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小烏
第十五章 小烏
謝燕鴻做了一夜的夢,夢裏虛虛實實,讓人分辨不出真假。
他夢見在他七歲那年,跟随父母随侍聖駕,城外踏青後策馬回宮,一路花光滿目,禦香拂路,浩浩蕩蕩,一時盛況。聖人親自騎了愛馬“小烏”,于太和宮前下馬,再喚馬時,小烏卻踟蹰不前,揮鞭也不馴服。
禦馬人湊趣道:“這馬希望聖上封官。”
聖人撫掌大笑,說笑道:“那就封小烏為“龍骧将軍”。”
小烏果真俯首受缰,溫順往前,大家都紛紛稱贊聖人賢明,連牲畜也俯首稱臣。只有年僅七歲的謝燕鴻在衆人下拜時立着,指着禦馬人,童聲稚嫩:“并不是小烏想要封官,而是他攥着吃食引誘——”
禦馬人驚惶跪下,衣袖裏滾出幾塊冰糖,小烏連忙俯首去吃。
本是人人皆知的小把戲,不過是讨聖人歡心,歌頌升平盛世罷了,卻叫小兒點破,衆人皆面面相觑。王氏連忙牽起謝燕鴻的手,朝他微微搖頭。
聖人卻并不生氣,擡手招他過去,将他摟在懷裏,說道:“小兒聰慧,敢于直言。”
謝燕鴻也不怯,問道:“他是不是犯了欺君之罪?”
禦馬人吓得瑟瑟發抖,連聲求饒,磕頭磕得腦袋出血,聖人卻只是淡淡說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臣下媚上,皆是朕之過。”
最後,禦馬人沒有被降罪,那匹叫做“小烏”的青骢馬送給了謝燕鴻,謝燕鴻并不懂,只是高興,玩伴們日日到侯府找他,就為了能沾光騎一騎禦賜的駿馬,謝韬卻不許他将馬騎出去招搖。
那時,他最大的煩惱不過是不能放肆游玩。
他還夢見了更小的時候,他被父親抱在懷裏,到城外送別他的小玩伴。那是細雨霏霏的春日裏,雨像蛛絲,纏繞袖口衣襟,揮之不去。
他的小玩伴面目模糊,被大人牽着,靜立在雨裏。
有人将雙魚玉佩一分為二,其中一半塞到謝燕鴻手裏:“以玉佩為證,合魚之日,大恩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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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謝燕鴻有點迷糊,一時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
謝燕鴻靜靜躺着,聽見了晨間樹林裏的蟲鳴鳥叫,見到了早晨的陽光穿透樹葉縫隙落下來。他感覺渾身都被地面硌得發疼,手臂脖子臉上一陣一陣的癢——那是蚊子叮的,騎馬摩擦到的大腿內側也疼得厲害。
他撐着地坐起來,一眼就見到了坐在熄滅的火堆旁的長寧。
長寧抛給他一張胡餅,幹巴巴的胡餅,謝燕鴻整張臉都皺着,萬念俱灰地啃完了胡餅。還沒等他喝點水,把噎在嗓子眼裏的餅灌下去,長寧就站起來,收拾齊了東西,說道:“走。”
謝燕鴻不住地撓脖子,撓得一片紅,可憐巴巴地說道:“能不能再休息一刻鐘。”
長寧卻不理他,兀自将馬缰從樹上解開,一副“你不走我自己走”的樣子,謝燕鴻慌忙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地跟上了。
解下來一連幾天,都是這樣行色匆匆地趕路,長寧本就話少,這幾日更不說話。
謝燕鴻試探道:“你是不是生氣了?”
長寧不說話,只是看了他一眼。謝燕鴻突然發現自己多了一種能力,能從長寧木頭雕刻般的臉上看出他的心情來——确實是生氣了。
“你氣什麽呀?”謝燕鴻小心翼翼地問道。
畢竟現在身家性命都系在長寧身上,謝燕鴻還是很害怕的,萬一長寧一個不高興,把他扔下來了,那他真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兩人還在馬上,一人坐在前,一人坐在後。
他們是往北走的,夏日熱意漸漸褪去,馬上就要入秋了,蚊蟲仿佛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拼了命地吃最後一頓。謝燕鴻細皮嫩肉,被叮得沒一塊好肉,他又着意去撓,撓得脖子上一片一片紅。
他回頭去看長寧,看着長寧線條硬朗的下颌,還有緊緊抿着的薄唇。
“你到底氣什麽?”謝燕鴻問道。
長寧垂眸看他一眼,看他瞪圓了的眼,和專注看人時微張的嘴。兩人離得近,目光一觸即分。
