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谷
山谷
這是一處四面圍繞着懸崖峭壁的山谷,崖壁上零星長着矮樹野草,如同四方重劍插破雲霄,守護着中間的山谷。
林晚修此刻站在一方山崖邊,垂眼看着山谷,山谷裏植物郁郁蔥蔥、繁茂旺盛、生氣勃勃,好一幅萬物競發的蓬勃景象,這哪裏是如今的天氣能看見的?!
山谷的中央坐落着一個吊腳樓建成的小村落,與四面峭壁相呼應,頗有幾分巧奪天工的渾然之氣,像是自來就有的鬼斧神工。
這個小村落間穿梭着幾個男人,年紀不小,瞧着都在四五十往上。最讓林晚修驚訝的是,這些男人面貌均有瑕疵,有些甚至缺胳膊斷腿,竟沒有一個健康完好的人,只見這些滿面滄桑的人慢慢踱步在布滿花草的村道上,駝着背像是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身來。
燕子沐看出來林晚修的驚訝,可林晚修沒有問,他也沒有過多解釋,攏起嘴作出兩聲鳥雀的鳴叫:“籲籲!”
聲音不大,可在靜谧的山谷中顯得很嘹亮。馬上,周邊的群山響起同樣的回應,四方山崖都回了兩聲相同的鳴叫。這樣特殊的交流結束後,這片山林又陷入了寂靜,耳畔唯有清風弗葉的微響。
“走吧。”燕子沐示意林晚修跟上,只見他伸手發出一道勁氣,不遠處的草堆被推開,竟是出現了一處能容人走下的洞口。
洞口很隐秘,上面的草堆與旁邊的毫不突兀,一般人發現不了;草堆下用厚厚的石頭做蓋,沒有幾分氣力便是發現了洞口也進不去。
循着洞口走進去,是一道長長的石階,洞裏沒有光,走路全憑直覺,一個不小心就要栽下去。
沒聽到林晚修的聲音,燕子沐開口解釋道:“方才是通知望哨的人我們來了,若是沒有打招呼掀開通道,會受到四面攻擊。”
林晚修默默跟在燕子沐身後,不敢錯開一步,生怕走錯路。這個村莊突兀地出現在四面圍繞的大山中,就連下去的路都如此隐蔽,,而燕子沐這幅小心翼翼的做派讓林晚修心裏對這個山中的秘密更好奇了。
只怕這個秘密比自己想的還要大。
走了約莫一刻鐘,林晚修已經适應了眼前的黑暗,忽而轉了個彎,一道隐隐約約的光線射進山洞裏。順着這道光繼續前行,不一會兒,散發着白色光芒的洞口出現在林晚修視野。
微微眯了眯眼睛,林晚修随燕子沐一同踏出山洞,眼前豁然開朗。
山谷中比山崖上要更有活力些,茂盛的草叢中還時不時爬過幾只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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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處仙境桃源。”燕子沐看着林晚修,臉上帶着些微笑,“此處四季如春,哪怕是冬天也依舊花草繁茂,這等奇特景象,便是在京中也未曾見過。”
林晚修點點頭,吸了口氣,鼻腔中充盈花草的清新氣息,看了一個冬季的蕭索荒涼,乍見如此濃郁的綠色,只覺得心情都要輕松不少。
“大人真厲害,如此天造地設的仙府也能被大人發現。”
燕子沐一踏進這地方渾身都輕快許多,爽朗笑道:“這地方可好着呢,走,帶你去看看。”
二人一道朝村子裏走去,走得不快,只慢慢地欣賞周邊的風景。
林晚修感覺一踏進這個山谷,周身溫度都上升了,這種溫度上升不是來源于地勢的差異,應當是別的原因。嗅着空氣中若有似無的硫磺味道,林晚修肯定這山谷附近定然有火山,說不準這個山谷就是火山口。
“小燕子!”一個聲音遠遠地傳過來,林晚修放眼望去,一個面上有猙獰刀疤的男子朝自己走來。
這人叫燕子沐小燕子?林晚修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馬叔!”燕子沐沖來人點點頭,問:“前日來沒見你,又去打獵了?”
馬叔笑呵呵地點頭,臉上雖然有刀疤,可笑起來卻憨憨的,看着林晚修問:“這是你的朋友嗎?”
沒等林晚修主動打招呼,燕子沐介紹道:“是啊,這是林晚修林先生,我帶他來玩玩。”
“玩玩好啊,咱們這地方的風景可好着,不僅好看,對身體也是極好!”馬叔很和氣,對着林晚修笑得開心。
雖然燕子沐朝別人介紹了自己,可林晚修還是禮貌地拱手打招呼,說:“馬叔好,小子林晚修,不請自來還望見諒。”
“什麽見不見諒,來了就是朋友!”馬叔很爽快,轉頭有些臊燕子沐,說:“沒想到小燕子還有這麽斯文的朋友啊,你小子也不學學,日後好讨媳婦!”
