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畫靈-花孔雀
畫靈-花孔雀
在楊府小心翼翼的住了三天,小花不敢直說,暗示了楊知府許多次,是否造過什麽孽緣或者殺戮,才引來了邪祟。但楊知府顯然是個老油條,每一次都在打太極,沒能透露一點。
等到第四天,楊老太太終于醒了,意識渾渾噩噩了許多天,第一次清醒了過來。
聽下人說了仙姑驅邪的事兒,老太太連忙叫人請來了仙姑。而此時的小花,內心也有一堆謎團,打算将計就計,說不定能從老太太這裏套出一些真相來。
恢複清醒的楊老太太看着已經不再駭人,只不過面色青灰,十分憔悴,即便是錦衣華服也蓋不住她身上的死氣。
小花落座後,楊老太太屏退了仆人,屋子裏只剩下她們二人。
小花端起架子,開口道:“想必老夫人是知道這一切邪祟的源頭。”
楊老太太聞言手一抖,顫抖着嘴,看向小花。
小花心下了然幾分,又繼續道:“知府大人有所顧忌,不肯透露實情,可若不知邪祟源頭,我又如何能将邪祟驅散呢。”
楊老太太低下頭,碎碎念着什麽,斷斷續續的只能聽到一些,‘瞞不住的’‘還是要說的’這一話。
小花偷偷深吸了一口氣,手裏緊緊捏着墜子,逼問道:“十年前,可有什麽事發生?”
楊老太太驚恐的擡起頭,那一刻她的神情有些崩潰,顫動了半天,忽的跪在地上,磕頭懇求道:“仙姑救我兒,救救我楊家。我兒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小花心跳如鼓,咬着牙齒,問道:“不是故意……”她哽咽了一下,“不是故意殺人嗎?”
楊老太太早已淚流滿面,仰起頭握住了小花的雙手,“是他們回來了,一定是他們回來了!是之兒回來了,是那個姓徐的回來了!他們要把我兒拉入地獄!要把我兒拉入地獄啊!!”
小花的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徐,姓徐。
是了,她姓徐,她爹爹姓徐。
“你們,你們,是如何殺死那,那姓徐的。”小花渾身冰冷,低頭看向跪在自己身前的老太太。
小花不斷在內心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冷靜,要問出事情的所有始末,不能慌。
楊老太太眼神閃躲,言語漸漸失去了邏輯,“是姓徐的錯,他發現了我兒的秘密,他非要上告。都是他的錯,他為什麽要管這閑事。為什麽!明明他們長得一模一樣,他為什麽要管,為什麽!不殺了他,死的就是我兒,我不能,我不能失去兩個孩子,我不能啊!!”
小花還來不及消化楊老太太的話,房門突然被大力的推開。
楊知府那張兇狠的面孔出現在小花眼前,他用力将楊老太太從地上拽了起來,大聲呵斥道:“老婦人瘋了,怎能随便見客!來人,把老太太鎖到小院裏去!任何人不許見她,刺激了老太太,本府讓你們沒命!”
屋外,湧入數名護院,将楊老太太扶了起來。
楊老太太還在叫喊着:“是他的錯!是他的錯!他回來了!他們都回來了!”
小花呆坐在木椅上,她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就算從小混跡市井,摸爬滾打,可此時面對人命,面對兇殺,面對殺父仇人,她恐懼又憤怒,更多的卻是不知所措。
她看向楊知府殺人般的目光,她渾身冰冷,不知如何反應。
楊知府陰沉沉的開口:“仙姑都聽明白了什麽?”
小花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努力找回理智:“邪祟的源頭,若……若……”
“你是徐林什麽人?”
小花有些呼吸困難,額頭冷汗直流。
楊知府似是回憶了一番,冷笑一聲:“原來是你。你是那個孩子,怪不得,你對這墜子感興趣。小仙姑,你能驅鬼辟邪,不知道,你能不能躲得開凡人的……”他眼神狠厲道,“獵殺呢?”
