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豈曰無衣

第六十七章 豈曰無衣

自從與烏蘭一家分別,謝燕鴻再也沒有過過這樣舒适的日子了。沒有追兵,不需要逃亡。北地的初夏也是涼的,天高雲淡,視野開闊,洪濤山在天邊連綿起伏,無有盡頭。

謝燕鴻有時候與顏澄打馬出去,就像兒時,他們一同打馬出城游玩踏青,只是顏澄總是一副出神在想些什麽的樣子,謝燕鴻問他,他也支支吾吾說不出。更多的時候,謝燕鴻只是與長寧一塊兒呆着,即便什麽也不幹,也是舒服的。

謝燕鴻仍舊每天練一段時間的劍,在這兒,他不用折枯樹枝了,挑了一把趁手的長劍,在屋前的空地上便舞起來。長寧正在擦拭那把長刀,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

他出了一身的汗,喘着氣收劍,看向長寧,問道:“怎麽樣?”

長寧手裏握着一塊軟布,細細擦拭劍鋒,分神看向他,說道:“好。”

“才怪,”謝燕鴻說道,“你肯定覺得我花拳繡腿的,不夠看。”

“沒有。”長寧溫和地接了一句,擦幹淨了刀,用幹淨的布條将刀鋒仔細裹上,謝燕鴻好奇地湊過去,雙手握着刀柄,猛提一口氣,刀卻只是被他微微擡起,又重重落地。

長寧便繞到謝燕鴻身後,伸手環抱他,雙手握在他的手上,兩人一同施力,長刀被舉起,掄出一個如滿月般的圓,再重重揮下,落地時,激起如霧煙塵。即便刀鋒被包裹着,也自有萬鈞之力。

塵埃未落,便有人急急闖進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顏、顏大哥......顏大哥說,讓您過去一趟......”

謝燕鴻忙問:“什麽事兒?”

顏澄的小跟班兒二狗子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來,最後一錘定音:“急、急事!”

謝燕鴻忙拽上長寧,兩人一塊兒跟着二狗子急匆匆地趕過去,一路上所遇見的人紛紛在低聲議論,隐約聽見了“居庸”、“狄人”等字眼。謝燕鴻心裏惴惴不安,回頭望一眼長寧,長寧也蹙着眉頭想着什麽,見他看來,便握了握他的手。

到了前廳,顏澄正高坐上首,腳上踏着狼首,神情嚴肅。陸少微坐在旁邊,仿佛大病初愈,還沒什麽精神,歪着身子靠着椅背。

“什麽事?”謝燕鴻匆匆問道。

顏澄沉聲道:“狄軍于昨夜叩開居庸關,直逼魏州。”

魏州城,城門緊閉,全城戒嚴,城樓上全是被堅執銳的兵卒,糧草、兵器不斷地往城樓運送。看着像是井井有條,然而仔細看去,無論是士卒抑或百姓,皆惶然無措。

狄軍進展太快,春日裏才開始東進,連下朔州、大同,居庸苦戰不敵,魏州無險可守,放眼望去皆是平坦原野,最适合騎兵進攻,所征兵糧皆在路上,與神出鬼沒的狄人騎兵賽跑,說不準哪一邊會更快,這如何能叫人不怕?

王谙已近天命之年,頭上都開始長白發了,如今是愁得不行,夜裏睡覺都不敢脫下铠甲,就怕狄軍突然攻來,原本的小圓臉近日都尖起來了。他正靠着太師椅打瞌睡,剛合上眼皮,就被屬官喊醒。

“大人!不好了!”

王谙一個激靈醒過來,心都停跳了一拍,連忙問道:“怎麽不好?狄軍來了?”

“不是不是!”屬官連忙道。

王谙松了口氣,又怒道:“快說!別吞吞吐吐的!”

屬官左右看了看,随從都知機退出去了,他這才小聲說道:“有消息說,聖人要遷都!”

王谙一口氣沒松完,又提起來了,差點兒厥過去。魏州是守衛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若是魏州失守,狄人渡過黃河,那就真的是完蛋了。是以,士卒雖心中惶恐,但心中還有股勁兒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若是要遷都,京師也不必守了,士氣必定一落千丈,不戰而敗。

“消息哪兒來的!”王谙厲聲喝道,“立斬!”

屬官支支吾吾的,王谙猛拍桌子,差點把桌面都拍裂了,他才為難地說道:“是京中來的貴人......”

竟還是上回那位傳旨的內侍官,上回他來時,是開春,狄人剛剛東侵,傳來聖旨,任命孫晔庭為西北督軍。這位京中的貴人,沿着運河走水路回京,屁股還沒坐熱,又帶着聖旨來了。

這回,聖人的意思是,将孫晔庭召回去。

狄人不知道啥時候就要打來了,這位內侍官全無上次的氣定神閑,只想着快快把聖旨帶到,趕緊随着孫晔庭一同回去。

“朝中的大人們都鬧着要遷都呢,聖人還未松口,但許多豪紳富戶也都收拾起細軟來了,就等着啥時候明旨下來,能帶走多少就帶走多少,”他細聲細氣地說道,“聖人倚重大人,大人快快啓程回京吧。”

孫晔庭忙得腦袋發暈,正忙着催促援兵與糧草,調配兵甲,本就不耐煩應酬這位貴人,一聽下來,氣得話都沒說出來,緩了好一會兒,才問:“遷都?瘋了不成?”

內侍官脖子一縮,不敢說話,孫晔庭拍案而起,追問道:“這消息,魏州城裏可還有旁人知道?”

“沒、沒有......”

