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陽春已到極致,涼州卻仍是春意蕭瑟,府中也只有零星綠意。

一大早,勝雨手中提着一串碎玉片子做成的風鈴,懸在舜音居住的東屋門上,碰出一陣铛铛脆響。

舜音站在門邊,聽着這清晰的聲音,點頭說:“可以了。”

勝雨垂手問:“夫人為何要懸這個?”

舜音說:“這在長安叫占風铎,可以用來占風向。”

勝雨只當她是為了緩解思鄉之情,可又覺得這位置不妥:“還是替夫人懸去檐下吧,這裏風吹不到,又是在門上,開關門都有聲響,有人靠近也容易碰上。”

舜音心想那不正好,不然還懸它做什麽,口中道:“無妨,就這樣。”

她說着話,眼睛往主屋那兒看,忽見主屋門開,走出了那道颀長身影,立即轉身回到房內。

很快瞥見勝雨在門前見禮,大約是他經過時停了一下,随後沒了動靜,人應該是去外院了。舜音忙又走去門口,外面果然不見穆長洲身影了。

她暗自擰眉,好幾天了,他莫不是把那日說好的事給忘了?

還沒想完,昌風自外院匆匆走來,到了門前垂首道:“請夫人準備,軍司今日外出,已出府門等候了。”

舜音頓時心頭一松,端莊點頭:“知道了。”

昌風複命去了。

勝雨聽出她要出門,便要進房伺候她準備。

舜音已然回頭,一手取了帷帽便往外走,其實早準備好了,腳步太快,連帶門上的占風铎都被她衣袖拂得一響。

走出府門,穆長洲果然在門前等着,正束着護臂,轉頭看她:“來得真快。”

舜音将帷帽戴好,淡淡回:“怕來晚了耽誤公事。”

穆長洲似笑非笑地點頭,往階下走:“那走吧。”

階下還站着牽馬等候的胡孛兒和張君奉,眼睛都在看她。二人身後跟着接應時的那一行持弓兵卒,想必都是穆長洲的親兵近衛。

胡孛兒擡手朝她略略見了一禮,指着階下一匹骝色高馬,大嗓門地道:“聽說夫人也要去?那可只能騎馬了啊!”

舜音走過去,看一眼那馬,轉頭問穆長洲:“這是給我備的?”

穆長洲翻身坐上自己的黑馬,點頭。

舜音理一下衣袖衣擺,抓缰踩蹬,輕松坐上了馬背,馬立時小跑,帶着她搶先往前。

胡孛兒眼都睜大一圈,直直瞅着她騎馬出去的身影,這麽熟練?

一旁的張君奉也不禁看了過去。

穆長洲接了昌風遞來的橫刀挂在腰間的蹀躞帶上,又一手接了長弓,打馬往前,經過他們身前時說:“那是前兵部尚書之女,會騎馬有什麽可驚奇的。”

二人總算不看了,立即上馬跟上他。

舜音随馬往前小跑了一段就勒停了,回頭看一眼,穆長洲已打馬過來。

她握着缰繩打量,看他身上青黑錦袍凜凜,腰佩橫刀,臂挽長弓,甚至比那晚剛重逢時的模樣還要英武勃發,晃一下眼說:“還是第一次見穆二哥這般裝束。”

穆長洲上下打量她,一笑:“我也是第一次見音娘這樣。”說完催馬往前,當先領路。

舜音又看他一眼,心想笑什麽啊,打馬跟在他後面。

後方隔了一小段,胡孛兒歪頭跟張君奉耳語:“佐史聽到沒?他們叫對方……”

張君奉看着前方,也覺意外。

“啧,才幾天啊。”胡孛兒驚奇,“我還道新婚夫婦都講那什麽相敬如賓,他們竟如此親昵了,倒像是……”

“熟人?”張君奉接一句。

“可不是!”

隊伍縱成一線,沒有走城中大街,而是擇僻靜道路出了城門。

許久之後,穆長洲回頭看一眼,發現舜音打馬跟在他左後方,離了大概幾步遠。

他突然發現她總是有意無意地走在左側,将右側留給自己,回頭振一下缰繩,向左而行。

舜音沒留意他眼神,她的目光從出發時就沒閑過,自城中僻靜街道、出城時的城頭,到出城後的這一片山野荒原,回頭才發現穆長洲已打馬在自己左側,眼看着就要成并列而行。

她松了松馬缰,放慢速度,待他往前一段後又悄然行往左邊,讓他走右側。

穆長洲往後一瞥就注意到了,提一下嘴角,在總管府裏也這樣,她是對左側有什麽執念不成?

似有馬蹄聲在接近,舜音本以為聽錯了,轉頭找了一圈,才發現右前方遠遠奔來了一行十幾人的兵卒,個個甲胄在身、腰挂橫刀。

衆人近前,齊齊向穆長洲見禮。

穆長洲勒停馬:“今日巡視了幾遍?”