小花的雙腿終于在這一刻有了知覺,她不管不顧,狠狠地撞向楊知府,而後撒腿就跑。
老天爺似乎都在幫着她,夜色下,她嬌小的身形,在數名壯漢間穿梭,竟沒有一個人能抓到她,反倒是他們互相撞在一起,倒了一地。
楊知府站在房門口氣急敗壞的大吼:“小小刁民,竟敢行刺朝廷四品官員,來人,下通緝令!!”
小花一邊哭一邊跑,宅院不大,她卻怎麽都跑不出去一般。七拐八拐的,她竟然跑到了那口古井所在的院子,身後的追兵還在叫嚷着。
她鬼使神差的走到了井邊,低頭看去,是一灘漆黑的井水映着月色。
那空洞的黑,卻讓她感覺到一絲暖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幾乎想也沒想,就這麽跳了下去。
井水灌滿了耳朵,咕隆隆的水聲阻隔了外界所有聲響。
小花感覺到有一雙溫柔又溫暖的大手抱住了她的腰,牽引着她向井水更深處游去。
小花屏着呼吸睜開雙眼,昏暗的水中,她看到了一道朦胧的身影。
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流下了眼淚,雙手費力的擡起,想要抓住那道影子。
那影子游向前方,沖着小花不斷地招手。
小花追尋着那影子一直往前游,直到沒了力氣,冰冷刺骨的井水湧入鼻腔。
她緩緩的在水中墜落,看着那影子焦急拽着她。
耳邊響起了很多年都不曾聽見的呼喚,“小婳,小婳,醒醒,爹爹給你買了糖葫蘆,不要賴在床上了,快醒醒。”
……
“她沒事,馬上就會醒。”
“她尋到了你的玉墜,找到了你的骸骨,也得知了當年的真相。”
“我從未說過她不會遇險。”
“交易要一筆一筆算,你可以去報仇了,記得将楊雨也的身體帶回來。”
“你很啰嗦。”
朦朦胧胧中,小花聽到了莫先生冰冷的聲音,他好像在和誰說話,語氣裏透露着無奈。過了許久,聲音不再響起,小花又再次沉沉睡去。
案臺前,香爐氤氲,一盞油燈緩緩亮起。
莫玉塵坐在案前,一直背在身後的箱籠放在腳邊。他從中拿出一卷畫,靈玉作軸頭,梧桐為軸身,畫卷展開,古樸細膩的畫紙卻是空白一片。
他垂着眼簾,伸手撫摸空白的畫紙,陷入沉思。
床榻上昏睡的少女翻身動了動,莫玉塵也從思緒中跳脫出來,素手擡起,輕輕一動,畫卷自行合上,一縷縷金色的光也被畫卷束縛在其中。
将畫卷放入箱籠內,剛剛合上箱蓋,少女便已起身坐了起來。
“是先生救了我?”
莫玉塵放下藤編的箱籠,道:“是你徐林救的你。”
小花雙眼瞬間綻放光彩,“爹爹他還在?!!”
莫玉塵擡起眼眸,看向小花,冷冰冰的說,“死了。”
小花懵了,嘴巴又張又合的,組織了幾次言語問道,“莫先生,我爹爹的鬼魂,救了我,是嗎?”
“嗯。”
“莫先生,那爹爹如今在哪兒?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您知道爹爹是被楊知府所殺害,您讓我去楊府是為了……”
莫玉塵收回視線,認真的整理手中的箱籠,待小花問完一堆話後,他方才擡頭,道:“徐林要你拿回屬于你的一切,拿着那塊玉,去京城徐家。”
小花伸手一摸,果然在衣服裏找到了兔子玉墜。
莫玉塵又道:“這些年,徐林的魂魄一直在守着你。”
小花愣住,低頭看向手中的玉墜。腦海中閃過了從小到大的許許多多的畫面,她就說,她怎麽那麽抗打,怎麽那麽厲害,原來是爹爹一直在守着她。
“當初徐林受好友相邀,帶着妻女來此地游玩。結果發現了不該發現的秘密,被楊雨也殺害,抛屍井中。你母親本就染了風寒,等不到徐林回去,病情加重,來不及交代後事就離開了。那客棧欺負你父母雙亡,直接将你趕了出去,還貪了你爹娘的遺物。客棧的大廚不忍心你小兒流落街頭,又無力撫養你,所以總會在客棧門偷偷給你留一些剩菜剩飯,後來才有你這十年的乞讨生涯。”
“謝謝你莫先生,告訴我這些,我一定會揭露楊知府的惡行,為爹爹報仇。”小花擦了擦眼淚,看向眼前的男子。
依舊是面無血色,依舊是沒有表情,可是在昏黃的燈光下,小花卻覺得他格外溫柔。
莫玉塵整理好了箱籠,看向小花,“今夜,徐林自己會去報仇。”
“莫先生,我爹爹,現在在哪裏?”