孫晔庭見他一副惶恐不已的樣子,心直往下沉。正在這時,王谙直直地闖進來,神情嚴肅,往時堆在臉上的笑容全然不見了。

不等王谙說話,孫晔庭肅然道:“王大人,此人假傳聖旨,動搖軍心,立斬無赦。來人,将他綁起來!”

王谙頓了頓,反應極快,朝屬官點點頭,立馬就有兵卒沖進來,将那內侍官以及随從而來的人都縛住,趁他們沒喊出什麽之前,就拿破布将嘴巴都堵上了。

孫晔庭說道:“拖出去。”

“等等,”王谙義正詞嚴道,“此人罪大惡極,不當衆處決不足以平民憤!”

孫晔庭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王谙的确是聰明,怪不得能混到如今。消息既已傳出,光殺此人不足以振士氣,得當衆處決才能永絕後患。孫晔庭當機立斷,将那聖旨奪過來,懸在燭火上點了,扔進火盆裏。

那內侍官不能說話,眼睛瞪得快要掉出來了,沒想到孫晔庭竟敢燒聖旨。

屏退左右,室內只留了孫晔庭與王谙二人,孫晔庭說道:“明人不說暗話。援兵未至,要守住魏州,士氣尤為重要,我能仿聖人筆跡,另寫聖旨一張,鼓舞士氣。”

王谙乍聽,倒吸一口氣。假傳口谕,還能說是軍情緊急,事急從權,仿天子筆跡,往大了說,那可就是居心叵測了。事後,若是王谙想要參孫晔庭一本,光是這個事兒,就夠孫晔庭死十回八回了。

孫晔庭知道他在想什麽,說道:“若魏州守不住,國将不國,何談其他。”

說罷,孫晔庭四下看了看,撕下一塊絹布,提筆思索片刻,一口氣揮就。不說像個十成十,總有七成,遠遠看去,除了皇帝本人,誰也看不出來。他想了想,換了筆,點上朱色,屏氣凝神,竟将皇帝玺印描畫出來了,乍一看,竟真的像極了密诏。

王谙一直團着手不說話,也不湊過去看,也不接,垂着眼,眼觀鼻鼻觀心,道:“我去召集将士。”

孫晔庭沒把地方選在城樓,而是選在了平日裏處決犯人的刑場,裏三圈外三圈圍滿了百姓,兵卒們被堅執銳,分散四周警戒,內侍官及其随從被縛于正中。

孫晔庭着铠甲,登臨高臺,朗聲将那道他仿筆跡而寫的聖旨念出來——

“将士皆争相效命鋒镝之下,無不以一當百。魏州百姓,皆朕子民,與國運同休戚。今狄人犯我大梁,朕豈忍坐觀......”

士卒百姓,聽得懂聽不懂的,無不心情激蕩,更有甚者,當即就撲通跪下,三呼萬歲。

念畢聖谕,孫晔庭拔出禦賜寶劍,寒光凜然,他怒道:“此人假傳聖旨,擾亂軍心,其罪當斬!”

他手握寶劍,猛然下揮,刀斧手得令,同時揮刀,那內侍官當即血濺三尺,頭顱落地,骨碌碌滾出去好遠。

孫晔庭大喊:“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衆将士皆高舉佩刀,呼聲震天,日光照射在铠甲與兵器上,光芒耀目。百姓皆伏跪高呼,一時間,士氣高漲,民心歸順。

孫晔庭歸劍入鞘,看向王谙,兩人交換了個眼神,皆暗自松了口氣。

洪濤山下,匪寨大門。

謝燕鴻騎着小烏,重新配上了烏蘭贈予他的彎刀,長寧騎着四蹄踏雪的黑馬,昂首東望。顏澄送他到門外,謝燕鴻說道:“回吧,我只不過是遠遠看一眼,若要幹什麽,定回來與你商量。”

顏澄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只微微點頭。謝燕鴻與長寧二人先後策馬往東去。

狄軍步步東進的消息傳來,一石激起千層浪。心情最複雜的莫過于顏澄,他的母親,敬陽公主還在京中,他進退兩難。謝燕鴻也是百感交集,心情難辨。近日來,他一望見長寧擱在案頭的紅寶耳墜,除了柔腸百結外,還會想起丹木。

他當時信誓旦旦答應過,要帶她離開的。

如今狄人又往東面推進了,朔州不過小城,想必斛律恒珈也不會甘心一直守在那兒,說不定會有機會,将丹木救出。謝燕鴻沒有頭緒,也不知道如今的戰況,便決定遠遠看看。

謝燕鴻驅馬在前,長寧緊随其後,兩人循着山路,小心地往高處走,遠遠便見到朔州城。只見朔州城前,有車馬細小如蟻,蜿蜒而出。

“是糧草,”謝燕鴻斷言道,“不日必有大戰。”

兩人定睛看了許久,那條隊伍仿佛無有盡頭,便知朔州必定兵多糧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謝燕鴻想了又想,幹脆道:“繞道往紫荊關看看。”

他還記得紫荊關的副将秦寒州。

紫荊關與居庸關,互為援引,唇亡齒寒,居庸關已經失陷,想必紫荊關也已淪入敵手。

兩人繞開朔州城前的大片平原,沿山脈而走,路上走走停停,一直走了近兩日,紫荊關便在前面不遠處。兩人一路上斷斷續續見到不少丢棄的铠甲刀兵,還有士卒屍體,有狄人也有漢人。

謝燕鴻一開始還想着要替他們收殓起來,但實在太多了,顧不過來。

再往前走,遠遠便見到了山腳下有一匹正在緩緩往前走的戰馬,馬上還馱着一個人,那人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在馬上搖搖欲墜。

作者有話說: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這周加班太狠了,最誇張那天加到淩晨五點,瘋了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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