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囚犯
第五十八章 囚犯
謝燕鴻方落到狄人手上時,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當其時,斛律恒珈與斛律真上頭還有一位異母長兄,骁勇善戰,就是由他來接管逼問謝燕鴻。謝燕鴻是随軍坐在囚車裏的,腦海裏閃過了無數古往今來的各種嚴苛刑罰,心裏有些害怕,但也沒那麽怕。
說到底,他也不知道多少邊關兵力布防,說也說不出什麽要緊的。再一個,從庫結沙走出來後,他仿佛變得更加無畏了。
死亡曾經橫在他的面前,如一個不可反抗的龐然大物。他意外地逃脫了死亡的掌控,遠遠地将它甩在後面,它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了。這時候,別的什麽,都不如曾經近在咫尺的死亡可怕。
在囚車裏,恒珈還偷偷給過他一些食水,勸他乖乖聽話,免得吃苦。謝燕鴻都做好了受苦的準備,沒想到,比折磨先來的,是一場政變。
狄人野蠻,弑父弑兄,奪其兵,妻其妻,奴其子,這類事情層出不窮,也見怪不怪。斛律恒珈的長兄,年近不惑,眼見着等不到壯年的狄王去世,便動了歪心思。
內鬥當晚,犬吠馬嘶,謝燕鴻見沒有機會趁亂逃走,便動也不敢動,生怕被誤傷。等到天将亮時,斛律真将長兄的頭削下來,剩下的身體被獒犬啃食得七零八落,頭顱被戳在長矛上,高高豎起,以警戒其餘人的不臣之心。謝燕鴻本以為內鬥會削弱狄人東侵之勢,誰知狄人骁勇無畏,刀開光見血後,勢頭更猛,迅速拿下了朔州。
謝燕鴻這個囚徒,按理說由斛律真“繼承”,但斛律真陷入了興奮當中,一路高歌猛進,只為了在長兄死後,拔得頭籌。
三個兒子去了一個,斛律恒珈也水漲船高。
但是,即便謝燕鴻不懂得狄人所說的胡語,也能看出,恒珈在他的族人當中,地位尴尬。加上他胡漢混雜的血統,還有之前曾為俘虜的經歷,謝燕鴻輕而易舉便猜出了其中大概的故事。
謝燕鴻問他:“你的族人私下叫你的稱呼是什麽意思?”
恒珈問:“什麽稱呼?”
謝燕鴻努力地想了想,艱難地将發音學給他聽:“好像是......撐黎?還是撐雷?我學不會......”
沒等謝燕鴻說完,恒珈的臉霎時變了,烏雲密布,冷冷地問道:“是誰在背後這樣叫我?”
謝燕鴻找了找,指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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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晚上,被謝燕鴻指到的那兩個人,半夜在睡夢中被劃了喉嚨,等被人發現的時候,血都已經流幹了。狄人雖然野蠻,但軍紀嚴明,私下不許拔刀械鬥,但恒珈做得滴水不漏,大家都懷疑他,只是沒有依據。
謝燕鴻問:“那個稱呼到底是什麽意思?”
恒珈靠在囚車邊,幽幽說道:“換成你們漢話,那就是‘婊子養的’。生我的人是個漢女,是狄王的女奴。”
有一定的出身,但又受人鄙夷和排擠,與謝燕鴻的猜想差不離。
從那天開始,謝燕鴻再也沒有聽到有人私下裏用那個蔑稱來稱呼恒珈了,也再也沒有狄兵敢往謝燕鴻的囚車裏吐口水和小解,因為這樣做的那兩個人被恒珈抹了脖子。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謝燕鴻熟讀史書,外族入侵,定要以最淩厲的手段,鎮壓所有反對的聲音,讓被侵略的種族,從身到心雌伏其下。他很怕見到朔州血流成河,但更讓他感到膽寒的是,狄人攻下朔州根本沒費什麽勁。
這些邊境小城,游離于大梁朝的嚴格管控之外已經太久了。朔州守軍潰不成軍,通判頭顱懸挂示衆之後,朔州基本就沒有反抗的力量了。
謝燕鴻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憤怒。
恒珈被任命為狄軍中的右大都尉,留守朔州。幸而,他治軍甚嚴,朔州城中并未出現欺壓婦女的情況,謝燕鴻猜想,這與他的身世有關。但除此之外,朔州城終究是狄人的地盤了,狄商欺行霸市,狄兵搶占民房之類的事情,屢見不鮮。
但這一些,謝燕鴻一開始并不知道。到了朔州之後,他就大病了一場。
走沙漠,坐囚車,這一路積壓的恐懼和苦難,一下子倒卷着向他襲來,病來如山倒。他發起了高熱,說起了胡話,在噩夢中喊爹娘,還喊長寧的名字。偶爾好些的時候,能做些好夢,夢見春天來了,他與顏澄一道,打馬到郊外的青城齋宮,踏青游玩。
也不知自己病了幾天,醒來的時候,渾身都被汗濕透了,手腳軟得像煮過了的面條。
他一睜眼,就見到恒珈坐在他的床頭,顏色渾濁的灰綠色眸子緊緊盯着他,好像在探究什麽有趣的玩意兒。
“你看什麽......”謝燕鴻有氣無力地問道。
恒珈說:“我還以為你會死。”
謝燕鴻嗤笑出聲:“讓你失望了。”
恒珈只笑一笑便揚長而去了。
沒有請大夫來,也沒有藥,謝燕鴻自己在床上躺着緩過勁兒來了,便好言好語請通判府裏戰戰兢兢的女婢替自己去廚房熬點兒清粥,這樣對付着幾天,總算是好過來了。但身子還是虛,稍一行動便渾身大汗,謝燕鴻只好日日折樹枝代劍,舞劍強身。
見他好了,恒珈又一言驚人:“你是我交的第一個朋友。”
謝燕鴻一時語塞,又是氣又是無奈,差點兒一樹枝戳他臉上。謝燕鴻想了又想,反手将樹枝狠狠地戳在土裏,小聲說道:“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取你的姓名。”
恒珈點點頭,說道:“你瞧,你都要殺我,我還不殺你,那不就是朋友了?”