幾遍?舜音隔着垂紗打量那群人,沒想到涼州的防衛這麽嚴密,連城外都巡視頻繁。

為首的将官報:“今早至此已有三遍。”

穆長洲點頭。

十幾人行禮告退,調轉馬頭繼續往前巡視。

舜音看他們走了,朝他們來的方向望,遠處山峰連綿,其下似有營地,難怪他們會從那裏過來。

“這裏皆是公事,應當沒你想要的見聞。”穆長洲的聲音忽而響起。

舜音往右看,發現他在前側回頭看着自己,想了想說:“公事你們忙,我只随便看看山川風物罷了。”

張君奉在後面道:“還當是胡番頭胡言,不想夫人還真有手稿呢。”

他聲音不高,舜音離他遠又背對他,仍看着前方,沒搭理。

張君奉只當又被無視了,幹脆閉了嘴。

穆長洲不禁看一眼舜音。

她忽然轉眼看他:“後面去哪兒?”仿佛剛才無事發生。

穆長洲懷疑她可能根本沒聽見張君奉的話,回答說:“繼續往前。”

舜音還以為會去那片營地,沒想到去不了,手指一下:“我見那裏有片殘垣,想去看一眼再走。”

右前方确實有一段殘垣,穆長洲掃了一眼說:“盡快,看了就走。”

舜音點頭,打馬往前,到那處殘垣後下了馬。

穆長洲朝後方兩名弓衛擺手,示意他們去護衛她安全,在道上暫停等待,忽而掃一圈四周。

張君奉又吃一癟,本已郁悶地要避遠,此時見他觀察周圍才打馬近前:“軍司覺得有異?”

穆長洲說:“太安靜了些。”

張君奉會意,回頭招了胡孛兒去安排人查看。

舜音越過殘垣,一手掀起帷帽垂紗,雖然離得遠,但還是看了個大概。

那确實是個營地,按規模推算,可容八百至一千人不等,設在這裏,顯然是為了拱衛城門。他們方才出來的是西城門,那也許其他幾道城門外也有這樣的營地……

一邊在腦中思索記憶,一邊離開殘垣,忽聞一聲尖利笛嘯,她左耳一陣刺痛,立時捂住。

張君奉已打馬奔回穆長洲跟前:“巡兵發現有探子潛入,還沒跑遠。”

“活捉。”穆長洲下完令,一扯缰繩策馬往右,奔至舜音身邊,迅速說,“上馬跟着我。”說完立即往前。

左右人馬全都緊随而去。

舜音剛放下捂耳的手,便聽見穆長洲的聲音,似是飛快說了句什麽,擡頭看去,他已馳馬經過,身側只餘馬蹄帶出的一陣塵煙。

“夫人!”負責護衛她的弓衛忽然攔去側面。

她覺出不對,一轉頭,側面窪地裏有兩匹快馬正朝她沖來,馬尾後拖拽着枝條殘葉,似已隐藏多時。

穆長洲快馬行至中途,沒見舜音跟上,立即勒停,回身往來路看,才發現她還在原地,不禁沉眼。

不遠處,剛露頭的兩匹馬已奔她而去。

張君奉緊跟在後停住,扭頭望去,一驚:“她怎麽……剛不是叫她了!”

巡視兵卒正趕來,胡孛兒也帶人自後包抄,但沖出的馬打橫而來,反而舜音成了最近的那個,顯然已被當做目标。

舜音快步退去殘垣後,她今日随軍出來沒帶匕首,只需避開眼下,自然有人會制服他們。剛抓到馬匹缰繩,似乎馬蹄聲已自後方逼近過來。

忽來一箭射中一名探子馬蹄,對方連人帶馬摔翻在地,撞斷殘垣,她的馬受驚,狂躁揚蹄。

舜音險險避開,頭上帷帽掉落,周遭驟然蹄聲紛亂,似乎很多人馬都已奔來。

一片嘈雜,她愈發聽不分明,擰眉退讓,忽而臂上一緊,一只手伸來抓住她,用力一拽。

舜音一下被拽出了那片混亂,擡眼正對上穆長洲的臉。

“剛才叫你沒聽見?”他一只手裏還握着弓,眼盯着她。

舜音站穩,才意識到離他太近,幾乎已貼上他胸膛,視線正落在他薄唇上,喘口氣說:“剛才太吵,沒聽清……”

穆長洲不語,目光在她臉上轉一圈,她臉色發白,貼着自己的胸口一起一伏,左耳邊鬓發微亂。

“軍司,如何處置?”胡孛兒在大喊。

穆長洲終于移開目光,松了手,走了過去:“如以往一樣。”

舜音不自覺松一口氣,擡手撫了下手臂。

衆人團團圍在殘垣下,剛才連馬摔倒的那個探子已不省人事,也不知還算不算活捉了。另一個灰頭土臉,被摁跪在地,忽然高喊:“我乃朝中人馬!”

舜音轉頭看了過去。

根本無人聽他說話,胡孛兒揮揮手,左右立即上前将人捆縛。

探子大罵:“我乃朝中人馬,你們敢……”嘴被塞住,巡視兵卒把他們拖上馬背,直接就帶走了。

舜音愕然,悄悄背過身,那是朝中人馬?

若是真的,他們豈不是連朝中的人都抓……

事已平息,胡孛兒收了刀,瞅瞅舜音,嘀咕:“也沒見她驚慌,怎麽方才站着不走呢?”

張君奉低聲說:“真不巧,她一來就撞上這出。”

穆長洲看向舜音,朝他們擺一下手,将手中長弓遞了過去。

胡孛兒會意,料想他是要安撫一下夫人,賊笑着接了弓,朝左右招手。衆人一起無聲退遠,回道上等候。

穆長洲一手自腰間解下橫刀,走向舜音。

舜音剛走出幾步去撿了掉落的帷帽,手指理着垂紗,心裏理着頭緒。

穆長洲特地放輕了腳步,走至她左後方,發現她毫無察覺,回想先前種種,以及她方才的異常,手中橫刀擡起來,靠近她左耳邊,拇指摁着刀柄,忽然一抵。

一聲铿然輕響近在耳邊,但舜音毫無動靜。

穆長洲看她兩眼,手又移到她右耳邊,拇指一抵。

“铿”一聲,舜音立即轉頭,對上他視線。她愣一下:“你做什麽?”

穆長洲收手:“原來如此。”

舜音看一眼他手,意識到了什麽,低低問:“怎麽?”

穆長洲眼睛盯着她:“你的左耳已失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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