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十九

不過須臾,時刻已交夜半,連扇門外都是暗的。

我擡頭,目光繞過身前人,僅僅一瞬,就望見了劉恒的袍服。

如同過了道難關,劇烈的心跳漸漸平息。夜風入室,手心與頸側皆泛起涼,潮意褪去後,這涼就是安心了。

我等他走來,瞧那完好的帨巾。

劉恒的步伐很穩,看不清神情,漆鞘在夜色中熠熠生輝。他舉手抽出純青的長劍,信步路過般刺穿苑監官的脅骨————

“王上!他有話沒說完。”

我的經脈汩汩流動,喘息都忘了。

他左手接鞘,昏暗中響徹沉重的敲擊聲。苑監官沒來得及求饒,吞聲倒仰在地。

明明經我制止,暫緩了他的死局。可劉恒随意一甩劍尖,血腥氣如實質,能澆枯幾片作物生長的土地。湊近看,他臉頰也沾了血,月光下格外分明。

想來,他自己意識不到。

這經歷重複過一回。我學着樣子,小心地替他揩拭血珠。

劉恒安靜許久,忽将觀否劍執在我手中,整個人像緊繃的一張弓,随時防備周遭的任何響動。

他一手摟過我,低聲問:“匈奴人,謀算過你的人,我都殺了。

“他欺負你了嗎?”

劉恒原先幾番動怒,做出的決策從未影響大局,後果輕微到不計。與這個人相處久了,他看着清靜,卻并不喜隐忍,僅遇大事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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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面上,他又絕不讓自己沾絲毫血跡。

此次......尤其反常。

我搖頭,掙脫他的臂彎,拆解帨巾遞過去,“他的藥草古怪,與暮食結合迷人心神。所幸被風吹散了。牧馬圖沒丢。”

“方才,我倒聽見一些別的。”他扶我的肩,微微用力,“你駁斥他,是對的。荑桑,若以後身陷兩難,你也要如此想。”

劉恒倒看得開,拿自己引例。

“無論如何,交給廷尉吧,王上。”我偏轉目光,“畢竟他仍任代國職官。”

劉恒幹脆應下。他牽過我,摩挲我的手指尖,指腹留下幾彎轉瞬而逝的月牙痕。

“荑桑。”他一拍我的手背,“以前,高袪曾數次與我談趙将之賢,再論廉頗、李牧之。

“若他們為将,替換我,你會不會......少擔心些?”

那年迎春禮,劉恒也問過一個問題。命運像絲線,總纏成相似的結。

我踮起腳,面頰貼了貼他肩頸的綢布。

“我不會對你那麽嚴苛的,王上。”

扇門又開合,聲響坦蕩,一點不避諱人。

“殿下,那鳥抓來了,沒費什麽功夫!”來者自顧自地說着,身後是一列戍卒。

我瞬息握緊劍柄,邁出一步,直指他心口膻中。這人卻惶駭,如驚弓之雀,立刻閃身行禮。

“臣下見過王後。”

嗓音格外耳熟。昨晚堂屋內,正是他議論“耕田種地的農夫”。

“你抓的是鹘鳥,養熟了有用。”劉恒順手接劍,向我坦白道,“他屬于代邸。你別怕。”

......原來劉恒親自安排。我說他怎麽不惱。

戍卒們輕松地将苑監官拖走,似乎不覺意外。

劉恒望着他的人,一揚手,“這事了結後,按那方法繼續喂馬。”

“唯,殿下。”他垂着頭,沒動,“那今日......今日的藥還喝嗎?殿下怎麽老也不好。”

劉恒握緊我的手,飛快應道:“當然用。當着王後的面,現在就呈上。”

我低頭笑起來。

————

次日,風雪消散,薄霧漫上山陵。句注山高險如障,連綿至晴初天際的盡頭,無一闕處。遠遠回望,依稀見萦回而上的石關道,烽火臺靜默矗立。

自山腳下的牧苑出,曉色逐漸點染沿路的枯枝。

我與劉恒卻并非往關口走,繼而辭別雁門。昨夜他端藥碗,合起扇門那一刻,主動提道:“荑桑,随我去見一個人,好嗎?”

倦意撫過我,我往上提了提布裯,沒應聲。

代王站在那裏,風吹動燭火,他的衣衫飄飄欲仙,整個人也是,我也是。

“我們見牧馬圖的主人。”他一開口,誰也當不上今夜的仙人了,“睡吧,我在門外。”

晨起,我休息得很好,反而等了會他。

劉恒的交領不甚服帖,行路的途中,我随手理了理,順帶着理清思緒。

“王上,她是漢人嗎?哪裏學的養馬之術啊。”

劉恒似乎一意認路,可方向不定,我都懷疑最後會繞回去。他點頭,分心回答我,“她是匈奴俘虜,逃至邊關活了下來。”

“這樣啊......你收的賞賜呢,快分給人家。”我斂了笑意。

他偏轉目光,路也不看了。

“沒忘。你同樣有功,給你的禮也沒忘。”

“謝謝王上。”我随口道,“不說賞金,她熟悉牧馬,該去當職官才對。\"

一路與他說話,竟未迷失方向,馬匹在一處村莊邊停步。

我翻身下馬。此處土地不平,車轍與牛蹄印交錯雜亂。我欲沿着這痕跡走,卻被劉恒牽住手腕,向不遠處的瓦房去。

這人的手本就涼,冬天更甚,但他又肩負領路要職......我靈光一現,索性勾住他的手指,連絡得毫無間隙,如一段繩結。

行至夯土牆前,我松開劉恒。

屋門忽然向外開,模糊的交談聲不斷,從裏面閃出個人影。

是一位如白楊般少女,挺拔,堅韌。

她的雙眸幽深,透出執拗的光采,沖淡了吸人心神的玄色。此刻,這雙眼睛睜大,既驚且喜,她道:“你是......子恒?牧馬圖帶去了嗎,怎麽還回來?”

