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這是裴詞在朝堂之外, 頭一次與南漠少族長單獨碰面。

對方選的時機十分巧妙,謝涼要發動戰争,但總不會毫無顧忌, 便舉辦了一場晚宴, 用來安撫人心。

夜色低垂, 宮殿群中暗影深沉, 掩蓋住不少秘密。

裴詞喝了點酒,酒意上來,不知怎麽, 便不想看到晚宴上, 一衆臣子被謝涼吓破膽的模樣,抿着唇出了門。

他中途起身離開, 原本熱鬧的晚宴頓時寂靜片刻, 謝涼抿唇看他,頓了頓,沒有說話。

過了會, 他低下頭, 仿佛沒看到裴詞一般,繼續喝酒,宴會随着他的動作, 又徐徐熱鬧起來。

裴詞不再看身後虛假的寧靜,轉身離開。他沒讓人跟着,自己随便走了走,是醒酒, 也是想一想自己如今有些散亂的思緒。

他始終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可這些天, 迅速調集的軍隊, 因為戰事準備的物資,一樣樣擺在他面前,像事實一樣,讓他無從辯駁。

裴詞為此心煩意亂,卻想不清楚,只感覺頭疼。

他往外走,宮裏四處燈火通明,喧嚣不已,他避開人群,一直到某個僻靜的角落旁才停下。

這是禦花園的一個偏僻角落,景致十分單薄,只有一片小湖,平素無人前來。

唯有夏日夜晚,頭頂參天的枝葉繁茂,月光淡淡透過枝葉斑駁垂落,此處才別有一番景色。

裴詞抿唇,安靜的看倒映着月色的湖水,腦海中仿佛有什麽模糊的念頭,不待深想,便被喬裝打扮逃的少族長堵在陰影裏。

今日夜宴,這少族長本也在列,他不知怎麽避開人群出來,頭上不倫不類的扣着小太監帽子,磕磕巴巴對裴詞說話。

一邊說,一邊試圖将手中的東西往裴詞手裏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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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詞站在湖水邊,沒有說話,平靜的看他喋喋不休。

南漠少族長生的高大,相貌也十分英俊。只是大約是種族不同,他說起話來,總有種奇怪的腔調。

雖然如此,他的中原話還算标準,他說的話,即使快了一些,裴詞也能聽明白七七八八。

但他所說,也的确是裴詞如今無能為力的。

對南漠一事,裴詞并非沒有做什麽。

後來的時候,他試圖去說服謝涼,讓謝涼改變想法,用了許多方法,然而結果是,如今他能同謝涼說的話,愈發少了。

有時候他們坐在一個屋子裏,相對無言半個下午,互相看着對方,都有疑惑,不知道先前那段時日相處,雙方奇異的平靜從何而來。

甚至不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真正的了解過對方。

裴詞感覺到一種巨大的荒謬感,他垂眼看水裏的月亮,耳邊少族長在一刻不停的懇求他,讓他忍不住微微恍神。

一時間,他竟有些覺得,在很多年前,謝涼少年時,他同小皇帝在這裏講月亮與星空的浪漫,小皇帝安靜的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南漠少族長沒注意裴詞的走神,站在一旁,依然在喋喋不休。

他大約是走投無路了,見裴詞不答,急切的将手中的東西往裴詞手裏塞,并催促道:“裴大人,您可以打開看看,這是最珍貴的寶物。”

他的腔調因為急切變得模糊,似乎是知曉自己時間有限,有些磕巴道:“沙漠中的星星,您聽說過嗎?”

“據說,在南漠戈壁上,每隔一片沙子,其中便會有一顆天上掉落的星星。它們是沙漠中的明燈,以最明亮的星光,庇佑族人。”

“在我們族中,唯有最強的勇士,面對最珍貴的人,才會花費許多力氣,尋找到這樣一顆星星。”

“但您手中,如今握着戈壁上最大的星光,這是南漠族人的祝福,我懇求您,幫助我們,可以嗎?”