燕子沐習慣了馬叔的口無遮攔,滿臉随意地說:“我一個粗人哪能學得來,倒是馬叔你該好好學學,天天惹嬸子生氣。”
“嘿,臊我呢!”馬叔被反駁了也不生氣,拎着手上的籃子給燕子沐看,自豪地說:“瞅瞅,帶給你嬸兒的,這還能生我的氣?”
籃子裏是兩只大兔子,灰色的毛皮上沾着點血跡,看着傷口像是被箭矢傷到的。傷口在脖子處,一擊斃命,絲毫不影響兔子皮毛的完整性,可以看出來射殺兔子的人箭法極其高超。
“今日可有口福了,林先生,咱們晚上就在這用飯如何?”問的是林晚修,可燕子沐還是看着馬叔。
“那感情好,小燕子不常帶人過來,好不容易帶了個人,我一定要好好招待。”馬叔興奮,這地方處于田園世外,雖心曠神怡,可待久了總有些無聊。
因此,每次燕子沐來他們都很興奮,這次又帶了個新人過來,馬叔更是打定主意要讓林晚修好好嘗嘗老妻的手藝。
“既如此,我先帶林先生去轉轉,晚些再去你家吃飯。”
這個小村莊面積不大,可周圍的山谷峰巒卻寬闊龐大,若要好好将這地方轉上一圈,一天時間都夠嗆。
“林先生,咱們随意走走吧。”
二人沒有進入村莊,而是順着周邊的荒道踱步過去,清風暖意,吹得人氣意微醺。
“林先生真是淡然,可是絲毫不好奇?”許是氣氛恰到好處,燕子沐也多了些與人交談的心思。
“好奇之處甚多,大人不提,林某也不敢問吶。”
“以往可看不出來林先生膽子如此小。”燕子沐一聲輕哼,道:“那今日我許你提問,說罷。”
“既然大人開口,那林某就不客氣了。”林晚修開口問:“馬叔家燒的兔子肉是否特別美味?”
燕子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愕然一瞬,轉而大笑起來:“好你個林晚修!”
氣氛卻是更加放松一些,笑夠了,燕子沐回:“不及林先生家的烤串,可也別有風味。”
“那林某可是要好好嘗嘗。”
林晚修也微微一笑,不錯眼看着燕子沐。他從未看過燕子沐如此松快的樣子,一進入這裏,燕子沐就與平日不太一樣了,身上更多了幾分人間煙火的氣息。
“這個村子不是自來就有的,是我一手建起來的。”燕子沐眼中流露一絲悵惘,陷入了當時的回憶。
幾年前,朝廷發生一起不可說的争權風波,暗潮洶湧的政治鬥争沒有波及到普通百姓,可實實在在在朝堂上掀起不小的風浪。
不巧的是,風波發生時,正值邊疆戰争平息之際,影響了許多本該頤養天年的傷殘老兵。按照煜朝的律法,戰争中導致死亡的士兵将給予每人二十兩的撫恤金,傷殘者賜五兩銀子并一份活計。
剛剛結束了同旋鷹部族的戰鬥,按照律法,這些傷殘人士都該賜予活計并補償金。可朝堂風波正是由大将軍馮廣安與丞相慕辭黎二人掀起,慕辭黎暗中對這些傷殘士兵使絆子,只發放了補償金,沒有給予活計,這些傷殘士兵回到祖籍後才知道自己的未來沒有被安排妥當。
若是有門路倒還好,可沒有門路的只能守着區區五兩銀子艱難度日。
同樣因為這場風波被發配到安陽鎮的燕子沐見到許多回來後卻失去故土的可憐士兵,內心不忍,偶然見到這個世外桃源,便将這裏建造成一處小村落,收攏這些無家可歸的兵士。
全程燕子沐沒有道出自己的身份,人們只當他是個好心的富商,沒有想過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家貴族會如此親力親為地幫助落魄的自己。
“都是些可憐的,馬叔看起來很正常,可左手受過傷,也沒法出力氣。”燕子沐講述時面色平淡,琥珀色的瞳孔在春日的映襯下竟有些憐憫衆生的氣度,“見到馬叔時,他和馬嬸兒被趕出家,大冷的天,縮在衙門口瑟瑟發抖。”
二人依偎着,可馬嬸兒臉上卻含着一抹微笑,她等了身邊人五年了,獨自在家經歷過的欺辱晦澀不可勝數,可見到這人出現在自己面前那一刻,馬嬸兒覺得一切等待都值得。
只要有這人在身邊,便是以天為被、以地為廬都是溫馨而值得期待的。
就這樣,燕子沐将這些可憐人都收攏到這個山谷中,給了他們一個家。
林晚修覺得有些不對勁,若是想助人,随意在山下給個宅子也能養得,為何費這麽大功夫在這世外桃源開辟出人煙之地?林晚修沒問,他知道等到時機成熟,一切都會知道。
“大人心懷大義,林某佩服。”林晚修此話說的很真誠,有些感嘆道:“若世界上多些像您這樣的官,百姓的日子要好過許多。”
“我可不是個好官。”燕子沐搖搖頭,沒有多說。
“大人,一踏進此處林某就聞到了不同草木的氣味,大人可知道為何?”
