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下山
下山
要不怎麽說我是個廢物,我這時靈時不靈的禦風,果然又坑了我一把。
出天山的時候,還順順當當,飛行不過千裏,就摔了下來,掉到一處樓房。
大約是樓房年久失修,屋頂不甚堅固,竟破了個洞,令我順溜跌落到屋內,哐哐當當砸碎了諸多器物。
我費勁站了起來,一扭頭,就看見床上正有一對年輕鴛鴦在戲水。
此時,他們也滿是驚恐地看着我。
我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到我摔脫臼的左手臂,晃晃悠悠地垂在身側,有些吓人,我歉然道:“抱歉,打擾你們了,你們自繼續。”
說完,當即右手握住左臂,微微用力,咔嚓一聲将骨頭正了回去。
忽而,那女子尖叫一聲,那男鴛鴦顯然驚惶不已,連忙松開她,立即彈了起來,攏起衣服,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旋即,女子也攏着衣裙,逃命似地沖了出去。
唉?
我都說了抱歉了,你們跑什麽,要走也是我走啊。
我才是不速之客,你們跑什麽?
我随之走出房門,想追回這倒黴的屋主,像他們致歉。
甫一出去,只見屋外是一條回廊,回廊一側是欄杆,張燈結彩,向下看去,一樓中間是個十分寬闊的高臺,臺上佳人舞翩翩,臺下男男女女摟摟抱抱卿卿我我,燈紅酒綠,竟是個歡場。
這紙醉金迷的場景,看得我羞臊不堪,心如擂鼓,頰上生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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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然我活了這麽久,按照修行人的歲數,我恐怕還是小姑娘,但以凡人的歲數,我早已是個老太太;這活色生香的場合,我卻是頭一次見識。
“姑娘,你流鼻血了。”
耳旁忽然響起一道男子的聲音。
聞聲,我急忙在身上找手絹擦鼻血。
可惡,今天怎麽忘記帶了。
真是丢人丢大了。
這時,一雙修長的手,遞了方角落裏繡着昙花的潔白巾帕過來,随着是忍聲悶笑的聲音,“姑娘若不嫌棄,可用我這個。”
“多謝,”我毫不猶豫地便接過,擦完鼻子,才擡眸看清那人。
他很好看,生的面如冠玉,眉峰如刀,目似滄海深邃,笑起來雙眼含春,模樣煞是好看,穿着一襲華貴的錦衣,看着風神俊朗。
不知為何,我覺得這張臉不該有這樣的笑容,眉宇間倘若再冷肅些,才更相得益彰。
“我知道我好看,可姑娘這般深情款款地盯着我看,容易令人誤會你喜歡我。”這人笑了笑,眼中淨是戲谑的意味。
絲毫不覺得對一個萍水相逢的女子,說出這等語出驚人的話,實乃逾矩,不合禮法。
好在我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姑娘,區區言論,還戲弄不到我,更別想看到我驚慌失措的樣子。
我一揚頭,不鹹不淡回他:“沒有的事,那便任人誤會好了,我心中坦蕩,豈會在意他人看法。”
“‘心中坦蕩,豈會在意他人看法’,說的好,”他上前一步,眼底的笑意更深,“你如今是這樣想的,倒是變得通透了。”
這話說的莫名其妙,好像他跟我很熟似的。
天地可鑒,普天之下,我認識的人屈指可數,而今不過才第一次與這人相見,哪門子來的熟悉。
當下我心中警鈴大作:難道他是故意這樣說,來搭讪的?
從前茶茶和我說過,要小心那種見人第一面,便說什麽“我好像在哪見過你”的人,這種人多半不是什麽好人,特別是男人。
世間的男人,最會騙女人。
更何況,是出入在這煙花之地的男人。
于是,我當下直接從腰間解下荷包,從中掏出一顆銀錠子塞到他手裏,以示兩清,別想借此搭讪我。
我同他講:“道謝略顯蒼白,還是此物來的實際,這塊方巾被我弄髒了,不便還你,權當我向你買的吧。”
此舉,令他微微一僵,笑容盡收:“你還是如此,不愛占別人便宜。”
此言,令我也一愣,我還真是不愛占別人便宜,他如何說的這般準确,仿佛真的很了解我一樣。
“你是誰?我們認識嗎?”我不由脫口而出,心想他或許是我家的什麽親戚,從前見過我。
但下一瞬,這個想法就被我否決。
我自小離家,離家六十年,就算是家中長輩,此時也已大多離世,亦或是白發蒼蒼;若是我的什麽同輩表哥表弟,就更不可能尚是這般年輕。
見我如此問,他看了我一眼,眼中瞬息萬變,“在下殷宿,情意殷殷的殷,宿命的宿,今日第一次與姑娘相見,敢問姑娘芳名?”