他的聲線低了很多,十分誠懇,裴詞聞言沉默一瞬,看着手中的盒子,原本并不想看。

他們本是陌生人,往後或許還會是敵人,這種無望的承諾,裴詞不會輕易許諾。也無法許諾給他。

但滿天星河璀璨,月光流淌,浪漫至極,少族長或許感覺有望,見他不動,有些謹慎的伸出一根手指,主動推開了盒子。

這是個制作極精美的盒子,上面雕刻着不知名的種族圖騰,透着傳承帶來的厚重,單論外表,已經是不可多得的收藏珍品。

但裏面的東西要更為矚目。

那是個質地極好的琉璃瓶,安靜放在盒子中央,做工非常好,沒有任何瑕疵,顯得透明純粹。

瓶子裏面,不知道用何種方法,灌了許多發光的沙子。黑夜裏,這些沙子慢慢流動,仿佛細如流沙的月光。

這個瓶子裴詞并不陌生。

他低頭看着,沒有說話,手指一瞬間緊了緊。

過了會,他擡眸,看面前仍然無知無覺,仍然充滿期待看他的少族長,頓了頓,瞬間想到一種匪夷所思的念頭,有些頭疼。

雖然如今說這些有些不合時宜,裴詞抿着唇,還是輕聲道:“少族長,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個瓶子,應當是好幾年前,南郡府獻給北疆皇帝的貢品。”

雖然漂亮的像星空般的的細沙裴詞不知從何而來,但這個琉璃瓶,的的确确産自北疆。

因為做工精致,連一絲雜質也無,十分少見,工匠只得了這麽一個,便慌忙獻上來。

謝涼有段時間總帶着它,不知打算什麽,裴詞對它至今還有些印象。

只是這個琉璃瓶,在好幾年前,便已經意外丢失了,不知為何,會忽然出現在南漠少族長手上。

其實裴詞也并非沒有一絲猜測,他心裏隐隐有個念頭,只是這念頭太過荒謬,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細想。

南漠少族長也沒料到裴詞突然說了這麽個不相幹的問題,結結實實愣了一下。

半晌,他反應過來什麽,臉上神情變幻莫測,看着裴詞的手指,似是要将他瞪出來一個洞。

“我……他……”他憋了許久,才慢慢道,“你們中原人,好會算計。”

他說完,似乎想做什麽,但沒來得及,便聽一旁的假山後面,突兀的傳來一聲笑。

這笑聲有些細,頗有些陰陽怪氣之感,裴詞擡眸,便看江林生從後面走出來,對他行了一禮,然後笑眯眯看向南漠少族長。

他仿佛沒有看到對方一身小太監衣服的滑稽,笑的十分真誠,頓了頓,輕聲道:“少族長,尋您半天了,原來您在這啊。”

江林生沒費什麽功夫帶走了喬裝打扮,臉色鐵青的少族長。

裴詞一直沒說話,等他們離開,頓了頓,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琉璃瓶,才朝江林生方才站的假山後面看,輕聲道:“出來吧。”

他說完,一開始,一點動靜沒有,過了會,才有衣袍掠過山石的聲音,謝涼擡腳,慢慢從假山後面走出來。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臉色微紅,但十分清醒,看着裴詞,目光中一點迷惘也沒有,神色一如往昔平靜。

裴詞給他看手中的琉璃瓶。

巴掌大的瓶子,動一下,發光的細沙便傾斜而下,隔着琉璃,裴詞似乎能觸摸到其中溫度。

這瓶子丢了好幾年,如今找回,裏面的沙卻還沒灌滿,可見确實如少族長所說,裏面的東西十分珍貴,并且難尋。

但這般珍貴的東西,也恰恰證明了,它不會是少族長多年前便開始準備,只為了獻給不知道多少年後才可能結盟的別國皇帝。

裴詞将瓶子遞還給謝涼,謝涼沒接,裴詞頓了頓,輕聲道:“這是你的?怎麽回事?”