莫玉塵看向窗外,這似乎是藏在峽谷中的一間竹屋,透過窗戶能看到高山流水,瀑布噴湧而下。
“莫先生?我爹爹如果殺了人,他是不是會變成厲鬼?!說書先生都是這麽說的!”
莫玉塵頭都沒回,繼續看着窗外,“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是債,就要還,或早或晚罷了。”
他擡手又再次擒住了一縷月光,握在手中,喃喃自語道:“徐林的債還完了,該還楊雲之的債了。”
話音剛落,懸挂在窗框上的竹簾被風吹起,一道人影被風吹進了屋內。
等到人影凝聚,地上又多了一具身體,赫然就是楊知府的身體。
小花吓了一跳,看了看地上的楊知府,又看了看那道人影。
久別重逢的激動在心口回蕩,小花剛想沖上前訴說思念,就被咣铛一聲巨響打斷了。
低頭看去,原來是莫玉塵拖着楊雨也往外走,不小心卡在了門口。
小花見莫玉塵皺着眉,拽起楊雨也的一只腳,換了個方向繼續向外拖,走了兩步又頓了頓,回到案臺前将箱籠背在了身後。
他擡頭看向一鬼一人,“我有事忙,你們先聊。”而後再次拽起楊雨也的腳踝,将人拖出了屋子。
下那三階樓梯時,小花清晰的聽到了楊雨也腦殼捶地的聲音。
站在門口的人影不禁擡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小花輕聲道:“爹爹,他,是死了吧?”
莫玉塵帶着楊雨也的屍體來到了歇兒村竹林中,天空中明明沒有半天雲朵,卻下起了淅瀝的小雨。
他撐開油紙傘,拖着屍體走到了井邊。
那道白色的身影已經坐井口邊等了許久,在皎潔的月色中散發着溫柔的白光。
雨滴拍打在紙傘上,淅淅瀝瀝的聲音反襯着夜色更加沉靜。
這真是一個适合聽故事的夜晚。
故事要從歇兒村竹樹林中那一口百年老井說起。
井水清冽甘甜,養育了村子一代又一代。後來井水慢慢生出了靈識,受村民的感恩之情,默默守護着小小一方天地。
有一天,一個小兒郎來到井邊,同井說話。
那是第一個與他說話的人,他靜靜聆聽,虛幻的身影坐在月光下,看着那小童說着一堆毫無邏輯又分外可愛的話。
小童仿佛發現了什麽樂趣,從那以後,每隔幾天就要跑過來同他說話,聽着井中的回音,傻傻的笑着。
小童漸漸長大,長成了翩翩少年郎,他從最開始的傻話變成了對着井讀書,他讀了很多書,井靈喜歡極了,也跟着少年郎學習起來。
井靈知道了少年的名字,楊雲之。
雲朵的雲,之乎者也的之。
少年郎握着書卷,輕聲念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井靈靜靜聽着,細細品味,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後來,少年郎離開了,離開前撫摸着他的井身道別。
井靈知道他是去考科舉,幾年內都不會回來了。
井靈靜靜地等待着少年衣錦還鄉。
一複一年,少年郎沒有回來,村子中心挖出了新井,他的水要幹枯了,被村民遺棄在竹林裏,再也沒有人來看過他。
直到有一天,蓋在井上的木板被打開,井水再次映照了月色。
他還來不及欣喜,就見一道身影從井口落了下來。
那是他熟悉的少年郎,就這樣,沒了氣息,被人投屍井底。
他将屍體用井水護住,想要去追尋兇手的身影。
但是他很弱小,離不開井身半步,只能看着兇手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