我點點頭,回道:“我叫辟邪,辟除邪氣的辟邪。”
“辟邪。”殷宿忽然叫了聲我的名字,聲音中帶着種難以言喻的細微顫意。
“怎麽了,我這個名字吓到你了?”
“豈會,我是想說,既然交換了名字,我們便是朋友了吧。”殷宿輕笑。
我遲疑了一下,慢慢點頭。
“既然是朋友,這銀子就過于生疏了。”他揚了揚手中的銀錠子,遞還給我。
“不可,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堅持不要。
殷宿見我如此,便折中了一下,提議道:“那這樣好了,不如你用它,陪我去買一方新的。”
我聞之有理,這樣不顯得生分,也不至于使我欠他人情。
如此早點解決完,我好繼續趕路。
在這間被我砸壞的屋內,我放了幾錠銀兩,以此做賠償。遂與他一同出了這青樓,行至街路。
不知為何,這條街從頭走到尾,都見不到一間布莊繡坊成衣店之類的。
偏偏日頭大得很,曬的我額上冒汗,忍不住用衣袖去擦。
天山而今還在下雪,這城鎮卻仿佛入夏般酷熱,一點也無春日的和煦溫潤。
南方天氣,真是好生奇怪。
殷宿見我畏熱,不知從哪拿出一柄二十四骨紫竹傘,撐開罩在我的頭頂,為我遮擋這片炎光,獲得些許清涼。
兩人同在傘下,空間略顯狹小,行路間,難免時不時會有所觸碰,他便立刻靠外退了退。
行徑倒像個君子,只是若他不逮着我喋喋不休說話的話。
可我并不太喜歡說話,只是聽着,間或回答。
畢竟六十年時光裏,整個天山,除了一個早早羽化、我不太記得容貌的師父;一個閉關五十載不出,見不到面的大師兄;一個不住在一處的好友茶茶;與我相伴時間最長的,唯有少言寡語的冰山二師兄。
一個“名為師兄,實為師父”的二師兄。
二師兄一年到頭和我說的話,除了授課,便是訓話。
偏偏我悟性不足,課業欠佳,總是不合格,令他對我相當嚴苛,又遑論會和我閑話尋常。
我自然對他不敢造次,更不敢主動找他說話。
因此,我也成了個“人若不問,我便不答”的悶葫蘆。
殷宿一路話題不斷,幸好也知曉分寸,不過多問我的事情,只說天氣,說這城鎮的風物,說春日裏花朝節在此地的重要雲雲。
我倆繼續走了幾條街,穿越數不清的人流,終于找到一間賣布帛衣裙的店鋪。
店鋪名為‘兩繡清風’。
待我先踏入店鋪之後,殷宿才在門外将傘收起。
鋪子老板娘見到我們一前一後進來,熱情地眉開眼笑,上前招待道:“官人娘子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您二位想要點什麽?咱們店裏呀,成衣布匹、蜀繡蘇繡、荷包絲帕,應有盡有……”
聽得這話,我下意識反駁:“什麽郎才女貌一對璧人,你看錯了,我和他不過剛認識。”
殷宿在一旁憋笑,笑得很是開懷,也不出聲解釋,我不悅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開口:“她說的對。”
老板娘貫是會見人臉色說話的,此情此景,她也順勢接話:“唉呀,人老了眼睛不好,瞧我這說的,本意是誇您二位風儀出衆,模樣出挑,我這活了大半輩子,頭一回見到像你們這樣模樣俊俏的人讷。”
什麽叫會說話,聽聽這馬屁拍的。
“絲帕都有些什麽樣式的?”我怕我不直接進入主題,老板娘她會沒完沒了的說下去。
“姑娘這邊來看,”老板娘将我引了過去,指着櫃上一排花樣繁多、美輪美奂的絲帕介紹道,“這些呀,都是最為上乘的蠶絲帕,絲滑細膩,觸手柔軟,用着啊,不會傷到您嬌嫩的皮膚,看看有沒有您喜歡的花樣?若沒有的話,也可以根據您的喜好為您定制繡紋。”
“不是我用,他用,”我指了指旁邊的殷宿,問他,“你喜歡什麽樣的,自己挑?”
