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流高手的獨白

三流高手的獨白

第8章

京兆府門外。

數十名鼻青臉腫的成年男子被丢棄在人來人往的臺階上,他們的身上還貼了一張張告示,告訴旁人他們攔截當道、欺壓弱小。

圍着的百姓裏有識得字的書生,當衆念出後便迎來一陣陣叫好聲,之後大家再看向地上哀聲叫喚着的男子後便是紛紛唾棄:“該!”

誰行路時不怕遇到歹人?這樣的人罪有應得,活該被打。

易容後的沈鳳岐站在人群邊緣,冷眼旁觀。

京兆府內很快便出來了幾名差役,把臺階上橫七豎八躺着的男子帶了回去,之後便再無動靜。

沈鳳岐眉頭緊鎖,他想不通是誰替他攔下了這些人,讓他平安到達了京城。

但同時,京兆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更讓他立刻意識到這事得幕後黑手定然與朝中有聯絡,或者後臺的官位絕不會低。

沈鳳岐低聲:“到底是誰……”要害他們沈家人的性命。

旁邊傳來一道感嘆聲:“唉!俠以武犯禁!當今聖上就該頒布條文嚴加約束這些武人的舉止,再讓他們這麽肆無忌憚下去,長此以往,王朝法度的尊嚴何在?”

沈鳳岐側頭,見是一名儒士打扮的年輕男子。

那人看見沈鳳岐向他望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下一時感慨,讓兄臺見笑了。”

沈鳳岐搖頭:“無礙。”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事上的濃濃江湖習氣,十之八九是這些人攔路時遇到了不好惹的武林人物,揍了一頓後猶不解氣,幹脆把他們報官,又不肯按照規章流程而來,結果弄得大家全都知道京畿出了攔路的惡賊,讓京兆府顏面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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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今天下,習武風氣甚是濃郁,哪怕是京城的各大家族內都養了武師教導自家子弟拳腳功夫。

除非是實在體弱不能習武外,大多數京中子弟都是一邊讀書,一邊磨練拳腳,還有不少人從小都有一個大俠夢,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能像江湖傳聞中的諸多大俠好漢一樣闖出一番名頭。

自燕天驕橫空出世以來,便是連閨閣中的女子也有數名特意重金聘請了女教頭教自己習武。

此番背景之下,武人的地位便水漲船高。

近些年朝中時不時便有人上奏要求好好限制這些所謂的江湖好漢,奈何杯水車薪,無濟于事。

“兄臺,難得相遇,不如喝上一杯?”那人盛情相邀。

沈鳳岐搖頭拒絕。

他性格冷淡,向來不喜和旁人交往過近,像那種初次見面交談了幾句覺得合眼緣便相邀去吃酒的行為在他這裏絕不會發生。

那人見狀笑了笑,識相告辭,臨走前笑道:“兄臺,我觀你我有緣,一定會再次相見的。”

他若是不說這話倒還好,說了之後沈鳳岐對他僅有的那點好感立刻盡消。

他這交際的手段娴熟自然,連随便遇到的路人都能花費這樣的心思,指不定這樣的話對多少人說過,和那誰誰誰一樣一看就不是一個正經人。

這自然是遷怒,可沈鳳岐心中着實有氣。

回程的路上,他擺出一張冷臉,無視了四五名朝他伸出破碗的乞兒,兩三名推銷貨物的商販,還有一名面露焦急之色請他幫忙的美貌少女。

饒是沈鳳岐心中不悅,卻也敏感地覺察出了不對,往常的這段路程裏,可從未遇到過這麽多需要他幫助的人。

于是,在路徑一巷口聽到巷內傳來女子呼救聲的時候,他略一沉吟,招手雇了巷外經過的路人進去查看。

巷內傳來拳腳聲,沈鳳岐便又送了幾個人進去幫忙。

很快,巷子裏的那名姑娘被成功解救出來了,生得如花似玉我見猶憐,含着淚眼輕飄飄睇來的一眼,足以讓尋常男子骨頭都酥了。

那些遍體鱗傷的救命恩人瞬時便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所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争先恐後地圍着她求問她的芳名。

姑娘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向沈鳳岐的方向擺出了自己最美的姿态,可等了數秒卻沒有反應。

她擡頭再看時卻只看見了他無情遠去的背影,面部立時扭曲。

***

沈鳳岐有了一些猜測,于是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他經常去的練武場。

和京中的各家子弟一樣,他也自幼習武,甚至還重金聘請了江湖中小有名氣的一名高手做他的師傅。

師傅姓李名善龍,在江湖裏闖蕩了三十多年之久,已經厭倦了争鬥,想求一個善終,于是在接近知天命的年紀裏急流勇退,接下了寧國公府的教頭一職,專心致志地指點着這位京中貴胄習武。

他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了,雖也在一開始的時候對沈鳳岐的相貌多有驚異,但很快便能收束心神專心教導他習武,并且在教導的過程中言簡意赅,切中要害,因而很得沈鳳岐的敬重。

沈鳳岐自六歲起便跟他習武,如今已有十年,這十年裏,他嚴格遵守李師傅的要求,早起晨練,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和京中那些苦練武藝的貴族子弟一樣,他年幼時也曾抱有一個發現自己是武道天才然後行俠仗義懲奸除惡的美夢。