莫玉塵靜靜地聽着井靈講述多年以前的故事,随着他的聲音在夜色中流淌,放在箱籠中的畫卷也發出了嗡嗡的響聲。
稀碎的金光從井靈的身上亮起,如同陽光下的塵埃一般,緩慢而悠揚的飄向莫玉塵的背後,沒入畫軸之中。
井靈擡手,一道水流從他的手腕間飛出,将被護在井底的人輕柔的卷了出來。
眉目溫柔的男子緊閉着雙目,他與楊雨也有着一模一樣的面容,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氣質。
井靈看向被自己護了十二年的男子,語氣輕柔道:“他們是雙生子,所以長得一模一樣。”
莫玉塵将鎖在楊雨也身體裏的靈魂拽了出來,那靈魂身上燃着血紅色的咒文,靈魂的顏色也灰蒙蒙的。他嫌棄的将靈魂拍進了地裏,下面自然有鬼差接應,這居然還是個奪舍重生的怨靈,到了地府該怎麽受刑就怎麽受刑,這次他可跑不了。
莫玉塵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開口道:“不一樣,這是個小偷。”
井靈看着兩個完全不一樣的靈魂笑了,道:“對,他們不一樣,一點也不。”
楊雲之與楊雨也雖然長得一樣,但是他們從小就不一樣。仿佛兩個極端,一個善,一個惡。
楊雲之活潑開朗,見人就笑,楊雨也不愛說話,總是站在暗處惡狠狠地看人。
楊母送給他們一人一只小雞,楊雲之開心的護在懷裏,小心照樣。而楊雨也,當天就拽着小雞的兩條腿,将那鮮活的生命撕裂了。
吓得楊雲之哭了一天,抱着小雞躲得遠遠的。然而等到他第二天醒來,床邊是自己的小雞被分成兩班的屍體。
從那兒以後,楊雲之就害怕和弟弟玩耍,他總是偷偷跑到井邊,訴說心事。
随着他們的長大,楊雨也的惡也越來越過分,但他卻學會了僞裝。在外人面前,學習哥哥的一舉一動,學着他待人處事,甚至騙過了楊母。
只有楊雲之知道,弟弟從來沒有變過,他會偷偷的虐殺家禽,會看着染血的刀露出瘆人的微笑。
他甚至對着村子裏的少女們露出淫邪的目光,在夜深人靜之時,想要摸進那些少女的屋子。
楊雲之阻止了許多次,警告楊雨也,如果敢傷害別人,他就去衙門裏告他。
楊雨也真的消停了許久。
那一年楊雲之要進城參加鄉試,還要在城裏學習讀書,實在不放心弟弟,和楊母聊了兩次。
但楊母并不放在心上,覺得這是兄弟之間使小性子。
待楊雲之離開後,楊雨也并沒有做什麽出格的事,依舊是勤勤懇懇,幫着家裏幹活。
從某一天開始,楊雨也開始裝病,楊母請了很多大夫都醫不好,也診不出到底是什麽問題。
這一病,就病到了楊雲之中了舉人,榮歸故裏。
那一夜,村子裏所有人都在為楊雲之慶祝,楊家更是擺了好幾天的宴席。
而這一切熱鬧之下,邪惡的種子早已深根發芽。
楊雨也趁着楊雲之酒醉,将一塊濕淋淋的抹布捂在了他的臉上。酒醉的人沒能掙紮幾下,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了親弟弟的手裏。
楊母進屋的時候,看到的是哈哈大笑的楊雨也和早已沒了氣息的楊雲之。
楊母痛心疾首,瘋了一樣打罵楊雨也。而楊雨也卻說,死了一個兒子,你還剩一個。你是想要失去兩個兒子,還是幫我毀屍滅跡,和我一起去江城上任,以後吃穿不愁。
楊母痛哭之後,選擇了幫助剩下的兒子。
二人将楊雲之的屍體扔進了這個無人問津的枯井之中,連夜收拾行囊前往江城。
莫玉塵将楊雲之的靈魂按進了楊雨也的身體,聽到此處看向井靈,“楊府的井水本不能滋養魂魄,是你護住了徐林的魂魄。”