凡事在外,代王留下的假名,似乎都是子恒。

“當初說的,你們有回報。”劉恒側身,牽過我,“她......”

我上前一步,迎着少女的目光,“我叫荑桑,好記一點的話,就是......就是桑樹。”

“外面冷,先進來坐。”少女似從怔愣中回神,她再往外推了推門,對我笑道,“我沒有名字,你随他們,叫我齊女吧。”

瓦房內并沒多溫暖,齊女的父親倚在草堆邊,掌間相互搓着。

他一看劉恒與我,竟顫抖着起身,低聲勸,“子恒啊......別讓女郎沾髒了鞋履。”

世事打破了那麽多尋常的指望,話語哽在咽喉。

我擺擺手,挨着齊女坐。

劉恒曾對我描述,她幼年失恃,與父相依為命。及笄那一年,北胡寇邊,匈奴人見她年少,便俘回去養,備作役人。

像蓄意喂死一只鷹隼。

她父親絮絮地補全過往。劉恒似乎聽過多回,他身後的窗合不嚴,雪落在發間,遲遲未融。

匈奴人随水草遷徙,于豐茂的河南地牧馬,從而牢牢掌握此地。自開國,漢并未得此先機,雖頒布馬政,土地總有不足。

齊女聰慧,只一心觀察匈奴的養馬之策。

在廬帳磋磨一載,她逐漸将養馬術與漢郡的風土相結合,血跡塗在皮毛上,塗成她自己理解的圖案。

又過不久,白登山一戰。匈奴與漢軍之間彼竭我盈,勝負定,卻分不出得利與否。自此,雙方定下盟約,關系再度緩和。

趁此動亂,齊女看準時機逃回了雁門郡,帶着她的父親,與貼近心髒的養馬圖。

後來北地又起戰事。她去獻圖,遇見的那一位将軍,正巧是劉恒。

老人說到此處,我身邊的少女面色平靜,恍若一段旁人的故事。她淺淺笑着,“父親,好了。再說下去,不止我,子恒也都聽膩了。

“女郎莫怪,不過是些前因。”

空曠的沉默橫亘在寒風裏。我與劉恒的間距,是這一遍又一遍的敘述。

他忽對齊女道:“上面賞了些金,在馬側挂着,就當朝廷給你的。”

我瞬間感知到這是轉圜之語,此刻一些事,屋內确實不易說清。

齊女答謝後,推門出去。她的父親腳步不動,神色驚惶,“朝廷願意收就夠了,不用......這金夠過好幾年。”

劉恒平靜道:“養馬圖之功,什麽嘉獎都當得起。”

誰知老人深深一拜,枯瘦的兩手相合,青筋突出,像荒地裏凝固的一條溪。他聲音細微,祈求着,“将軍,鄙人有一求,懇求将軍......”

我立刻起身。

這一刻,我甚至思索,按劉恒方才所言,應随同出門的人......難道是我?

他的手那麽、那麽涼,握緊我一瞬,悄悄松開。寒意散去,掌心反而溫暖些。

別走。劉恒目不斜視,無聲暗示我。

老人似吞咽一口骨頭渣子,“我的兒曾受胡人欺辱,受盡了疼。我的命輕賤,若她一人再......

“她心裏牽挂将軍,若将軍願帶她回邸,只求一容身處。”

劉恒還未措辦昏禮,可是......思緒卡在一個“我”字。

齊女若為女使,她的才能從此埋沒。若做代王的妻妾,我将為自己回長安的奏書發愁。從母或許饒過我,劉恒的遭遇就兩說了。

這個人做出決定,我也有選擇。

......回長安後,他的側室就與我無關了。

話語間毫厘的差錯,含義将缪以千裏,把人往絕路上推去。我咬起嘴唇,即使周遭一點聲音也無。

“不要跪。”劉恒扶起他,“我知道,你怕齊女無依無靠。此行,我來告訴她————”

“她就是新苑監官。”

與我想到一塊去了。我松下口氣。

他邊說,邊拿出一枚小巧的印。我眯起眼睛,隐約識出廄令二字。

齊翁的嘴唇顫抖不止,幾乎是推拒,“将軍,我們家沒做過官,不懂......”

劉恒未放下手,反而握得緊了些,他安撫道:“接着。朝廷令我挑人選,無人比她熟悉牧馬。”

我胸口凝結鼓動的熱流,也慌忙上前一步,合上老人的手,讓他握緊印信。

代王沾雪的發絲再次貼近我。

“齊翁,代邸不缺女使,帶不了誰回去。更何況我已娶發妻......就是荑桑。”

他的語調輕緩,“後來我向宗廟起誓,立誓言的。身邊惟有她一人。”

騙人不對,我想,整個人會被謊言點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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