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被玄甲衛蒙上眼帶走,又被謝涼來來回回折騰大半天,等到裴詞終于停下來喘口氣。已經是月上中天,亥時時整了。
江林生掌着燈,俯身站在廊檐下,笑得眯起眼。
他不說話,也不走動,看到裴詞走上臺階,看面前宮殿牌匾時停頓一下,頭疼的揉着額角,也未發一語。
過了會兒,感覺差不多了,裴相應當冷靜下來,他才搓搓手指,理理并無一絲褶皺的衣擺,泥鳅一般,小心往前滑一步。
“裴大人,看看,可有什麽缺的?想要的?都告訴我,我即刻讓人去辦。”
大內掌事的聲音十分殷勤,帶着讨好。
裴詞聽到,轉過身看他,俊秀的面容在燈影裏忽明忽暗,半晌,又十分頭疼的捂住頭。
“他這是做什麽?”裴詞指了指頭上的匾額,指尖一頓,又閉上眼,按上抽抽亂跳的額角。
“他這是胡鬧。”
江公公摸摸鼻子,不敢說話,手中的燈籠明明滅滅,搖搖晃晃,橘光微散,映出頭頂端端正正三個大字。
景懷宮。
北疆宮殿制式嚴格,等級分明,偌大疆域,除上京大內與南方四地行宮外,再無宮殿分布。
上京府位于北端,臨近的行宮,少說在千裏外,裴詞今日被謝涼帶着兜兜轉轉,雖折騰不斷,但确定并未離開上京太遠。
此處的位置也就昭然若揭了。
謝涼想做什麽還未可知。但小兔崽子竟是在試圖抹去他的痕跡後,又大咧咧帶他進了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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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詞捂着頭,看江公公左顧右盼,裝傻不答,無奈之下,只好又問:“言大人如今可在?”
言大人名為言輔,三朝元老,肱股之臣,一張嘴巴極為厲害,旁人不敢說的,旁人說不出的,他通通不會顧忌。
他為人耿直,聲望又高,即使先帝在時,也要敬讓幾分。從前裴詞在,他罵兩聲,裴詞多少能擋一擋。
但看如今謝涼模樣,是想将他拘在宮裏,若是這位老先生知道了,少不得沖進來把人罵個狗血淋頭。
……想想就很頭疼。
裴詞擰眉。他話題轉的極快,江林生還在思索若他生氣,心生憤懑,要如何安撫,聽到他已經自己轉了方向,不由一愣。
大內掌事偷偷擡眼看,見青年目光一如既往的溫和沉靜,眉宇間雖有憂慮,但并無怒氣屈辱,也不糾結身為官身,卻被如此拘在宮中。
反而在憂慮小殿下是否會被為難。
江林生心裏松口氣,又有點心軟。
他看着裴詞,聲音柔和許多,面不改色道:“大人放心,言大人前些時日告假三月,如今回家修養了。”
也就是說這段時間,小兔崽子确實是沒有人能管了。裴詞明白過來。
如今是十二月,晚上冰的刺骨。裴詞心中有了計較,便不願讓老人家跟着受凍,掩唇輕咳下,便道:“好,我知道了,江大人也早些休息吧。”
頓了頓,又補充:“小心路滑。”
江林生頓着腳,點點頭,原本應該離開,聽到這聲一輩子也不曾聽到幾句的關心,又有些邁不開步。
裴相是個太過特別的人,身居高位,偏偏能夠對他一個卑賤之身禮遇有加,數年不曾更改。
心思實際不是太過柔軟,甚至是有些冷硬的大內掌事。摸了摸手裏的燈,最終還是忍不住道:“大人……”
“嗯?”裴詞攏着沾了濕氣的衣袖,垂目看過來。
江林生道:“這些話原本不該我來說,但……無論日後發生什麽,您知道,陛下不會害您的。他只是……心裏有些苦。”
裴詞怔一下,腦海中飛快閃過一些片段,但還沒有辨別清晰,已經被紛飛而至又雜亂無章的記憶擾亂。
裴詞站在臺上,注視着老人家雪地裏幾乎稱得上溫和的眼,壓下思緒,點點頭,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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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懷宮偏南,是大內為數不多建造地暖的宮殿。
江林生提着燈籠出來,盡管十分小心,到門口還是被冷熱交替的水汽糊了一整臉。
他呸的吐出一口冷氣,搓搓手指,在心中打着腹稿,一擡眼,看到牆邊站着,一襲玄色冕服,眉目疏離冷淡的青年。
“……”害。
就知道。
江林生小跑過去,衣擺被路邊植被勾一下,他伸出手扯了扯,到人跟前時,已經眯出一張笑臉。
他俯身行禮:“殿下。”
謝涼靠在牆邊,薄薄的眼皮掀起,心不在焉的模樣。聞言轉頭,抿唇看他,點點頭:“嗯。”
江林生看他模樣,心神一定。他起身往前走,江林生忙綴在後邊。
今夜月色挺好,謝涼沐浴在月光下,皮膚被月色塗的冷白,看起來十分不好接近的樣子。
但實際并沒有那麽誇張。
雖說是天潢貴胄,但比起軟弱的父親,狠毒的兄長,如今這位陛下,雖然性格冷淡,頗有手段,但并不是心狠手辣,是非不分的人。
想起來這是受誰影響,江林生心裏忍不住嘆口氣。
他小步跟着,邊往前走,邊小聲道:“陛下,裴大人已經歇下了。您放心,西邊傳過來地暖很好用,我剛剛在殿門口站了會兒,嘿,熏的我一身汗。”
他說着觀察身邊人神色,見其面上并無厭煩之色,心中有數,又笑起來:“說起來,裴……大人,今次好後,和以往似乎有些不大一樣。”
謝涼指尖微頓:“哪裏不一樣?”
