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秦 第二個視頻(三)
第30章 大秦 第二個視頻(三)
“陛,陛下……”
出乎意料,這一次出聲的并非法家高徒李斯,而是素來以圓滑而聞名的叔孫通博士。他手撐地面,勉力開口,臉色卻一片蒼白。
公子扶蘇停止誦讀,不覺看向了叔孫博士。他心中所受的沖擊同樣極為劇烈,但畢竟是累代高門的教養,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這樣的失态。眼見叔孫通搖搖欲墜,扶蘇心中詫異,卻又立即醒悟。
——顯然,在“親親而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學看來,這所謂的“寧有種乎”,真正比法家刻薄寡恩的申韓之術還要可怕;這前所未有的呼號已經超出于叔孫子的想象,以至于有些反應不能了。
看來,相比于“誅獨夫纣”、“民貴君輕”的真正大賢孟子而言,叔孫子還是差了一點火候。
這樣的張皇失措實在太過顯眼,就連祖龍都不覺瞥了他一眼:
“叔孫通?”
叔孫通戰栗着匍匐了下去,雖然心中如鼎如沸,但開口時竟然不知如何措辭,往日的辯才靈動,竟仿佛被抛之于九霄雲外了:
“陛,陛下……”
“叔孫博士倒似乎比朕更挂懷。”始皇帝淡淡道:“說來奇怪,朕這個皇帝閱讀天書之後,都尚且不至于失态到這個地步,怎麽叔孫博士這麽激奮呢?”
皇帝的表情輕描淡寫,但委實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了;前幾日他從天幕處兌來了這份關鍵的文件,翻閱之後真是大受刺激,幾乎在怒氣之下一腳踢翻香爐,施展破廟而伐神的老手段。
所幸泰山封禪以來遭遇過的重擊實在太多,祖龍痛定思痛心理素質驟增,居然頂住了這前所未有的驚雷;而今皇帝提起此事,心态已經大轉平和,俨然有了定見
眼見叔孫博士嗫嚅不語,同樣大受震動的李斯不覺瞥了自己這位怨種同僚一眼——叔孫子之所以震動尤深,倒不僅僅是因為這陳勝的言辭刺激了儒家的底線,恐怕也隐約猜測到了皇帝的手段。
顯然,皇帝為千秋萬世計,是絕不能縱容這些黔首們因為郁郁不得志而心生反義,最終雲集呼應,動搖大秦社稷。但要滿足這些黔首的需求,給予他們渴求的機遇,便非得切割已有的利益不可。
那麽,到底該切割誰的利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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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皇帝适才所說的“摧折百家傲骨”,李斯若有所思。
當然,李斯已經是束手待死,切割與否渾然與他不相幹;但叔孫博士卻是真正利益相關,不能不顧及自家那烏泱泱的儒生子弟,自是大為狼狽。
果然,在咬牙躊躇片刻之後,叔孫通匍匐求告:“陛下,陛下,這些得勢的黔首,未嘗不是一時僥幸,實在,實在不必如此挂心……”
天可憐見,被天音“寧有種乎”威懾之後,叔孫博士猶自心驚,好歹不敢說陳勝等是“叛逆”、“作亂”了。
始皇帝瞥了他一眼:
“你以為只是僥幸?”
