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大秦(完)

第34章 大秦(完)

鹹陽宮,偏殿

在李斯點破了三問之後,儒、墨兩派的宗師愕然而驚,一時幾乎反應不能。他們與法家辯論過多次,已經習慣了在名實之争上毫無止境的辯經。現在李斯渾然無忌,一開口便揭開了整個朝廷最為要害的底細,反倒讓兩位不知所措。

畢竟,在朝堂辯論的時候,真話的威力往往更大。

而李斯的真話又實在是難以辯駁。用人與理財是普天下所有朝廷最大的要害,自古以來便沒有個妥善的安置方案,雖然百家大言炎炎、自視甚高,但總算都腳踏實地料理過政務。只要腳踏實地料理過政務的人,便該知道這些問題有多麽艱難!

在辯論中甩出這樣宏大的命題來,簡直是不講武德。

張、孔二位都被噎了一噎。沉默片刻之後,張勝向前一步,徑直開口:

“我愚笨,不懂李丞相所說的這些大事。只是我實在疑惑,朝廷為了把控財源,就一定要封山锢海,不給黔首留下一點存身的本錢了麽?僅僅東海、南海,監管漁民的官吏,便有上千之多,這些人的俸祿衣食,又是仰仗于誰呢?”

這樣直率坦言,便連孔老夫子也不由嘆服。見賢而思齊焉,他向前一步,附和賢人:

“老頭子經過琅琊郡時,聽說縣令與縣尉日夜奔忙,僅僅一縣之中,便要斷案數以萬起,即便如此,也難以料理冗雜的事務,疏漏不可估計。丞相說這是要壓制當地的豪強,但這樣的混亂繁瑣,又能壓制什麽呢?”

兩人一唱而一和,彼此呼應配合,再直接不過的向李斯打出了反擊:

少拿這些“大哉問”來轉移視線!宏大的問題固然難以解決,但這些不盡如人意的瑣碎細務也無力應對麽?!

兩人聲音平靜語氣柔和,但問題卻是直擊要害,逼得李斯都一時作聲不得。孔老夫子與墨家钜子可不是坐而論道的空談之士,這兩位開宗立派奔走各地,對天下的實情是了如指掌,絕非幾句空話可以敷衍過去的。如若丞相應對不當,搞不好還會折在裏面。

李斯稍稍沉默,終于決定避開鋒芒:

“官吏不賢,事務冗雜,都是丞相的過錯。”他圓滑道:“這也是沒有賢能之士輔佐的緣故啊!”

這是常見的帽子,目的是逼迫幾個老頭子出山——既然沒有賢能之士輔佐,您二位總不能袖手旁觀,高居幹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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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儒墨兩家又豈是吃素的?孔老夫子淡淡一笑,只道:“老頭子還不敢忘卻先人的教誨。”

這是極為辛辣的諷刺了,諷刺得李斯都忍不住拉起了臉。

李斯正打算厲聲回駁幾句,卻聽上首叮當一聲響。全程默不出聲的公子扶蘇突然直起了上身,淡淡開口:

“孔子說,‘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這就是老夫子的志向麽?”

孔老夫子微微一愣,而後行禮:“公子所言不差。”

“道不行。”公子扶蘇緩緩道:“那麽老夫子以為,怎樣才算是踐行了你的‘道’呢?”

老夫子皺一皺眉,不覺擡頭瞻望公子扶蘇,神色之間略有詫異。

公子的疑問……竟像是認真的?

他畢竟是儒門一代宗師,當然不會虛無缥缈的議論什麽“複禮”、“法古”,而是直接開口,談及要害:

“天下官吏實在太多,百姓負擔太重,可否稍有減損呢?”

大大出乎衆人之意料,公子扶蘇竟然點了點頭:

“各郡的長官胥吏已經不足,不能再減,但陛下已經允諾削減宮廷的執守。老夫子以為如何?”

此語一出,殿中一片安靜。諸生瞠目直視上首,真不敢相信這削減皇宮用度的命令會出自始皇帝之口!

那個巡游天下,以顯赫炫耀為能事的祖龍?

沒有搞錯吧?