“沒什麽。”長寧說。
謝燕鴻撇了撇嘴,轉回去,什麽也不問了。
他們接連趕路,少有歇息,一路行至黃河邊。黃河之水天上來,滾滾波濤洶湧而去,奔流到海,不可回轉。若順利的話,兩人可隐姓埋名,在渡口上船,渡黃河後,沿運河,一路到魏州。順風順水,不日可達。
以防萬一,謝燕鴻不敢入城,在渡口附近的偏僻處,牽着馬等候。長寧則只身入城,購買些幹糧,還要買一身衣服,給謝燕鴻替換。雖然這些日趕路已經讓謝燕鴻面目全非、衣衫破舊了,但還是依稀能看出衣服料子名貴,織花繁複,非常人可用。
謝燕鴻牽着馬,乖乖地等着。
這匹孫晔庭所贈的馬,也是一匹青骢馬,溫和馴順,能負重,可疾馳,看着馬,謝燕鴻不由得想起禦賜的小烏。小烏自從到了侯府後,因謝韬不許謝燕鴻招搖,并不讓他将馬騎出去,只好吃好喝地養着,養老送終。
謝燕鴻輕撫馬身,想着,不知小烏有沒有想念放缰疾馳的歲月。
若要登船,這匹馬就得買了,下船後再另買一匹。想到這兒,謝燕鴻有些舍不得了,騎了這些日,多少也有點感情了。
謝燕鴻漫無邊際地想着,站累了就蹲下來,馬兒在旁邊吃草,他帶着一頂鬥笠,遮擋住面容,從鬥笠的下沿偷觑着遠處的來往行人。渡口興旺,千帆競渡,百舸争流,攤販叫賣,行人送別,凡此種種,讓謝燕鴻看得津津有味。
渡口附近有面張貼榜文的灰牆,上頭榜文斑駁,有專門收錢大聲朗讀榜文的人蹲在旁邊,百無聊賴。忽而,城裏有一隊官兵湧出,手拿紅榜,往牆上張貼,行人紛紛湧上前去,只是識字的人不多,有人舍出幾枚銅錢,給專門朗讀的人。
謝燕鴻也好奇,豎起耳朵去聽。
正在這時,長寧回來了,腳步匆匆,将謝燕鴻一把拽起,沉聲道:“走,此處不可久留。”
謝燕鴻被他拽得一愣,回頭看那灰牆上的紅榜。
“定遠侯謝韬,謀逆犯上,謝府抄沒,成年男丁斬監候,秋後處決,女眷皆沒入教坊司。承平伯顏厚,謀逆犯上,顏府抄沒,刺配充軍——”
朗讀紅榜的聲音極大,每一個字都撞入謝燕鴻的耳朵裏,撞得他整個人頭腦發暈。
榜文很長,後面還有不少涉案的人,謝燕鴻全部都認識,大多是平時與謝韬交好的武将,侯爵人家就只有謝家和顏家。榜上還有他的畫像,張貼紅榜之後,官兵開始逐個搜查渡口上船的人,一一與畫像比對過才放人。
“快走。”長寧催道。
謝燕鴻失了魂一樣, 被他拽得一趔趄,碰倒了賣棗子的小攤,新鮮荷葉包着的青棗骨碌碌滾了一地,擺攤的老人大叫起來,引來附近衆人的目光。
“上馬!”長寧低喝一聲。
遠處的官兵已經在看他們了,指指點點的,更是依稀能聽見官兵朝他們喊話。謝燕鴻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上馬去,長寧揪住缰繩,也翻身上馬,坐在謝燕鴻身後,猛夾馬肚,馬兒揚起四蹄,飛奔而去。
颠簸之中,謝燕鴻朝後看去,官兵也騎到馬上,朝他們追來。
青骢馬發足狂奔,長寧緊握缰繩,不住催促,謝燕鴻時不時往後看,颠簸間咬破舌尖,嘗到了一口的血。
他們是二人共騎,縱使青骢馬再神勇,速度也有限,很快地,到了城郊荒蕪之地,官兵漸漸追上,幸而官兵沒帶弓箭,不然他們必死無疑。
眼見着距離越縮越近,謝燕鴻急得心髒砰砰急跳。
“握緊缰繩。”長寧在謝燕鴻耳邊說道。
“什麽?”
“握緊,”長寧說道,“往前跑。”
謝燕鴻下意識地抓緊了缰繩,長寧手一松,翻身從馬上滾落下去,謝燕鴻驚呼一聲,只見長寧順勢滾入野草叢間。
背上一輕,青骢馬連忙提速,謝燕鴻握緊缰繩,不住地回頭。
長寧手握長刀刀柄,伏身藏匿于草叢之中,官兵縱馬逼近,長刀揮出,當先一匹馬被絆倒,馬失前蹄,将馱着的人甩出去,後面幾騎跟得緊,也有被絆倒的,也有及時勒馬的。見狀,謝燕鴻連忙勒馬停下,撥轉馬頭,提心吊膽地看着,踟蹰不敢上前,也不舍得離開。
正值黃昏,殘陽如血。
長刀刀刃還是用破布包裹,長寧兩腳開立,雙手握住刀柄,未出鞘的刀刃斜斜點在地上,風拂過樹梢,又拂動他的發梢衣角,他自有岳峙淵渟之勢,擋在謝燕鴻與追兵之間。
官兵佩刀出鞘,寒光凜凜。
長寧後發先至,雖揮長刀,卻并不笨重,如臂使指,架住了揮來的刀刃。長刀又自有千鈞之力,揮劈下去,無人能當,不過一會兒,追來的官兵便萌生退意,沒有一個人能越過長寧所守之處半步。
作者有話說:
馬這一段是宋史裏面有的,就是宋朝某一位皇帝給馬封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