井靈應道:“是我,我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雲之的氣息,他死時身上還揣着雲之寫的文章。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因為那道氣息,我護住了他。後來這一切,也是他告訴我的。”
徐林與楊雲之是至交好友,互相欣賞對方的才學,楊雲之入京後,因為品行才德絕佳,得以入了京城有名的翰林書院,二人為同窗,相互為伴。後來楊雲之歸鄉上任,徐林則留在了京城。
兩年後,徐林妻子身體不佳,大夫建議她要多散散心,徐林也因思念摯友,想起了楊雲之離京前的相邀,才有了這家破人亡的一行。
楊雨也裝成是楊雲之,他能騙過江城和柳城內的所有人,騙過以前的父老鄉親。卻騙不過因為才學品德才互為知己的徐林。
徐林揭穿了他,楊雨也也一怒之下起了殺心,面對将死之人,他毫無顧忌的将當年的事都說了出來,并且為徐林準備了和楊雲之一模一樣的死法。
将他抛屍在了柳城楊府的古井中,身上綁了許多石頭,屍體沉沉的落在井底,井口也被封死,這處小院也成了禁地。
随着故事講到尾聲,井靈身上的金光已經與他白色的身影融為一體,帶着他的身體破碎成塵埃,飄向畫卷之中。
楊雲之也在新的身體中慢慢醒來。
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空氣中滿是青草的芳香。
井靈看着楊行之開始緩慢的呼吸,開心的笑了,“他又活過來了,真好。”
“你要和他道別嗎?”莫玉塵輕聲問道,不知道是夜太寂靜,還是眼前的人影太脆弱,他忍不住也放低了聲音。
井靈搖了搖頭,“他從來不知道我的存在,也不必知道這些肮髒污穢的事。就讓他以為自己睡了一覺,錯過了很多,他是楊雲之,是江城知府。他有很多抱負想要施展,他會成為一個好官,造福一方百姓,代替我,守護這片土地和子民。”
井靈的聲音越來越弱,他的身形已經消散了大半。
莫玉塵凝神看去,那一片金光之中,依稀可見一名眉目如畫的男子,他笑着看向靠坐在井邊的男子,輕聲開口:“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夕複何夕,共此燈燭光。少壯能幾時,鬓發各已蒼……”
一首詩未盡,井靈的身形已然消失于天地間。
莫玉塵空白的畫卷中多了一幅畫,那畫上,蔥蔥郁郁的竹林中,有一個少年拿着書卷靠坐在井旁,而他的身後,有一位白衣男子,眉目含笑,靜靜地聽着少年講述書中的故事。
畫卷散發着溫暖的熱度,莫玉塵知道,這是守護的溫度。
“小井……”
莫玉塵低頭看去,坐在井旁的楊雲之還未睜開雙眼,眼角卻帶上了淚水,輕聲呢喃。
或許,這也是一種道別。
莫玉塵看了看已經漸漸亮起的天色,決定回茅草屋裏睡一覺。
看了看地上的昏睡的人,他手指一勾,從一灘雨水中勾出了一只水靈。
“看着他,別被野獸吃了。”
小水靈的身子在空中跳動了幾下後,落在了楊雲之的肩頭,安靜的完成任務。
莫玉塵提着油紙傘,轉身離去。
一步兩步,走得既穩,也非常有節奏。
然而平坦的路因為雨後變得有些坎坷,沒走出多遠,莫玉塵就掉進了一個坑裏。
明明是不起眼的坑,卻深的過分。
莫玉塵一邊下墜一邊思考怎麽落地才不會摔斷了新身體的腿,然後他就掉進了一個冷冰冰的懷抱。
莫玉塵面無表情的擡眼,看向了在坑底接住自己的人。
那人長得極其好看,是那種張揚而濃烈的俊美,好似一只開屏的花孔雀,渾身都在叫嚣着看我多好看,你必須看見我的美!!