縱使老夫子也大為驚愕。呆滞片刻之後才緩緩開口:

“天下——天下刑徒太多,不知可否……”

“有些刑徒實屬罪不可赦,又多有六國餘孽在內,難以盡數寬免。”扶蘇立刻作答:“但請老夫子放心,陛下已經有了成算。”

皇帝雖然英斷而又苛刻,但一諾千金,絕無敷衍搪塞的舊例。得到這金口玉言的一諾,孔老夫子自然再無不信。

但深信之餘,卻不由大為迷惑,愕然不解:皇帝這也……太好說話了?

他默然片刻,轉頭看向墨家钜子。

钜子并不在意皇帝的這種種詭異,直接向前一步,平穩開口:

“無論東海南海的鹽民、漁民,都太過勞苦了。”

公子扶蘇長嘆一聲,随後點頭:

“朝廷會酌情削減沿海的稅賦。”他道:“何況,‘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百姓生計勞苦,實在也是謀生的手段太過原始,所獲實在太少……钜子心憂百姓,不知願不願意為民生稍稍盡力呢?”

他擡手輕拍,兩個宮人快步上前,捧來了兩卷絹帛,依次奉予農家、墨家兩派的宗師。兩人接過絹帛,展開後微微一愣:絹上文字縱橫,圖像清晰,赫然勾勒出了極為精細的機械結構。二位宗師都是此道的高手,僅僅一看便默喻在心,知道這是極為珍貴的圖紙。

接二連三的巨大寬待被反複丢出,砸得諸生暈暈乎乎,反應不能,一時竟然開不得口。扶蘇俯視呆呆跪坐的士人,輕輕咳嗽:

“諸位以為如何?”

孔夫子與墨家钜子沉默片刻,終于俯身下拜,行了自入殿以來最為真心城意的大禮:

當然,賢者宗師,終究不會被扶蘇幾句話的王霸之氣所震,便納頭下拜,甘為小弟。孔夫子緩緩道:

“如此,臣願暫留鹹陽,親眼見證陛下的仁政。”

·

始皇帝五年,正月。

令禦史巡查了各地的刑徒之後,皇帝頒布诏谕,稱上體天心之仁厚,不忍驟加極刑,着令将判處死罪及肉刑的犯人盡數赦免,改為流放西域,永不得歸。

這樣寬仁和緩的消息一出,滞留在鹹陽的百家高人倒是大為喜悅。但喜悅之餘,卻也不覺疑惑:秦法嚴苛,牢獄中的囚徒數以十萬計,這十幾萬人流放西域,又有何處可以接收?秦人治國井井有條,想來不該犯下這樣的過失才對。

盡管疑慮重重,但秦人卻似乎堅定不移,一意要推行流放的國策。到當年五月,第一批八千人的刑徒便已集結完畢,被送到了大秦西北的北地、隴西二郡。為辦好此件大事,隴西、北地二郡特意預備快馬,每五日向鹹陽呈送急報,時刻靜候皇帝的旨意。

至六月二十八日,始皇帝終于等到了想要的消息——據安插在西域的密探奏報,陳平、蒙信率人秘密出關以來,便一直在諸國挑動聲勢,造作謠言;派人四處散播歌謠口號,宣揚軒轅黃帝的“德化”,鼓吹所謂十分稅一、定分止争、貿易自由的“華夏天國”。

這樣的宣揚實在是冒險,兩人出關以前便預備下了遺書,做好了被諸國圍捕,九死一生的準備。孰料他們一路鼓吹不息,在莎車、龜茲等國招搖過市,竟爾沒有一個人前來過問,反而搞得兩位死士一頭霧水,倒有些反應不能。

如此一路走一路宣講,到康居國時随行的信徒已有數百,這些信徒來自西域各處,都是被陳平以縱橫術拉來的死忠,義務的自主宣講工具人。

這些信徒照例在康居傳播黃帝教化,不料卻引來了當地官差的注目。小小沖突之後,官差一擁而上,順藤摸瓜,将陳平、蒙信等人居住的旅舍圍了個水洩不通。

眼見敵衆我寡,陳平也不慌亂,他正打算草拟慷慨就義時怒斥蠻夷的腹稿,卻被一旁的蒙信阻止。蒙信出身将門,自然不願束手就死。這數月以來他閑極無聊,已經在随行信徒中挑了數十位壯士按秦軍軍法演練,今日事到臨頭,索性試他一試,或許還能沖出重圍。