老板娘笑容一僵,嘴角抽了抽,很快便重新堆起笑臉,圍着殷宿殷勤問候。
“素帕,繡優昙花的就行。”殷宿道。
聞聲,老板娘在櫃臺前找了起來。
“你喜歡優昙花?”我想起來之前他給我擦鼻血的那方帕子,也是繡着優昙。
殷宿定定地看着我,笑了笑:“世間花木萬千,吾獨愛優昙。”
不知為何,聽得他這句話,我的心驟然一抽。
仿佛曾經在哪聽過這句話。
一股淡淡的熟悉感鑽入我的腦海,我順勢使勁去想,但頭卻在此時倏然疼了起來。
見我如此,殷宿忽而上前,關切地問我:“你怎麽了,臉色這麽蒼白?”
“沒事,許是方才太陽曬的。”我搖了搖頭,不再深思。
“真的不要緊?”他問。
“不要緊。”
“找到了,找到了。”這時,老板娘也終于找出一條優昙繡紋的巾帕。
殷宿滿意地接過巾帕,折疊整齊,收入懷中。
出去的時候,他心情似比來時更為愉悅,嘴角一直噙着笑。
“不過是一方絲帕,至于高興成這樣嗎?”我着實難以理解他的高興。
自十八歲那年,被二師兄訓斥‘修行之人,豈可貪戀外物’開始,我就逐漸對身外之物再無任何眷戀。
那時覺得二師兄為人不通人情,對我過于苛刻。
而後年歲漸長,數十年來,親眼見山下收購藥材的藥販子夫婦日漸從壯年到衰老;直至有天,我背着一簍子藥材在老地方等他們收藥,久不見他們前來。
過了段時間,收藥的老夫妻,只剩老叟獨自推着木板車前來,他說他的妻丢下他先走一步了,興許那一天,連他也來不了了。
再之後,我接連幾次在老地方候着,都不見老叟前來;接着那個地方換了個新面孔的年輕藥販子,我知道,老叟是去找他的老伴了。
這時候,我才明白二師兄所說的道理。
凡人壽數有盡時,來時身無外物,去時也什麽都帶不走。
既然如此,何必對外物執迷不悟。
無牽無挂,才能更好的突破己身,早日頓悟,修成大道。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去挖參下山賣,如此,我便不必再目送一個個凡人生老病死。
“絲帕不會使我高興,唯有你送的絲帕,才可令我開心顏。”殷宿如是說。
“呵呵。”我甩了甩胳膊上的雞皮疙蛋,覺得尤其肉麻。
“尋常女子進了店鋪,總會對漂亮衣服挪不開眼,你為何好像不感興趣?”
“修行之人,豈可貪戀外物。”我不禁搬出了二師兄的那句話。
這話一出,也挑明了我非普通人的身份,直接和他劃清界限,以免這人将我當成凡人,對我暗許芳心,那就造大孽了。
“言之有理,不知道友師承何人?在何處修行?”殷宿笑問。
我未料到他會如此回答,一時愣住,畢竟我一點也沒看出他竟也是同行。
此種情景,唯有兩種可能,一是他在框我;二是,他比我強大了不知多少倍,才能隐匿靈氣,使我一點也察覺不到。
結合此前,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我隐隐覺得,他是後者。
“小門小派,不知挂齒,你呢,又是什麽來歷?”我不想告訴他我的信息,萬一他不是善茬,豈不是給師門帶來禍患,遂将問題抛了回去。
他哈哈一笑:“也是小門小派,說了你也不信。”
一樣的敷衍回複,都是有心提防。
非常好,第一次見面的人,本就該如此。
“絲帕還你了,你我互不相欠,那我就先行告辭。”我朝他抱拳。
殷宿也戀戀不舍地回了一禮:“既然如此,辟邪,我們回頭見。”
告別殷宿後,離開城鎮,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我繼續禦風,好在這一次沒出什麽岔子,一路頗為順遂,不到半日就到了花宴所在地。
一個名為‘伏陵’的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