此時,這只花孔雀笑道:“萬萬沒想到,我是被天上掉下來的美人砸醒的。”
太陽剛剛冒出了頭,林野間的晨霧還未散去,天空再次飄起了毛毛細雨。
莫玉塵撐着傘,已經走了兩個山頭。他步子看着很慢也很穩,卻前行的極快,凝神看去,那步法玄妙,竟是在縮地成寸。
他所過之處,青衫刮過腳邊的綠意,拂落了葉尖一片一片雨珠,衣角卻分毫不染濕氣。
任由雨水如何撲面而來,都無法觸碰他一根頭發。
風刮得越來越放肆了,雨水飄的也越來越不像話。
莫玉塵忽的停下了腳步,頓了一息,緩緩轉頭,看向了一直跟在身後的男人。
此時那男人見莫玉塵停下來看他,忍不住嘴角上揚,露出一個燦爛又友善的微笑。
莫玉塵沒說話,眼神淡漠,臉上毫無情緒。
男人繼續笑,明明渾身濕透,卻不顯一絲落魄,一身白色的袍子貼在身上,仿佛美人出浴。
但這種美,莫玉塵并不懂得欣賞。他皺起眉,終是開口道:“煩請閣下将雨收了。”
男人一愣,笑容在臉上停住。
莫玉塵:“閣下跟了我十幾天,是有何所求?”
男人:“啊……”
莫玉塵又道:“今日那坑,你挖的。”
男人臉上的笑容徹底挂不住了:“那個……”
“閣下若無所求,煩請離開,若繼續這般擾我,休怪在下無情。”說完,莫玉塵收回視線,再次邁開腳步。
男人收了雨勢,兩步追上前,誠懇道歉:“莫氣,莫氣。在下并非有意,就是看公子實在眼熟,有些情不自禁。”
莫玉塵腳步不停,瞬息間就甩開了男人百丈遠:“閣下認錯人了。”
男人身形卻是一閃,再次出現在莫玉塵眼前,“在下名喚止淵,是一只小小水妖,不知公子名諱?”
莫玉塵:“莫玉塵。”
他頓了頓,看了眼止淵,又補充道:“一只小小畫靈。”
止淵聞言一笑:“莫公子真風趣。”
說話間,二人已然到了瀑布之下的山谷之中。
茅屋的臺階上,小花和一道白影并排坐着。
見莫玉塵回來,一人一鬼連忙起身行禮。
小花:“莫先生,您回來了。”
莫玉塵嗯了一聲後轉身看去,那水妖的身影已消失不見。莫玉塵視線緩緩移動,最終定在了腳邊的一灘水坑上。
他靜靜的看了一瞬,便收回了視線,踏上臺階,進入屋內。
徐林雖然不能說話,但明顯父女之間還是找到了交流的方式,一夜過去,一人一鬼聊了很多。
莫玉塵走到桌案前,放下箱籠,席地而坐。
他慘白的面容上有着極其濃豔的五官,在大白天看着,有一種詭異的美。讓小花忍不住想到說書先生口中的畫皮豔妖,專食人心。
此時專食人心的妖怪看向了小花,小花察覺到目光,內心忐忑,噗通跪地,嚴肅認真道:“先生大恩,讓我能與父親陰陽相見。”她努力平穩自己的呼吸,又繼續道,“聽父親說,他與先生還有筆交易并未做完,小花,願意替父親完成交易。”
莫玉塵眨了眨眼,又看向徐林。
徐林聽了小花的話氣憤的擺手搖頭,又做着攆小花走的動作,着急的連魂魄飄散了許多,聚不嚴實。
莫玉塵見徐林急的都快魂飛魄散了,才開口道:“我要的是鬼使。”
小花看着父親,握着玉墜的手緊了緊,道:“只要先生答應,小花立馬自我了斷,只願先生能放父親自由。”
莫玉塵挑眉,語氣十分殘忍無情:“小友便是死了,也只是一只小鬼,與徐林這種因怨而生,受天地靈氣滋養的鬼,可不一樣。”他伸出修長素白的手指,輕輕敲打在桌面上,好似有一絲不悅,“與我做交易,定了,便不可改。”
小花俯首行禮,明白多說也是徒勞,臉上布滿了淚痕。她知道自己過于貪心了,可還是忍不住,忍不住再稍微争取一下。
徐林看向低頭哭泣的女兒,嘆了一口氣,伸手摸了摸她的頭。
莫玉塵又輕敲了幾下桌面,節奏緩慢,極富韻律。手指停下後,他道:“你與徐林只是短暫分別,很快,你們就會再見面的。”