叔孫通戰栗不敢言。始皇帝則向長子招手:
“繼續念後一段。”
扶蘇俯首遵命,高聲朗誦。
【當然,僅僅歸之于歷史的必然,對秦末漢初的英雄豪傑來說,依舊是不大公平的。仿佛勝敗并不仰仗人力,而是依賴于天數。事實上,秦失其鹿後的争奪盡管只有短短數年,但委實是華夏群星閃耀之時,真正謀臣如雲,猛将似雨,沒有一方不是一等一的豪傑。
自陳勝、吳廣大澤鄉起義來,七年之間龍争虎鬥,對戰雙方貢獻出了極為高光的表現。前期征戰之中,大秦軍隊發揮穩定,在胡亥趙高這堆頂級豬隊友的拉扯下依舊所向無敵,幾乎以泰山壓頂之勢壓制住了起義;直到年僅二十四歲的項羽力挽狂瀾,于巨鹿關前破釜沉舟,九戰九勝,以四萬楚兵橫掃四十萬秦軍主力,一舉而抵定乾坤。
如果僅僅列舉這巨大的數字差還不能說明這一戰的牛皮,我們可以再補充一點基本消息——項羽以四萬兵馬橫掃的四十萬人,隸屬于大秦最為精銳、強幹的主力,所謂鎮守邊陲直面匈奴的長城兵團。那是秦軍最後也是最強的脊梁。
可以說,巨鹿一戰之後,秦朝空有關中千裏沃土,實則內外防禦被清理一空,“亡可翹足而待”矣。
與秦人最強的兵力正面作戰,并以多勝少盡數殲滅,這是戰國以來六國精誠合縱,竭盡國力都做不到的事情——換言之,如果以秦軍的兵力做個等量代換,那麽巨鹿之戰的激烈與強悍便幾乎超越戰國數百年的總和。
以此衡量,交戰雙方的戰力誇張到了什麽地步呢?可以說,如果将時間倒退回十五年以前,那麽無論是率領精銳兵團的王離、章邯,還是正面擊潰秦軍主力的項羽,都可以在短時間一統天下,輕松打爆六國聯軍的總和。
只能說,現實果然是不講究邏輯的。十五年以前,秦國奮六世之餘烈,籌謀出關時還要戰戰兢兢,小心預備;而十五年後,足以橫掃六國的軍隊卻一出就是兩支,戰績一個比一個更強悍。
真的,這種東西寫到小說裏,大概都會被讀者吐槽戰力崩壞,數值膨脹的吧?】
讀到此處,扶蘇的聲音不由越來越小,竟爾說不出話來。他擡眼望去,卻見殿中叔孫通、李斯等人,均是一臉呆若木雞、反應不能的表情。
在殿中的沒有一個是庸人,他們或許不知道這“項羽”是何許人也,但卻相當清楚王離、章邯的能耐,更清楚所謂“長城兵團”的底細!
——簡單來說,自始皇帝滅六國之後,府庫大大充盈,秦軍秣馬厲兵,戰力上升得極為驚人。昔日滅楚的主将王翦,奉命視察部屬之時便曾慨然感嘆,說這樣的精銳,已然可以視往日的秦軍如無物了。
換言之,王離、章邯等率領的精銳兵團,決計有一擊掃滅六國的實力!
但這樣的精銳,這樣的精銳卻被姓項的小子一擊而潰,甚至連逃逸都做不到……
叔孫通與李斯臉色煞白,齊齊抽了口涼氣。
如果說先前天音所說的“六國亡秦”,還只是虛無缥缈的預言,那麽眼下這殘酷到驚人的戰績,就再明确無誤的解釋了大秦的暴亡。
……有這樣的敵人隐伏于江湖中,天下簡直危在旦夕。
大概是心理鬥争了許久,李斯咬牙出聲:“陛下……”
這樣的人物,得盡快翦除啊!
始皇帝只是輕描淡寫的瞥了他一眼。
“朕已經派人責問吳中的太守,命他自殺,另擇良吏。”祖龍向長子解釋:“以眼下的局勢,暫且不能妄動。”
扶蘇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項羽這樣的亡國餘孽能安然存身于吳中,勢力必然已經盤根錯節;如果倉促清剿,恐怕立刻就會激起民變,鬧出“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的風波。還不如選一個高明的長官徐徐圖之,暗自削弱這些遺民的鬥志。
但皇帝的手腕如此靈動,實在大大出乎幾人的意料。祖龍似乎噓了一口氣,平靜開口:
“更何況,這項羽也并不是第一號的心腹大患……繼續讀下去。”
扶蘇張了張嘴,表情愈發驚悚了。
——連項羽都算不上頭號的心腹之患?