數年之前,戰亂不休,南漠比如今還要弱小,慣常息事寧人。北疆的貢品,怎麽也不會流落到南漠戈壁去。

謝涼看着裴詞,抿了抿唇。

裴詞方才離開,他面上不顯,心中卻微微一緊,便也中途離開宴會出來。

離開後有可能的衆說紛纭,他忽的不想管,這時候,只是安靜看裴詞手中的琉璃瓶。

他年少時并不起眼,無人在意,不知世間美好,因而雖然活着,總像個不懂感情的怪物。

裴詞曾帶着他走在月光遍布的湖水邊,說一些聽不懂的故事,說星空是世間最浪漫的東西。

他雖不懂,卻願意費許多時間,花許多力氣,準備出一份心意。

只是事到臨頭,在終于可以送出去的時候,卻是弓弦即将崩斷的時候,他忽的不知道怎麽送才好。

那少族長不是最好的人選。但他卻有一個這時候,唯一能讓裴詞接受這東西的理由。

不過,這想法原本很好,但謝涼最終沒提醒他,換個瓶子。

或許他本性裏,便是自我又自私,始終無法真正寬容。他既希望裴詞接受這個東西,又不希望裴詞錯認為,這是旁人心意。

但裴詞又怎麽會好糊弄。

看着裴詞的目光,謝涼便知道,他此生最希望的,與最不希望的事,同時在在這一刻發生了。

裴詞知曉了他的心意,卻無法接受真正的他。

不知憐憫,沒有感情,宛如怪物。

連裴詞也不喜歡。

月光下,湖面近乎透明,謝涼微微垂眼,不知是否早有預料,在這一刻,他奇異的沒有感覺痛苦。

他只是微微抿唇,頓了一下,沒有解釋什麽,只是慢慢對裴詞道:“你不喜歡?”

裴詞目光一直看着他,手中是小琉璃瓶,他捏着瓶子,仿佛捏着一片抓不住的星河。聞言微怔,看着謝涼,說不出話。

這一瞬間發生了太多預想不到的事,連裴詞也不能完全反應。

他的腦子是亂的。但少族長吹噓寶物時那動人心扉的描述,琉璃瓶輾轉戈壁多年收集星沙背後的沉重情感。

他不是石頭,聽不到便罷,聽到後,不可能全無感知。

最荒謬的或許反而是最真實的。

——最不可能的情況,在他從不知道的時候,或許那是很多年前,他對一切都毫無所知,未來也十分渺茫的情況下。

謝涼便……默不作聲有了一點心意,他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星沙的消息,便期待着,讓人去收集,只等未來有天,送一片星河給他。

這代表什麽意思?裴詞并非全然不懂。

但他寧可不是這個狀況下明白。

裴詞擡頭看謝涼,心裏忽然極其劇烈的疼了一下。謝涼看過來的目光極其平靜,但那些平靜下隐藏的痛苦,忽的反噬般被他體會到。

心有所慕,不是壞事。

但不該是這個時候。

裴詞想,這實在不是個好時間。

在最好的設想裏。他如果要明白這點,也應該是一個風和日麗,鳥語花香的日子。

謝涼或有些害羞,或有點沉默的,讓他知道了這份意外而珍貴的心意。

他一定會明白的。而那時候,他會認真的思索,并且考量。

因為裴詞自己知曉……他或許不會是全無心動。

他陪伴了謝涼許多許多年。

他曾為了保護謝涼死去過,又因為有所挂念活過來,他不拒絕謝涼的靠近,甚至時常覺得兩人相通。

這本是一種不同尋常的羁絆。

或許在此之前,他一直沒有能想到這個方面,因此遲鈍的對謝涼的心意沒有覺察。

但有朝一日,他明晰這點……裴詞足夠了解自己,因此他知曉,他并非不可能……去認真的想一想。

可這想法攤開在最不該的時機。

裴詞忽的頭疼起來,他有些痛苦按住額頭,怔怔的低頭看。

眼前是濃郁的黑夜和水光。夜涼如水,水波從不會更改,喜歡流往最低的方向。然而人卻應當知道,在适時的地方,要及時剎住腳。

裴詞沉默片刻,他看着謝涼,捏着琉璃瓶的手指攤開又合上。

他的腦海幾乎有些空白,頓了頓,才抿着唇,有些輕的問:“阿景,你收不收兵?”

他說的很慢。謝涼聞言看過來,眼睛裏一瞬間閃過很多東西。

過了許久,他搖頭:“不能。”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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