徐林聞言震驚的擡頭看向莫玉塵,卻見他手掌一揮,一道靈壓驟然襲來,将他牢牢鎖住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小花的身影也消失在了原地。
莫玉塵撐着下巴,看着徐林,語氣輕緩的繼續說着:“徐林,你再急也沒有用。你已經沒有同我做第四次交易的籌碼了。你不要忘記,她五年前,就該死了。”
徐林停止了掙紮,安靜下來。
莫玉塵指尖微動,收回了束縛徐林的靈力,徐林的魂魄也同時化作一縷縷白霧,飄進了系在箱籠上的魂鈴之中。
鈴铛晃動了一下,發出一陣輕響。
偌大的竹屋內再次只剩下莫玉塵的身影,孤零零的正坐在桌案前。
竹屋外,一灘水坑動了動,一汪清泉自水坑中湧出。水流湧向空中,飛快彙聚,幻化人型。
莫玉塵沒去理會,從箱籠中拿出了散發着細碎金光的畫卷,放在桌案上徐徐展開。
“方才那鬼使上兩次與你做交易時,我都在。一次他給了你他的聲音,換你幫她女兒找回玉墜,做回徐家千金。一次是他同意做你的鬼使,替你帶來楊雨之的身體,再換女兒二十年的壽命。我很好奇,那他第一次,同你做的,是什麽交易?”
止淵的聲音剛落,一道霸道的靈力便直擊面門而來。虧他反應迅速,身手矯健,擦着靈力的邊邊閃開了身形。
那駭人的靈力直接将止淵身後的樹林削平,連絲木屑都沒留下。
莫玉塵收了手,連眼都沒擡,認真的看着案上顏色漸漸淡去的畫卷,冷冰冰的開口:“滾。”
止淵捂住心口,深吸一口氣,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而後規規矩矩立在屋外,柔聲道:“莫公子,手下留情,在下這次是真的有事相求。”
莫玉塵:“閣下有故事要說與我聽?”
止淵笑了笑,搖頭道:“暫時沒有,只是一筆交易。”
莫玉塵看着畫卷上的顏色全部消失不見,畫面再次空白,眉頭一皺。
止淵在門外見莫玉塵皺眉,好似不悅,忍不住想要上前一探。腳還未擡起,又是一道靈力打了過來,令他退了又退。
莫玉塵收起畫卷,看向來人,他雖沒有曾經的記憶,卻本能的覺得此人危險至極,不想與之牽扯,但還是遵守原則的問了一句,“閣下所求為何?”
止淵好脾氣笑着,立在遠處,揚聲抛出了一個誘人的籌碼,“莫公子可聽說過梧桐神木?”
莫玉塵摸着手下的卷軸,眸色一動。
止淵:“無隅山,雲臺寺,讓一位和尚和他的朋友道個別。事成之後,梧桐木,雙手奉上。”
莫玉塵低頭看向畫卷,那軸身便是由梧桐木雕刻而成,裏側還刻着玉塵二字。
而字的旁邊,有一處細小的裂紋,自從莫玉塵有記憶起便一直存在着,無論他如何靈力滋養,都不得修複。
千百年來,他也一直在尋找新的梧桐木,打算用它來修複軸身。
可此事他從未提起,眼前的人,又是如何知道,他想要梧桐木?
“你……”
止淵往前走了兩步,見沒有挨揍,心情一下子愉悅起來,“在下确實認識公子,也知道公子失憶,應當與卷軸受損有關。”
莫玉塵心中默念止淵的名字,努力回憶,但過往一切,依舊空白,沒有一絲一毫的印象。
他再次擡頭,那一身雪緞華服的大妖,竟然悄無聲息地進了屋,站在他面前。此時正隔着桌案,笑眯眯的看着他。
莫玉塵剛要動,便被大妖按住了手腕,耳邊響起他溫柔又低沉的嗓音:“公子寬心,在下并無歹意。千年以前,你我,也算是至交好友。”
“有何憑證?”
止淵點了點畫卷,說出了一句讓莫玉塵驚訝的話。
“軸身裏側,玉塵二字,在下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