蒙信抱定此念,立刻召集信徒削木為槍,而後派兵列陣,開門徑直沖了出去。

孰料軍陣一出,旅社外數百官差登時抱頭鼠竄,哭喊嗥叫連滾帶爬。蒙信莫名其妙,索性令屬下銜後追擊,一路上遭遇數股阻攔的部隊,統統是一次沖擊便盡數擊潰,只留下丢盔棄甲的一片狼藉。如此追擊數裏,終于在一間華麗的高聳建築中捉到了官差的頭目,蒙信一馬當先,擡手一記馬鞭,令翻譯厲聲呵斥:

“你們的國王在哪裏?是國王叫你們來捉拿軒轅黃帝的信使的嗎?!”

那小頭目又哭又號,翻譯聽了半晌,終于勉強理解:

“他說,他說這裏就是王宮。至于國王嘛……”

翻譯稍稍猶豫,擡手指了一指門口,那裏正躺着個昏迷不信的大胖子呢。

——方才蒙信率兵沖入,眼見這胖子行動遲緩阻攔在前,索性一個窩心腳将他踢飛到了門口。

·

如此輕而易舉便殄滅一國,就連蒙信也大為無語。正因如此,他呈報給始皇帝的文書中并不敢吹噓什麽滅國的功勞,反而謹慎的反省自身,檢讨稱自己太過莽撞,違背孫子“知己知彼”的教訓,實在錯估了敵人的情勢,有冒進之嫌。

……簡單來說,沒想到對手會這麽菜。

當然,冒進總有冒進的害處,蒙信便在信中述說憂慮,擔心康居的鄰國會為康居國王報仇,以重兵圍剿他們這些毫無根基的外鄉人。屆時敵衆我寡,恐難抵擋雲雲。

始皇帝浏覽密信之後沉吟片刻,喚來了送信的使者:

“蒙信等是打算撤退了麽?”

“蒙将軍正有此意。”使者叩拜道:“只是尚未整理辎重,便有幾個相鄰的城邦點齊了數千步卒,要攻滅康居報仇。”

人數相差如此懸殊,始皇帝不覺皺眉:“蒙信如何應對?”

“蒙将軍說兵力實在不足,只能借水火之力阻遏敵兵。因此遣人混入敵軍放火,又伺機掩殺。那火一氣燒了數裏……”

始皇帝:……

不是,這幾千人都不知道救火的嗎?怎麽燒上數裏地的?

“然後呢?”

“然後這些士卒便盡數潰散了。”使者小心道:“他們被燒得嗥叫狂亂,殺死了領頭的軍官後逃奔而去。有些,有些潰兵帶着武器回到了城邦,然後聚集作亂,将城邦的國王殺死,人頭送到了蒙将軍這裏來……”

祖龍:“……什麽?”

眼見皇帝神色愕然,使者的語氣也不覺結巴。說實話他聽到這消息時比皇帝失态百倍,要不是看到被送來的國王人頭,決計不敢上報這樣荒誕的謠言。

“聽線人的意思,這些士兵是被蒙将軍打得魂飛魄散,實在不敢再來了。”他小聲道:“但他們畢竟要受國王的約束,萬一國王還要與蒙将軍為敵怎麽辦?索性直接把國王解決了算了……”

始皇帝額頭青筋亂蹦。縱以他的城府心态,都不由伸手扶額,情緒難以言喻。

以現在的局勢看,這樣的菜雞似乎真花不了多少精力……

要不再在劉邦身上割幾萬畝肥田來?

他嘆了口氣,擡頭望向信使:“既然危局已經解決,蒙信還有什麽要說的?”

使者小心回話:“蒙,蒙将軍與陳平說,雖然眼下的麻煩是料理了,但不久西域恐怕還要有更大的風波,請陛下早做預備……”

始皇帝稍一沉吟,終于點頭:

“朕知道了。”

·

一如陳平、蒙信所預言。當臨近康居的幾個城邦在恐懼中送來國王的頭顱時,整個遼闊西域便在戰栗中生出了某種不可預知的變化。

原本蒙信、陳平等一路奔波一路宣講,雖然沿途招攬的信徒不少,但大多只是窮極無聊的閑散人等,聽過之後一哄而散,毫無影響。但蒙信以百餘人滅一國殺三王的驚人消息在西域擴散之時,随着難以理解的恐懼而來的,卻是另一種興奮與躁動的狂熱。這些被煽動過的信徒沖出家門,四處吶喊鼓吹,宣揚所謂軒轅黃帝的“聖德”,十分稅一、貿易自由的“大德政”!