他硬着頭皮讀了下去:
【僅以功業論,項王的巨鹿之戰簡直是戰國以降歷次大戰中光輝的頂點,縱使廉頗、白起再世,大概也只能瞠目其後,自愧弗如而已。
四萬勝四十萬,正面擊潰秦軍最強的兵團——在戰國之時,這簡直是各國做夢不敢想象的戰績。相較于數十年各國混戰,巨鹿這一場算是真·高端局。
但這仍舊不是終止。當我們回望楚漢相争的歷史,依然有更為輝煌的名字高踞于項王之上,縱使将星璀璨,依舊在這名字前黯然失色。
沒錯,我們說的是韓信,兵仙韓信。】
讀到此處,叔孫通很不體面的低呼了一聲。
說實話,“兵仙”這樣的稱呼委實有些尴尬的土氣,但宮殿中人人靜默,沒有一個發聲表示異議。
畢竟,如果真有人能橫掃巅峰時的那個“項羽”,他就是自稱兵祖宗,想來也無人敢于議論。
只是,在駭然震動之餘,衆人心中卻不覺轉起了同一個念頭:
……這戰力貶值,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
當然,我這裏不打算吹韓信打的勝仗。甚至說句實話,相較于項王在巨鹿奇跡般的以少勝多、以弱勝強,韓信定三秦、平魏、破趙、滅代的諸多征戰固然精彩至極,卻也未必就超乎其上,可以蔑視項王什麽。真正令他為古今稱許,後世名将俯首拜為第一的,反而是一個相當不起眼的小技能——所謂韓信可以“驅市人而戰之”、“多多而益善”。
這個技能在後世倒不算稀奇。不少将領都有臨時武裝平民,緊急訓練後組織沖鋒的戰例,最多不過稱許一句帶兵能力超凡脫俗而已。但兵仙之所以為兵仙,靠的只是帶兵能力麽?
或者說,我們不妨回到楚漢相争的那幾年,縱觀天下諸侯,有幾人可以“驅市人而戰之”?
答案很簡單,一個也沒有。
不要忘了,秦亡距戰國還不過區區十五年,并立的諸侯們依舊在以六國的慣性思考着問題。他們追念滅亡的先國,追念夷滅無地的軍隊,于是以舊國的邏輯重建了一切——趙軍屬于趙人,燕軍屬于燕人,就連天下無敵的西楚霸王,他賴之震懾諸侯的精兵強将,也是“江東子弟”,楚人出身。
這是諸國幾百年的邏輯了,很正常,對吧?
而韓信,就是這個正常邏輯中的“意外”。
簡單來說,韓信——或者說漢初三傑——是混戰中第一批意識到“時代變了”的人。他們朦胧領悟到了這世界的變化。天下已經不是七國争雄、彼此為政的天下了,這是被祖龍以一文字,以統一度量衡,以馳道改造過的,大一統的世界!
僅以軍事而論,“一文字”意味着軍令可以在各國軍士之中通傳無礙,只要安排識字解文的将領,便可以将命令迅速傳達下去,控制住每一個兵士;而統一度量衡,則意味着辎重發放的度量不再有沖突,軍事器械的制造可以歸攏于整體的标準之下;而皇帝耗竭國力修建的馳道,則為軍隊的迅速調動與轉移提供了最關鍵的條件。
這意味着什麽呢?這意味着,一支統一的,超越于各國界限的軍隊,已經呼之欲出了。
而韓信,兵仙韓信,多多益善的韓信,是唯一能掌握這支軍隊的人。
他領悟出的奧秘在後世平平無奇,但在楚漢相争時卻無異于不可理解的神技——各國諸侯都依賴着本國子弟所組建的鄉土部隊,打一次就消耗一次,戰一場就少一場;而韓信呢?韓信在趙國便招募趙人,在魏國便收攬魏軍,但凡始皇帝車同軌書同文之處,都是兵仙無窮無極的兵源。什麽叫“多多益善”?意味着無論是哪個諸侯國的人,都可以被韓信随意調動,如臂使指。
當諸侯面對韓信時,便等同于以區區一地之兵,抵抗大半個華夏混同而成的部隊;以區區一諸侯國的精銳,對抗整個中國的精銳。
這還能有一分的勝算麽?