哪裏都不一樣。
從前裴大人身體時好時壞。壞的時候多,好的時候少。壞的時候尤其傷人,嘴上甜言蜜語,盯着人的目光卻怨毒無比,刀刀往人心上剮。
好的時候,卻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往往一見陛下,便是不假辭色,冷若冰霜,不欲與其多言的模樣。
今次卻不同,江林生能明顯感覺到,裴詞在以一種和緩的,不逃避的,強大而有效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像身患惡疾的病人,經過良方良藥,終于掃去積年沉疴,露出來皮下最真實的,明亮的模樣。
江林生說:“老奴覺得,大人這次……只怕是真的要大好了。”
他說着,擡眼看謝涼,給人掌燈,又忍不住道:“陛下,若是大人這次真的好了,那那些事,是不是也要提前知會裴相……”
畢竟他是那麽厲害的裴清河,若參與進來,當是十分有助益的。
江林生小聲提議,帶着試探,黑暗裏,淡淡的橘光半攏住謝涼線條鋒利的下巴,他停住腳步。
江林生忙跟着停下,小心擡頭,發現橘黃色,稱得上溫暖的光線,并沒有把身邊人的面容柔和多少。
他若有所思看過來,聲音融在黑暗裏,并不咄咄逼人,卻讓人如墜冰窖。他淡淡道:“想參事?他給了你多少好處?”
江林生冷汗一下就下來了。作為大內掌事,他因早些年情況特殊,加上今上默許,手裏多少捏點原本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
因此,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看似左右逢源,與所有人都交好,實際從不與旁人過多結交。
但以往……裴相是不屬于這個“旁人”的。
江林生心中又是驚訝又是不安,他作為謝涼身邊的人,對上邊的意思,不說揣摩五六分,三四分還是有的。
若是從前,這麽修複裴相地位,不說得賞,至少不會惹人厭煩,也絕不會遭到這樣的質問。難道,陛下這是真的厭倦了裴相……上京府要變天了?
江林生心中驚疑不定,又對上頭人心思捉摸不透,笑得勉強。
他不敢繼續,只好吸口冷氣,胡亂扯開話題道:“不是……只是方才,老奴聽裴大人十分關心陛下,想着大人到底是一片心意,不忍……”
說到一半,趕緊住口,怕又讓陰晴不定的皇帝發怒。
不料等了一會,面前人遲遲沒有出聲,也沒有繼續走動的意思。江林生捏着燈籠,頓了頓,小心翼翼擡頭。
就看頭上人黑眸幽深,直勾勾看過來,看模樣,竟有點想接着往下聽的意思。
這是……展開講講?
江林生一頓。
等了等,謝涼不再言語,他試探道:“方才,方才裴大人向老奴問起了陛下近況,還有……言大人。”
“裴大人……看模樣是不欲理會朝政的。”思及方才變故,上頭似乎是不想讓裴詞參與朝堂,江林生想了想,打了個補丁,才繼續說道。
“但大人實在關心陛下,于是多問了老奴幾句,先是言辭懇切,問陛下近來過得好不好,吃睡可還香,然後又問朝堂之上可有什麽憂心事……”
“當然,大人對此是沒什麽興趣的,很快就略過去了,只問老奴如今言大人何在,有沒有為難陛下,看着模樣,甚是憂心。”
江林生說着,又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己方才說的話,覺得很誠懇,應該沒有什麽問題,自信滿滿擡頭看謝涼。
就見兵臨城下,狼煙烽火,尚且面不改色的今上,可疑的遲鈍了下。
良久,有些遲疑問:“他……擔心我……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他說着住了嘴,擰起眉頭,似乎在考慮如何處置這句話。
江林生:“……?”
江公公老油條了。聞言雖未反應過來,但已經先一步補充了些差不多的話,更加動聽。
面前人靜靜的聽。良久,聽完了,才似乎覺得面上有些挂不住,淡淡道:“我沒問。”
作者有話說:
嘿嘿,謝謝大家~
小謝:別造謠嗷,啥也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