這次引發的轟動便真正是不可預計了。被高額稅賦所苦的西域諸國百姓紛紛響應,集結成陣沖擊王公貴人的府邸,四處毆打貪墨權貴,高喊陳平精心開發的口號:

“迎漢王,漢王來了少納糧!”

這口號言簡意赅,震動人心,不但迅速召集了失地無依的西域貧民,便連國王派遣彈壓的士兵,稍一交手後也是士氣大喪,丢盔棄甲而逃;更有甚者倒戈一擊,混入人群中直沖王宮府庫而去——國王克扣軍饷,貴戚大喝兵血,就那麽幾個子兒,你拼什麽命吶?!

還不如直接去搶呢!

至此風波動蕩,各國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而諸國國王安坐王宮,卻并不算慌張——他們在西域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了這麽久,早知道自己施予百姓的大恩大德會激起什麽樣的激烈回饋,因此早就預備下了一筆重金,就等着關鍵時刻雇傭匈奴、月氏等部落的騎兵,出重拳将這些刁民統統送上天。

而今時逢豈會,國王們召集親信暫時擋住亂民,立刻命人聯絡了本國的大行商,要他們以商道聯絡月氏善戰的部落,許諾彈壓後酬以重金。行商們唯唯稱是,私下卻派人以快馬馳往風暴中心的康居國,詢問這些天降神兵一般不可戰勝的華夏人:

“到底什麽是‘貿易自由’?”

收到陳平精心拟定的回複後,大商人們毫不猶豫,立刻派商隊護衛與亂民勾兌,裏應外合一舉攻破了王宮,将國王腦袋割下後用鹽腌制,快馬送入康居。個別腰肢尤為柔軟的商人,甚至鞭打着國王的屍體大聲唾罵,稱自己這樣高貴的黃帝苗裔,怎麽會與蠻夷勾結?瞎了這蠻夷的眼了!

痛罵完畢之後,這些人再令随行的書辦将原話記下,恭敬轉呈康居的華夏高人。為表尊卑不可違逆的天意,他們還特意校對文詞,在每一個“黃帝苗裔”之後,都着重标注【庶出】。

·

自陳平蒙信出關不過一年,西域三十六國便遍地都是黃帝【庶出】苗裔所掀起的風浪。潛伏在各處的秦人間諜伺機挑撥煽動,終于将風浪激化擴大,俨然席卷天地,大有山呼海嘯的勢頭。

值此天翻地覆之時,臨近西域的大國月氏終于察覺到了不對。以這些游牧民族眼下的文明水平,倒真不一定能搞懂陳平宣揚的什麽“苗裔”、“聖德”、“十分稅一”,但鬧了如此之久,有一件事月氏人卻是格外挂懷,也正因此大惑不解:

明明亂民都把國王的腦殼砍下來了,怎麽還是沒有西域的貴族花重金來雇傭騎兵呢?

這些華夏人莫不成是來搶生意的?

那就實在不可忍耐了。黃帝苗裔不苗裔月氏人搞不懂,奪人錢財卻真比殺父母還要可惡。于是在西域如鼎如沸之際,幾個生意被搶的部落終于達成一致,湊足一萬騎兵,浩浩蕩蕩往康居而來。

在偵查到月氏騎兵動身後的兩日,等候已久的隴西郡郡守迫不及待的宣讀了皇帝的旨意,怒斥月氏“以卑犯尊”、“以夷犯華”、“背先人之教”,并怒罵它殘害黃帝(庶出)苗裔種種不可饒恕之大罪;而大秦地處中夏,為軒轅黃帝嫡長之子,唯有恭行天罰,以昭示先祖黃帝垂念子孫之至意!

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月氏罪大而惡極,勿怪皇帝言之不預也!