偏生這位師傅古板嚴厲,從來只是指點他該幹什麽,哪裏做的不到位,從沒将他與其他人比較過,于是沈鳳岐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天賦高低,和其他人比起來是好還是不好。

終于有一日,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直白地問了李師傅自己的天賦究竟如何,到底有沒有成為頂尖高手的可能。

李師傅難得笑了,說了一段讓沈鳳岐銘記了一輩子的話。

他說,他家中小有餘財,自有記憶起便在打熬根骨,延請名師,練習各類樁功。

等到基礎打牢後便是四五年過去了,他那時的師傅便開始教導他拳腳功夫,如此便又是五六年。

待他小有所成,可以出去闖蕩江湖了,已是二十出頭。

在江湖歷練時,他沒有一日放下過練武,賺的錢一經到手便花出去結交朋友,與朋友交流武學,相為映照。

在他二十七歲那年,他給一名青萍派的內門弟子為奴三年,只為換取他傳授自己一門內功心法。

盡管那門心法在青萍派裏只是入門級的貨色,可法不可輕傳,如果被人發現,那個內門弟子必會受到門派重罰。

于是他心甘情願地做牛做馬三年,并答應了一系列條件後才終于獲得了內門弟子口頭背誦的心法秘籍。

他如獲至寶,潛心練了六七年,自覺有了很大長進,在江湖上也逐漸小有名氣,這時他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說自己是一名三流高手了。

但當他遇到任一大派的弟子時,卻還是輸多勝少。

李師傅嘆着氣:“我已算是很幸運了,家有餘財,爹娘開明,願意耗費許多財物供我習武,又幸運地遇到大門派的內門弟子傳我內功心法,在江湖的三十年裏勤勉刻苦從未有一日放棄過練武,又僥幸度過了一次次生死危機,活到了現在。如此方才換得遇到武林同輩時,他們還算真心實意說一聲‘久仰大名’。

“江湖上更多的人,他們從呱呱墜地沒幾年後便開始接觸武學,在刀光劍雨中忘情厮殺,可幾十年如一日,始終混不出什麽名堂,至死都擺脫不了不入流的名頭。

“你現在的條件比我當時的還要好,錢財管夠,有不錯的心法和秘籍,又有我為你指點避開我當時走的岔路,再加上你自己勤勉,大概花個十來年的時間,就可以到達我用了幾十年才到達的境界。但要再往上走,便不是勤勉可以突破的了,那需要更高的天賦。

“沈公子,我是個實誠人,不想像其他給富貴人家做教習的人一樣哄騙無知幼童,我可以坦誠的告訴你,你确實在習武一道有天賦,但這天賦遠遠不夠,每個能習武的人都多少有些天賦,但最可怕的是對比。

“當你花了五年時間好不容易練的得心應手的一套掌法,有的少年人不過半天功夫便可以拆解完畢,随便練了一遍就到了和你同樣的熟練程度,甚至有更厲害的天才,從小接觸最頂級的心法武學,眼光奇高,記載着這門掌法的秘籍掉在地上他都不會看上一眼,而這本秘籍卻是你拼了性命才換來的。

“大家都怕對比,可習武一途不得不對比。而天賦這玩意,從你出生起就被定下了,你再怎麽努力,都比不過一句老天不公。誰不想成為享譽天下的江湖大俠?可天賦不夠就是天賦不夠。我小時候,也曾去過青萍派拜師,但因為根骨和悟性不足被拒絕了。教我內功的青萍派內門弟子,他的悟性就是比我高,由不得我不服氣。

“只要是按照正規流程被選進那些大派中的弟子,個個都是千裏挑一的天才,不到三十便能在江湖上闖出一點名氣的,便足以稱得上一句少年俊彥。但一山還有一山高,在他們之上的更有傳說中的天驕和怪胎,你做夢都不敢想象的終點也不過是他們的起點。如果不是親眼看見過,你很難體會到那種絕望。

說到這裏,李師傅已有了幾分蕭索之意:

“沈公子,你的天賦尚可,若是這麽一直努力下去,或許等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可以能摸到二流高手的邊緣,但只是有這種可能,我不保證。可你要是想當說書人口中的江湖大俠那種等級的絕頂高手,還是趁早放棄吧,要重新投胎的。

“在習武這條路上,勤勉是最不值一提的東西,心氣太高又沒有實力只會斷送你的性命,還不如好好享受榮華富貴。這麽累,值不值啊……”

說到最後一句話時,李師傅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扪心自問。

沈鳳岐沒有回答,他當做沒有看見李師傅閃爍着淚光的眼睛,默默轉過頭去,繼續一板一眼練他的招式。

李師傅也很快恢複過來,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繼續指點着他哪處力道不足,哪裏位置偏移。

明明只是經歷了一場談話,可沈鳳岐知道,有什麽東西變了。

這天回去後,他便把收藏在書架上的那些關于江湖的書籍畫冊全部付之一炬,日後再練武時,也不如往常那般廢寝忘食的拼命,而只是當成了一門功課來做。

又過了幾年,他聽說了燕天驕橫空出世,接二連三打敗往日裏在說書人口中被頻繁提及的少年俊彥,揚名于天下。

那日,師徒兩人難得停了一天的練習,去酒館沽了幾斤美酒,大醉了一場。

算是對少年時期的江湖夢做了最後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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