“林先生果真山察,此處之所以能四季如春,蓋是因為前方有一處巨大的湯池。”燕子沐細細介紹着,“這湯池常年高溫,體寒之人泡一泡能強身健體,馬嬸兒現在身子要好許多,林先生不妨也去試試。”
溫泉!
林晚修眼睛發亮,若是有溫泉,說不準附近會有一些山下沒有的植物。
走了約莫一刻鐘,眼前出現了大大小小煙熏霧繞的溫泉池,水汽蒸騰之間偶有初胎奇花朦胧其間,頗有幾分天上人間的飄飄欲仙之感。
林晚修很激動,這激動不在于溫泉本身,而是溫泉旁邊正旺盛生長的一株深綠色的草植——菘藍!
菘藍俗稱北板藍根,樣子有些像油菜花,看着灰撲撲的,卻能染出這個時候還不存在的布匹:靛藍色。
如今的布匹顏色多以白色為主,若是普通人家穿的麻衣則是灰黃色,王公貴族或有錢人能穿上紅色黃色的布,可尚未有人制作出靛藍色的布。
這時候人們染色也會從植物中提取色彩,可大家一般用顏色鮮亮的植物來進行染色,沒人會想到這種看着不起眼的植物能染出被稱為君子布的顏色。
“大人說的不錯,這地方确實如仙境般。”林晚修心情很好,和燕子沐說話更随性些,“好東西可真不少。”
燕子沐看向林晚修盯着的方向,沒見到什麽,只瞅見一株綠色的草,便問:“林先生作何一直望着那裏,可是有什麽奇物?”
林晚修擡了擡下巴,示意燕子沐看這株草,介紹道:“此種植物名叫菘藍,是一種染布的材料。”
燕子沐仔細觀察,沒覺出這草有什麽特別之處,不懂就問:“這草綠得深了,莫不是能染出綠布?”
林晚修搖搖頭,說:“這種草染出來的布不同于我們現在市面上流行的布,是一種靛藍色。”
這顏色未曾聽聞,可燕子沐深信不疑,若是別處沒有被他們先做出來了,那得是多大的利潤啊!
“得林先生,實乃束禮之幸!”
“林某亦是。”
二人圍着湯池轉了會兒,林晚修問出了自己斟酌已久的話:“大人,為何日日來此處?”
若說這地方風景美,可也不值得人日日來看,燕子沐每天天不亮上山,天黑了才回家,比起早貪黑的農人還要辛苦。
“山下的事情我插不上手,上山找馬叔聊聊還能學些帶兵打仗的知識,更和我的趣。”燕子沐直言不諱道出自己上山的原因。
“大人,可是有所圖謀?”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時候氣氛太好,還是缭繞的煙霧蒙蔽了林晚修的視線,他竟如此直白地說了心裏話。
燕子沐沒有生氣,也沒有回答,二人沉默半晌,任由水汽在二人之間穿梭。
許久,燕子沐低聲說:“有所圖謀,但非你所想。”
他知道林晚修在想什麽,無非覺得自己對那個位置有所觊觎,可他壓根不在乎那個位置。便是成為那高高在上的人又如何?不過也是個冷暖自知的孤獨老人罷了,連自己最愛的女子都護不住,這樣的權利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林先生,從一開始我就沒有這種想法,邀您入幕也只是感于您身上為民争利的大義,若是某天束禮變了這初心,您可随時離去。”燕子沐轉頭看向林晚修,輕聲道:“我并不想強求任何人與事。”
自從被發配到安陽鎮,燕子沐便再也不去想那些事,便是舅舅讓自己争上一争,他也只想争個人間太平,再不想過回先前那樣的日子。
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林晚修看不清身旁人的臉,可此刻燕子沐身上流動的悲傷明明白白告訴他,這個人從來不是權欲熏心的王公貴族。
他是自然的集合,灑脫不羁的風、厚重沉寂的土、熱烈明媚的日、滋潤萬物的雨,以及山川共月的清冷光輝。
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忽而從天上墜落到自己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