雖不知嫡長子這個設定從何而來,但大秦的戰争機器久經考驗,依舊迅速運轉,毫無差池。旨意下達後一日,流放至此的刑徒們列陣持械,在秦将帶領下直出邊境,跨入西域,奉命懲戒不知好歹的月氏蠻夷。

·

始皇帝六年,八月。

祖龍于鹹陽宮正殿召見了長子扶蘇。向他展示了西域的軍報。

“刑徒軍已經擊破了大月氏的王帳。”祖龍淡淡道:“大月氏的貴人極為惶恐,割下了首領的頭顱乞降,為表永不背叛的誠意,他們還将月氏王的頭骨漆成了酒器,要上貢給朕……”

扶蘇:……

他莫名有了種世界線收束的詭異即視感。

“那陛下打算……”他小聲道:“如何處置?”

“能怎麽處置?朕已命人将頭骨給安葬了。你可以代朕申斥大月氏的使節,讓他們改一改這蠻夷兇狠的脾氣。”始皇帝平靜道:“匈奴已經被蒙恬驅逐,大月氏被擊破之後,西域的事便算大體平靜。而今的關竅,是這偌大的西域,應該如何分割……”

他命宮人展開的西域的地圖。偌大絹帛之上綠洲點點,肥沃的土壤延河道星羅棋布,旁邊各以小字标注出了可開墾的耕地。

“依照朕與劉邦達成的意見,雙方各取西域一塊。”始皇帝以筆勾勒,圈出了彎彎曲曲黃河河道中廣袤肥沃的土地:“朕索求的是這黃河的河套,以及敕勒川以下的田地。這些都是西域膏腴之地,粗粗算來,養活十餘萬兵民絕不成問題。”

他道:“朕的意思,是打算将關中、隴西、北地失地的貧民遷徙至此處,每人賞地百畝,永永耕作;所謂下馬為民,上馬為兵,閑暇時還可以令駐守的秦軍操練這些農夫。”

這是始皇帝深思熟慮的良策。如天幕所言,秦以關中而一天下,做為根基的老秦人卻并未得到太多的好處,反而因為六合蕩平,再也沒有了軍功晉身之階。秦土崩瓦解、衆叛親離,多半肇因于此。

要改動軍功制實在費力,眼下也絕不能掀起大戰。始皇帝沉吟再三,只能從田地上下功夫。河套良田無數,正好用來收攬無地的貧民。

當然,着眼于河套,用意還不盡在于此。祖龍又道:

“此外,劉邦還請朕封他為漢王。”

扶蘇不由微微一怔:近日來朝廷的确有部分重啓分封的議論,但萬萬沒料到會先用在一個外姓身上。

當然,西域遼闊萬裏,朝廷暫時鞭長莫及,以諸侯羁縻也算常策。但這劉邦為什麽要主動臣服,獻媚讨好?

不對!

扶蘇猛然醒悟了過來:請皇帝冊封,固然可以視為讨好,卻未必不是一步深遠的暗子!以三代以來華夏的慣例,如劉邦這樣出身中原、黃帝苗裔、華夏正統的諸侯,是可以擁戴天子的!當年的堯、舜、禹,便是因為德行昭著,被諸侯擁戴為天子的!

他想做什麽?

眼見長子終于領悟,始皇帝冷哼一聲,以筆點出黃河流經的方向:

“這便是朕要你留意河套的緣故。”他淡淡道:“注意河套的地勢,這裏是西域的咽喉,漠北的要害。所謂‘搤其亢,拊其背’,只要牢牢把握住此處,劉邦再如何狡計百出,也絕不能越雷池一步。此地地勢險要,只要萬餘士卒,便可高枕無憂……”

的确是地勢險要,自西域至河套平原。中間要數次跨越彎曲九環洶湧澎湃的黃河,這裏正是黃河落差較大的上游,所過之處都是湍急洶湧的激流瀑布。要穿過如此廣闊的流域投送軍隊,僅僅物資供應便不可承受。真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不過。”始皇帝又道:“要是連這萬餘士卒都湊不齊了……”

他沒有說完,言下之意卻昭然若揭:連這點人手都無力組織,那中原和亡國又有什麽區別?

