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故人之子

第二章 故人之子

謝燕鴻被拎出來的時候,六安已經把救兵搬來了。

顏澄在家裏行三,比謝燕鴻大上兩歲,前不久,家裏怕他閑着到處招貓逗狗,給他在禁軍禦龍直裏尋了個差事,随侍聖駕,是個露臉又輕松的活兒。他這樣的勳爵子弟,上司差使不動,同僚争着巴結吹捧。

他原本今日要當值,卻溜號關撲去了,贏了不少小玩意兒。一聽謝燕鴻有麻煩,顏澄把關撲用的銅錢一扔,帶着幾個同僚就往這頭跑。

見禁軍來了,人們皆讓開條道來。顏澄跑得急,當值穿的紅羅紫團袍子都是歪斜的,他一見謝燕鴻被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男子抓住,顧不上別的,大喝一聲就要拔劍。

眼看要動起刀劍來,圍觀者不住驚叫。謝燕鴻一心要把自己的衣領從長寧的手中扯下來,憋得臉都紅都沒成功。

顏澄有些功夫在身上,雪亮的劍高舉,便要向長寧揮去。日光照射在劍刃上,反射出來的光刺得長寧眼睛微眯,他輕巧地側身一讓便把顏澄揮來的劍避開,把謝燕鴻拎着往旁邊一甩,再擡腳就把顏澄踹出去了。

沒見用多大勁,卻把顏澄踹得坐在地上。顏澄屁股都快摔裂了,龇牙咧嘴,大喊道:“你找死!”

這下好了,連禁軍都被打了,附近被擠得水洩不通,場面一片混亂,長寧作為始作俑者,自巋然不動,反觀謝燕鴻,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在這時,又有一行人邊喊着“住手”邊沖過來。

定遠侯家的大管事領着人沖過來,好不容易擠過圍觀的人群,見到這個陣仗,差點閉眼暈過去。他先是撲過去看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謝燕鴻,想幫忙把他的後衣領從長寧手裏扯下來,扯不動。

他又朝長寧叫道:“壯士,您先松手,咱們家去再說。”

謝燕鴻瞪大眼睛,叫道:“忠伯,這人是誰!”

忠伯小聲說道:“老爺找來的......”

混亂了一大輪,忠伯左勸右勸,好話說了一籮筐,把顏澄好說歹說勸走了,把長寧勸得松開手,一行人回定遠侯府去。

定遠侯爺謝韬正背着手在家裏等着,謝燕鴻後衣領皺得不成樣子,氣鼓鼓地回家去,見了自家老爹,告狀的話還沒開口,長寧倒先向謝韬拱手,道:“找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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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韬對着長寧好一陣客氣:“壯士,犬子頑劣,勞煩你了。”

侯爺客氣,長寧卻不為所動,好像沒覺得有什麽似的,只是一拱手,客氣話也不說。

謝燕鴻驚得說話都結巴了:“爹,這、這誰啊?”

謝韬對着謝燕鴻卻沒有那樣的和顏悅色,眉毛一挑,擡腳就要踹他的屁股,謝燕鴻連忙跳開,指着長寧就告狀:“爹!這厮打人!還踹了顏澄一腳!”

謝韬寶刀未老,一個箭步過去,拎着謝燕鴻的耳朵,吩咐道:“這是故人之子,從今天起就跟在你旁邊,看着你,省得你成天不着四六的。”

故人之子?哪位故人?

