。這尚是她第一次與他光明正大地并肩立在天光之下,此刻面色含羞地随着他向他的老師師母行禮,心中卻無端有種做賊心虛的背德之感。
她想,她算是他的什麽妻子呢,既無三書六禮作聘,也無天地高堂見證,她和他之間,有的只是一段不容于世俗的禁忌和背德的關系罷了。
果不其然,才一下船,那着紅衣的美貌少女便好奇地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我明庭哥哥的妻子嗎?我要怎樣稱呼你啊。明庭哥哥又何時娶的妻呢,小荷竟不知道。”
識茵臉熱難言,更不知如何辯解。身側的郎君已握住了她手,微微笑着向少女解釋:“是啊,她叫識茵,你叫她茵姐姐就好。”
他其實很少笑,總是冷着一張臉,夜月般的清冷陰郁。便是對着她時,那些稀薄冷淡的笑意也不曾真心過,或是冷笑,或是譏諷,卻唯獨不會是發自內心的愉悅。
這尚是識茵第一次瞧見他只關乎快樂本身的笑,仿佛向外人承認她是他妻子,于他便是什麽天大的喜事。
“茵姐姐。”
小娘子并不害羞,應聲便甜甜喚了她一聲。識茵受寵若驚,忙應了一聲。
薛夫人則笑吟吟地摸了摸女兒的頭:“這裏哪是和客人說話的地兒啊,咱們回去再說吧。”
書院修建在山上,青石砌成的階梯有如一條翻山越嶺的長龍,自山腳一路鋪到了山巅。仆役們提着行李在後,謝明庭同恩師封衡走在前面,識茵則被封荷拉着,與其母薛夫人走在中間。
小娘子性情活潑又開朗,沿途不住地拉着她手問東問西,或是沿路的山水見聞,或是帝京風貌。識茵一一禮貌作答着,心神卻一直落在一旁微笑注視着她們的薛夫人身上。
無它,只因這位薛夫人在帝京實在太過有名。她本是宮人之女,卻意外卷入宣成朝的一樁宮廷密事,彼時宣成帝——也就是女帝陛下的祖父弑父殺兄上位,将胞妹永安公主幽禁于掖庭,永安公主生下驸馬的遺腹女永安縣主,将真縣主偷龍換鳳轉移出宮,而薛夫人,就是那個被調換的假縣主。
她的人生很坎坷,既為縣主,卻在已經覆滅的定國公府長大,十四歲便被繼兄奸|污,囚禁□□,受盡苦楚。後來,便于衆目睽睽之下,向大理寺狀告其兄。
歷來女子都将貞潔看得極重,便是風氣較為開放的大魏,也沒有人會對失貞之事毫不介意。但她卻為求一個公道親自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傷疤,不可謂不勇敢。
而說來也巧,當年主理這個案子的大理寺卿,便是她現在的丈夫封衡。封衡憐其遭遇,不僅未嫌她已非完璧,反待她一心一意,不置妾室,辭官随她歸隐。就連如今在這東陽縣開設書院,也是因了這是薛夫人的故裏。二人夫妻感情深厚,遂在京中傳為佳話。
識茵不想被謝明庭一直拘在身邊,做一只籠中的鳥兒。
她想,同為女子,這位薛夫人或會理解她的困境,就看她肯不肯幫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