什麽叫降維打擊?這就叫降維打擊。什麽叫先進制度對落後制度的碾壓?這就叫先進制度的碾壓。
在楚漢争鬥的短短數年之間,先進制度毫無疑義的展示了它莫可抵禦的威力。大一統——哪怕僅僅是被始皇帝倉促開發出來、極度殘缺而又孱弱的大一統,也可以輕松吊打六國餘孽。
諸侯中的魁首,西楚項王“身七十餘戰,所當者破,所擊者服”,所領之楚軍橫行天下,實在已經将戰國舊制的潛力發揮到了極致;但縱使這樣光輝燦爛的名将,無與倫比的萬人敵,在大一統面前依舊孱弱得可悲而又可憐,甚至抵擋不住先進制度所稍稍展示的那點威力。
項王死時,自稱“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某種意義他并未有錯誤。如果世界還是戰國時的那個世界,那麽項王與兵仙沙場争雄,縱使不敵,亦不至于一敗塗地;真正将他碾壓得毫無還手之力的,絕非軍略上的差距,而是那若隐若現的歷史進程,初次從胞胎中睜開眼睛的大一統。
換句話說,他也不是敗給了天,他是敗給了始皇帝,以及唯一領會始皇帝精髓的兵仙。】
讀到此處,扶蘇心潮澎湃,熱血滾湧。他久出塞外,對兵制軍務了如指掌;也正因如此,一看到韓信“多多益善”、“混諸國之兵”的操作時,才如醍醐灌頂,有了不可言喻的明悟。
——原來還可以這樣!
與這樣招募兵士的手段相比,過去以一國一地為界域,以家鄉父老子弟為根基的軍隊,便實在是太原始,太低效,太,太可憐了。無怪乎那位勇冠當世、天下披靡的“項王”會戰敗,在這樣的手段之前,縱使白起複生,恐怕也只能束手吧?
扶蘇不懂什麽“制度”,什麽“先進”,但他本能的意識到了這小小舉措中的光輝前景,那不可思議的優勢。
不過,以天書而論,這樣混合諸國、多多益善的練兵法,應當來自于皇帝書同文、車同軌的策略……他悄悄瞥向皇帝,疑慮油然而生:
陛下如此操切的推動一統天下的種種舉措,目的便在于此麽?
扶蘇不能再想象下去了。他将“韓信”與“大一統”幾個字默默記下,朗聲誦讀:
【先進制度消滅落後制度從來不是那麽文質彬彬的,大一統剛剛降臨于世間,便以極度的殘暴宣告了它相對于分封制無與倫比的優勢;這些優勢并非來自于大儒的唇槍舌劍,而是以強橫的力量建立在項王、英布、彭越累累的頭顱上。
什麽叫歷史車輪滾滾而過?很簡單,但凡敢阻攔在先進制度之前的,都被碾成了碎末。
劉邦一天下後置酒宮中,縱論當世英傑時也曾沾沾自喜,譏諷秦“自失天下”。他也的确應當沾沾自喜,尤其是在窺探到大一統那吉光片羽的威力之後。這套制度原本是始皇帝傳于後世的至寶,即使幼稚而殘缺,卻俨然已經有睥睨天下的無窮力量,超乎于過往數百年的一切名将高賢的想象,它碾壓戰國的餘孽,便仿佛成人毆打幼兒那麽輕松。
劉安說,倉颉造字之時,鬼神畏懼于文字的力量,無不在深夜戰栗。而以此論之,想必始皇帝拟定車同軌書同文的诏書時,六國的魂靈亦在恐懼戰栗——那是大一統的胚芽,是新制度的胎胞,它一旦睜開眼睛,便将索求整個舊世界的血作為報償。
只是可惜啊,可惜始皇帝的後繼者是個十成十的蠢貨與白癡,胡亥将至寶随意丢棄于地,任由旁人拾撿。而漢初三傑及高祖劉邦,便是有幸撿到這份重寶的人。
當然,秦末漢初的制度畢竟是殘缺的,漢初所能窺探到的力量已經難以想象,但不過只是大一統的百分之一。直到劉邦曾孫那一代,大一統才真正以完整形态出擊,數戰而掃蕩漠北、廊清西域,所謂南越屠為九郡;宛王頭縣北闕;朝鮮即時誅滅,天下武功之盛,肇極于此。
華夏文明能占據東亞最為肥沃、富足的耕地,當然不是靠什麽天命的賞賜;中原一次又一次擊敗觊觎膏腴之地的蠻夷,仰賴的多半就是始皇帝的大一統——只要将廣袤的土地與豐富的人力組織起來,僅憑資源優勢就可以耗死敵手,所向披靡。