謝韬是有從龍之功的,跟着今上一路打江山的,平日裏交好的幾家都是武将,來往最密的是承平伯顏家,還有安靖伯孫家,從來沒聽說過有哪位數年不見的故人,也沒聽說過有哪個流民似的故人之子。

謝燕鴻耳朵被拎着,疼得不住地叫,謝韬一點兒面子都不給他,擡腳還要踹他屁股,謝燕鴻轉着圈兒躲,謝韬轉着圈兒追着要踢,父子倆像陀螺似的。

“咳咳——”

有人在廊下輕咳了兩聲,謝燕鴻看去,廊下立着個年輕的婦人,氣質柔婉,那是謝燕鴻的哥哥謝月鷺兩年前娶的媳婦兒,謝燕鴻的嫂子章玉瑛。

章玉瑛細聲細氣地朝謝韬說道:“娘喊我來找您,說讓您看看後院那盆垂枝金心,不開花呢。”

當着兒媳婦的面,還是要給小兒子留面子的,謝韬松了手,“哼”一聲背着手,回身走了。章玉瑛朝謝燕鴻笑了笑,謝燕鴻喜笑顏開,湊過去,朝章玉瑛說道:“好嫂子,我明天出門去給你淘些新的話本子來。”

章玉瑛朝他刮刮臉皮笑話他,轉身也走了。

謝韬方才疾言厲色,謝燕鴻哪裏敢正面回擊,嘴巴上答應了,心裏面有七八百個點子。

說是跟在身邊,難不成竟甩不掉了?要是自己往後院去,長寧也跟着進內院不成?這麽想着,謝燕鴻連忙擡腿就往內院去。長寧面無表情,只不說話,把謝韬吩咐的事兒做了十足,真的一步不落地跟着,要進內院了也不避諱。

侯府內院是不進外男的,冷不丁的有個陌生男子進來,路上碰見的丫頭婆子都忙不疊地避開去,還有幾個丫頭不住地回頭打量,長寧都像看不見似的,目不斜視,只跟着謝燕鴻。

謝燕鴻冷眼看着,心裏說道,這難道是個木頭不成?

謝侯爺正撩起袍子在後院侍弄那盆垂枝金心茶花,謝燕鴻連忙輕手輕腳繞開他,去找他娘。

侯夫人王氏已經布置好了晚飯等小兒子回來吃,王氏向來身體不太好,一年裏有大半年都卧床,對小兒子是寵得不行。謝燕鴻見了娘,又要告狀,誰知道侯夫人對這個故人之子居然也是知道的,和侯爺一般客氣,招呼他一塊兒吃飯。

滿桌子的好吃的,謝燕鴻愛吃的片魚脍晶瑩剔透,擺成了一朵朵小花,還有八寶鴨、玉蘭片、羊肉小餃子等等,讓人看着食指大動。

謝燕鴻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坐下來就要吃。

長寧卻只搖搖頭,問道:“有沒有胡餅?”

謝燕鴻夾了一筷子魚脍,驚得又掉回盤子裏。侯夫人也是被問得一愣,不知道該怎麽答。長寧卻以為他們為難,想了想又道:“饅頭也行。”

侯府裏,食不厭精,脍不厭細,即便一時興起要吃個饅頭,也要片成一片一片,裹上牛乳蛋液細細煎香了才行。就算是吃白饅頭,倒要八九個各色菜圃肉松去配,哪能想到,長寧要的就真的只是白饅頭。

王氏做主,把長寧歸到謝燕鴻院子裏起居。

等謝燕鴻回去的時候,六安把長寧親口點的白面饅頭送過來了。饅頭松軟雪白,放在大瓷碗裏,冒着熱氣。

謝燕鴻心裏有氣,他一想到自己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被拎出來就覺得丢臉,丢大臉。

他故意大聲說道:“這什麽?侯府守門的都不吃這個。”

長寧像沒聽見似的,伸手就要接饅頭。謝燕鴻更氣了,上前一步,将那碗饅頭搶過來,搶得猛了,饅頭掉了一個在地上。雪白的饅頭掉在地上,滾了一圈,沾了灰。

謝燕鴻一擡頭,見長寧正不錯眼地盯着自己,忙又把碗塞回六安手上。

“抱......”他下意識要說抱歉,話到嘴邊又拐了個彎,“還不撿起來吃?”