扶蘇要是把天下治理成這般模樣,那也不必下九泉見列祖列宗了。

“正因如此,你大可以對劉邦放心。”始皇帝道:“他是最狡猾也是最實用的人,只要以扼守住河套的命脈,西域一定會比誰都乖巧。”

扶蘇點頭稱是,卻又不覺疑慮:“可是,與劉邦一起遷徙過去的,畢竟還有這麽多六國遺民……”

“毋庸多慮。”祖龍淡淡道:“朕已經派間人查過,西域諸國一半的稅賦都仰仗過往的行商,這些行商多半都要到中原購入茶葉、鐵器,交換物資。一旦西域與中原開戰,商路斷絕,這些人是打算吸風飲露過日子麽?”

亡國的仇恨當然銘心刻骨,但與一半的財政收入相比,那就實在不足論了。

以這些六國遺族的柔軟身段,不主動鼓勵商人與大秦交好,那都能算是牢記家仇,骨氣剛硬……

扶蘇愣了一愣,恭恭敬敬,俯首稱是。

祖龍微微嘆了口氣。縱使他的心性毅力,一想到大秦千秋萬代的大計,也不由微微有些惆悵。

但以眼下的局勢,大秦的千秋萬代之計,恐怕不在上而在下,還在于千萬失地的黔首啊。

現在,就只能等劉邦的消息了。

·

始皇帝六年九月。在長久的彈壓、撕扯之後,楚地終于爆發了積累已久的民變。饑餓的黔首們打出了“誅暴秦”、“免饑寒”的旗號,浩浩蕩蕩沖向秦設立于吳郡、會稽等地的太守府。在楚國舊人的有心推動下,這些貧民勢如破竹,輕松便擊破了秦人軟弱無力的抵抗,攻破郡中的府庫。

然而開啓府庫之後,這些黔首卻大為驚愕——府庫中大半空虛,只有孤零零數百石的陳米,別說“免饑寒”了,連聚攏來的這幾萬貧民都喂不飽!

喂不飽這些貧民,總不能叫他們原路返回,繼續挨餓吧?

直到此時,暗地裏縱容民變,希圖驅逐秦人的楚地豪強才隐約意識到了不對:

……一支饑餓的,找不到糧食吃的軍隊,他們會怎麽辦呢?

·

始皇帝六年十月,在順利驅逐了暴秦的官吏後,楚地的民變出現的一點小小的異常——他們換掉了“誅暴秦”的旗幟,喊出了“均貧富”、“王侯将相寧有種乎”的口號,轉頭開始沖擊本地樹大根深的豪強,将他們的物資洗劫幹淨,統統充作了軍需。

楚地豪強奮力反抗,但事出突然,一時間手忙腳亂;而且貧民們不知為何組織有序,戰力驚人,部分人手上還有精良的武器,竟将豪族打得節節敗退,立足不能。而所過之處貧民焚毀地契瓜分財物,将豪強們數百年的積蓄分了個幹幹淨淨!

值此危難之際,楚地豪強才終于意識到了某個真理:秦人統治楚地,他們還有二等人可以當;真讓貧民們翻身,他們那是真連小命都沒有了!

所謂觸動利益比觸動靈魂還要痛苦,領悟到這個關鍵之後,豪強們以光一般的速度改變了舊的觀念,他們迅速派人直入關中,七嘴八舌傳達了同一個消息:

尊敬的大秦王師,您什麽時候才能抵達您最忠誠的楚地啊?!

·

在楚人的千呼萬喚之下,偉大的大秦王師終于在關中集結完畢,慢吞吞整隊出關,迤逦向會稽而來。龐大的軍隊中攜帶了大量的文吏、禦史,不像是平亂,倒像是武裝游行。

這樣的隊伍自然快不了。縱使有楚地豪強百般催促,一天之間也能行軍四五十裏而已,相對于往日大秦鐵騎而言,簡直比烏龜更慢。

不盡如此,當烏龜爬到半路時,軍中的文吏仔細核對了諸多情報,宣布了一份極為驚人的消息:

——因為貧民搗毀了吳郡會稽的府庫,因此機要文件已經盡數丢失,其中就包括歷年來楚地的地契!

“換言之,我們也不知道哪些地是哪些人的了。”被派去平亂的蒙恬好言安慰楚地豪強的使者:“不過沒有關系,只要你們能打退那些亂民,自然可以輕松把地要回來……什麽?你們打不退?哎呀那就麻煩了,搞不好就得秦軍費一番神,幫你們重新劃分土地好了……”

使者面部抽搐,險些當衆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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