所謂“百代皆行秦政”者,也正因如此——無論嘴上噴暴秦噴得再兇,但真到自己辦事的時候,那身體還是很誠實的。
畢竟,用大一統錘人固然很爽,但要是棋差一步,被人用大一統迎面一錘,那可就吃不太住了,對吧?】
誦讀到此處,扶蘇不由停住了聲音。雖然胸中翻湧沸騰,但委實一個字也不能吐露;他手捧帛書,緩緩向皇帝跪倒,勉強發出嘶啞的氣聲:
“陛下……”
到現在,他終于明白皇帝将自己召入密室之中,展示這份至寶天書的良苦用心了。
這一聲呼喚包含情感。但祖龍只是默了一默,并未回應長子殷殷的深情。
他只是淡淡開口:
“以現下的情勢看,招攬百家高人還在其次,要緊之事,還在于這天書所謂的‘三傑’。朕會為你備齊人手,要仔細留意。能用則用,若不能用,亦不可放脫。”
他取出一張絹帛,随意抖開。上面墨跡淋漓,謄寫的正是蕭何、韓信、張良的姓名。
——黔首人才們不是尋求上升的機會麽?朕便給他們!
這無疑是在向長子移交至為關鍵的情報。扶蘇百感交集,伏地叩首謝恩,幾乎語不成聲。
等扶蘇小心接過絹帛之後,始皇帝垂目沉思,終于悠悠出聲:
“如天書所說,這‘大一統’是朕留之後世的至寶。只是所托非人,反而為劉邦做了嫁衣裳。而今朕将這至寶托付于你,若你還不能承受,那便真是天命攸歸,非人力可以挽回了……”
·
六月三十日,三川郡,陽武縣。
重巒疊嶂,寂寂無聲;蒼茫綠蔭之中,唯有一面容俊美的華服男子徜徉于林間小道之上,若有所思。
片刻之後,道路盡頭傳來篤篤拐杖響,男子轉頭望去,卻見一青衣老婦拄杖而來,正自左顧右盼。
出乎意料,這老婦竟在男子面前停下了腳步。她上下打量,忽的開口:
“我看尊駕氣宇軒昂,面相不凡,想來祖上做過相國、将軍一類的顯官吧?”
男子勃然變色,擡手按住腰間長劍。他凝視這老婦片刻,終于冷冷開口:
“神相許負?”
老婦扶杖行禮,态度極為謙卑:
“哪裏敢當‘神相’兩個字?張君居然能記得老婆子的名姓,老婆子不勝惶恐……”
韓相國公子張良面不改色,依舊手按長劍,向前一步:
“神相千裏至此,不知有何貴幹?”
許負以神算而震動天下,不唯眼光毒辣高深,消息亦是靈通之極。貿然拜訪,絕非無意。
“不敢,不敢。”許負拱手道:“老婆子只是受人之托,想問張君一件小事。”
張良微微眯眼:“受人之托,敢問是何人所托?”
他圖謀反秦,在此山中隐匿已有數月之久,又有誰能未蔔先知,派人傳信?
許負手扶拐杖,微微愣了一愣。她依稀記得請托者曾反複叮囑,不能提起“秦”之一字,因此……
“拜托老婆子的,正是楚國宗親,劉邦。”
張良:??!
——楚國什麽時候姓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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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未等張良開口怒斥這渾不要臉的妄論,神相許負已經從容開口:
“這位劉邦讓我來問張君一句,張氏既為韓王忠臣,是否想要重建韓國的社稷呢?”
這一句話直來直往,頂得張良都微微一愣。他沉默片刻之後,終于冷冷開口:
“楚人意欲反秦麽?”
許負只是從容點頭,仿佛早有預料。顯然,雖說張良心懷故國,對秦人恨之入骨,也決計不會相信這不知來歷的野雞宗親。以張良的謀劃與心計,想要取信于此人,只怕難如登天。
……但沒有關系。她向張良微微一笑,而後自袖中取出了一卷竹筒,抖開後筆墨如生,正是一副極為精細的輿圖:
“張君,重建韓之社稷,也未必就要與秦有什麽瓜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