謝燕鴻雖錦衣玉食地長大,但從來沒說過這麽作踐人的話。說出來了他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轉身回房去了。

扒着窗戶,他見長寧真把那掉地上的饅頭撿起來了。這麽高大的一個人,蹲在檐下,背上背着的家夥擱在腳邊,捧着個大白饅頭,三兩口吃完了。髒的那個,他也仔細撕掉外皮,把幹淨的部分吃了。六安目瞪口呆,又跑去廚房拿了兩個給他,居然也都吃完了,連一點碎渣子都不剩。

把謝燕鴻也看呆了,只覺得他又窮酸又可憐,怕是沒吃過什麽好的。

謝燕鴻看向他放在腳邊的包袱——長條形,立起來怕有一人高,用洗得掉了色的皮子裹着,不知是什麽。

他好奇極了,悄悄地又出去了,不動聲色地挪過去,伸腳想要輕輕踢一下。

他才擡腳,長寧就擡頭看着他,目光炯炯,好像獵食的鷹隼盯着麻雀,謝燕鴻吓了一跳又縮回腳去,“哼”了一聲,轉身回房。

憑空冒出一個人來,哪兒哪兒都不對勁,就像是硌在枕頭裏的一顆硬石子兒,硌得謝燕鴻不得安生。他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來,六安躺在窗下的涼床上給他守夜的,聽見動靜,迷迷瞪瞪地問了句:“二爺,可是要茶喝?”

謝燕鴻說:“你睡你的,我到院子裏吹吹風去。”  院子裏靜得很,月光如水,灑了一院子。院裏一棵高壯的梨樹,梨花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一兩點白還綴在枝頭。

謝燕鴻蹑手蹑腳地往東廂去,長寧被王氏安排睡在那兒。

東廂已經滅了燈,裏頭的人估計已經睡了。謝燕鴻腳尖點地,貓兒似的摸過去,屏住呼吸,輕輕地将門推開一小條縫,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他湊臉去看,裏頭黑漆漆的,也沒瞧見人影。他壯着膽子,又把門推開了一些,悄悄地跨進去。

東廂并不算大,右邊便是床榻,床帳放着,估計人就在裏頭睡着。

總不會是抱着包袱睡的吧,謝燕鴻心裏嘀咕着,這長寧看着有些身手,像他這樣的,話本戲詞裏都有安排,都是身世成謎的世外高人,說不定身上就帶着些神兵利器。

謝燕鴻越想越來勁,悄悄摸地過去,伸手把床帳撩開,上面卻沒人。

仿佛一腳踏空,謝燕鴻驚得汗毛都豎起來了,猛一回頭,卻撞上了一堵肉牆,撞得他往後一趔趄,坐在了床前的腳踏上。借着窗外的月色一看,長寧就這麽抱手站着,面無表情地盯着他,也不知道是聽見了動靜起來的還是壓根兒沒睡。

謝燕鴻眨眨眼,兩人大眼瞪小眼,沉默了好一會兒。

勝在臉皮夠厚,謝燕鴻立馬站起來,假裝無事發生。外頭遠遠傳來了打更的聲音,已是三更了,謝燕鴻面不改色地說道:“突然想到你還沒洗漱,想叫人拿熱水過來,給你洗洗塵。”

撇開這深更半夜的,也算是合理。

長寧風塵仆仆的,身上的衣裳破破舊舊,人雖是幹淨的,但在謝燕鴻看來,這不就是應該得好好洗洗嗎?

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謝燕鴻理不直氣也壯,掃了一眼長寧那洗掉色的包袱皮,說:“那包袱皮也給你換新的來,你那是什麽......”

長寧有問必答:“雪豹。”

謝燕鴻又是一驚,眼睛瞪大:“什、什麽?是、是豹子?”

長寧點點頭,不緊不慢地說道:“雪山上常有的,割破喉管,放幹淨血,剝下皮來,保暖耐用。”

謝燕鴻幹笑兩聲,喊着“我叫人提熱水來”,一溜煙地跑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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