此人腦子有病。
謝燕鴻懶得和他說了。
在朔州,謝燕鴻成了聾子瞎子,外頭的什麽事他都不知道。恒珈很有一套,朔州看似寬松,商人往來熱鬧,但其實守衛森嚴,通判府尤其是,外緊內松。在府內,謝燕鴻可以任意走動,但想要出去,是萬萬不可能的。
謝燕鴻分外焦灼,一是為時局,二是為自己,但也無可奈何。
恒珈在府內宴請胡商,宴會的廳堂外也是守衛森嚴,謝燕鴻驚鴻一瞥後,整個晚上都在琢磨着怎麽去一探究竟。他一再告訴自己不可能是長寧,但又不想放棄任何一絲希望,那個身影實在是太像了,日日出現在他的夢裏,他不可能認錯。
但直到宴席散去,謝燕鴻都沒法靠近廳堂一步。
他只能隔着窗,望着遠處的廳堂樂聲止了,客人散去,燈漸次熄滅,一切就像沒發生過一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在庭院裏再次見到了那個羌女——丹木。
守衛已經散去,胡姬們卻仍舊在,證明宴席還會再開。謝燕鴻重新生出希望,他徑直到了庭院。
這會兒已經是後半夜了,再過兩個時辰,天都要亮了。胡姬們被安排暫住在後院,正在嬉鬧着洗去豔麗的妝容,少了好幾個人,約是被胡商看上帶走了。守衛只守在出入的角門,謝燕鴻走過去,他們也不阻止。
胡姬見謝燕鴻走過來,紛紛好奇地看他,彼此嬉笑。
丹木迎過來,趁守衛沒留意,将他拉到了庭院的角落,參天的樹投下濃濃的陰翳,将她美麗的臉映得斑駁陸離。她記挂烏蘭,頻頻地問他烏蘭一家的境況。謝燕鴻便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丹木聽着聽着又哭了。
謝燕鴻手足無措,身上也沒有帕子什麽的,丹木毫不計較,抓起他的一截袖子擦臉。
她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哭腔,說道:“佛祖保佑她,她運氣真好,我的家人全死了。”
丹木還問起了長寧,謝燕鴻喜出望外,忙道:“你認識他?”
“當然認識,”丹木說道,“我也在那一片住過,後面我們的馬兒不喜歡那裏的草,就搬走了。他能馭烈馬,一把長刀用得好,我認識他。”
謝燕鴻的心一個勁兒地往下沉,既然丹木認識長寧,那長寧如果在宴席上,丹木肯定能認出來,既然沒說,那就是不在。而且,斛律恒珈也是認得長寧的,長寧定不會自投羅網。但他還是不死心,又多問了一句。
丹木仔細想了想,猶豫着說道:“的确有一個人和他很像,不過我們很久不見了,不确定。再說了......應該不是......”
“為什麽?”謝燕鴻追問道。
“他臉上有一道很大的疤,所以終日蒙着臉,”丹木回憶道,“而且,他說話很多,和長寧不像。”
是了,長寧一棍子打不出三個屁來,能多說幾個字都是賞臉,怎麽能扮成八面玲珑、長袖善舞的商人呢?他販的貨物又從何來?怎麽說都說不通。
“但是,我還是想看一下。”謝燕鴻說道,“我想知道他究竟好不好。”
他不死心,萬一呢?
“你不能進去嗎?”丹木問道。
謝燕鴻搖頭,說道:“不行,我是囚犯。”
丹木美麗的大眼睛失去了神采,她黯然地說道:“我也是,那我們都是一樣的。”
等到再次舉行宴會的那日,宴會的廳堂依舊守衛森嚴,但胡姬們所暫居的後院卻沒有守衛。謝燕鴻早早地就溜到了那裏去,等着看丹木有什麽好方法。誰知他一到,胡姬們便叽叽喳喳地将他圍起來,說着他半懂不懂的胡語。
他被丹木拽到鏡前,忙問道:“這是幹什麽?”
丹木拿來一套胡姬所穿的衣裙,塞進他手裏,說道:“你裝扮成我們的樣子就可以混進去了。”
謝燕鴻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身邊又被圍起來了。
丹木小聲和他說:“我和她們說了,宴席上有你的情郎,你要偷偷去看他,大家都說要幫忙。”
謝燕鴻漲紅了臉:“不、不是......”
作者有話說:
期待已久的女裝普雷(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