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面下雨, 裴詞這一覺醒醒睡睡,感覺不大舒服,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夢裏場景大多都沒有十分确切的樣貌, 只有一個個相對模糊的概念。

那是一團明滅的黑暗, 裴詞接近不了, 但看着它, 總有種陌生的熟悉感。熟悉到讓他心悸。

裴詞不明白這種奇怪的感覺從何而來,只能順着夢境不斷漂浮,他感覺自己好像由此被拖進了汪洋無盡的深海裏, 海水不斷在打濕他的頭發, 讓他不停的沉溺,卻怎麽都走不出來。

裴詞廢了很大力氣, 才退到夢的邊緣, 然後從這一團團逐漸模糊了的影子裏,遲鈍的想起來,這些一塊塊色彩斑駁的圖像, 似乎是他遺失的記憶。

對于記憶, 裴詞以往是從不會不執念的,這與他本身平和的秉性有關,也與他總是在遺忘有關。

早在與系統開始糾纏起身體的使用權起, 他便總在遺忘了,因此對于記憶,無論珍貴或不珍貴的,他常常都無法留住。

因而對他來說, 他并不會十分執着過去, 認為過好當下比什麽都重要。

也是因此, 裴詞從不會嘴硬, 才會在謝涼表明心意之時,十分珍重,又十分迅速便思索起自己的想法。

這不是因為裴詞本身對感情足夠冷靜,或者說冷漠,只是他多年掙紮逆行之下,對事情本能的處理方式。

他的記憶不允許他在任何一件事上拖沓猶豫或不決,涉及感情,更是如此,才能夠盡可能不留遺憾。

因而在以往的許多年裏,裴詞對失去的記憶執念并不深刻,他相信他已經在每一個選擇的節點盡可能做的妥當。

即使擁有記憶,他也不會做的更好了。

裴詞一直這麽想。

但在這個有些抽象的夢境裏,觸目所見皆是滴滴答答的雨聲,仿佛夢境中的雨,與馬車外的瓢潑大雨連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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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詞甚至能夠清楚感知到,他就在夢境裏,卻不知為何,身體在執拗的不願醒來。

裴詞不知道為什麽身體會做出這種與意識相悖的反應,只好好奇又随波逐流的不斷往前,看一幕幕逐漸清晰的畫面。

這些究竟是什麽?是不是很重要?為什麽全身的力氣都叫嚣着想起?

半夢半醒間,裴詞強迫的讓自己盡可能思考,去看夢中一塊塊飛速略過的雪地,與無盡斑駁的各種顏色。

然後反應過來,這些大雪,大概是一些曾經被他遺失過的記憶。

夢中的裴詞暫時還判斷不出這些碎片來自哪裏,只是沉默的看,忽然間,他聽到意識外面的風聲陣陣,好像依舊在下雨。

而他依舊清醒的被阻擋在另一個世界。

不知道是不是身體的執拗太過強橫,在無休止的抵抗之下,某種力量開始妥協,斑駁色塊慢慢移動起來,在裴詞夢境中形成一瞬瞬畫面。

這些畫面閃動的很快,裴詞看着,記的也很快,他前所未有的專注,許久之後,才一點一點将其拼成一個個完整的情節。

這些情節的沖擊力都十分強。第一個情節裏,是十分鮮豔的血。

一滴滴掉落在桌面上的血,蜿蜒而下,因為迅速,很快連成了一條直線。

這條線是動态的,因此裴詞很清晰看到,它又慢慢滴進了桌子上清澈的酒水裏。

大概是一場盛大的晚宴,杯子的質地很好,血滴進去,一下就被染紅了,裴詞的夢境好像也一下被染紅了。

裴詞懵了一下,不知道發生什麽,然後耳邊聽到“砰”的一聲,酒杯被人用力撞倒,杯子啪嗒碎了,鮮紅的酒液順着地面汩汩蜿蜒。

這是一個模糊的畫面,裴詞努力的往上,但是看不到血線的主人。

在這一瞬間,他無端的感覺到難過起來,他伸出手,想摸摸看面前的人是什麽樣子,可眼前的畫面忽然就散了。

裴詞呼吸亂了一瞬,他不安的動了動。然後在鋪天蓋地的低沉情緒中,心髒漸漸麻痹,像是重新被人沉在濕鹹的海裏,不斷感受到窒息感。

然後裴詞看到了稍長的第二個片段。

第二個片段比第一個長的多,但也模糊許多,裴詞在夢境裏擡頭,只能看到天上正垂下來的,像是暗夜中點燃燈火的微弱的光。

這是一團黑黃的影子。

裴詞看着它,又什麽也看不到,只能在漆黑與昏黃的交替中慢慢沉悶。

他沉默的等待,不知等了多久,影子們終于逐漸清晰起來,不斷變換,最終分離,黑暗拉長成了一個人的影子。

人影背對着裴詞,即使隔的有些遠,也能夠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鋒利感,宛如月光下飲飽了血的刀,時時刻刻泛着冷淡寒芒。

裴詞幾乎是立刻判斷出這是謝涼,可是夢中的謝涼并不說話,甚至沒有回頭,裴詞不知道發生什麽,只能無措的看着他。

然後看着他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即使是在足夠深沉的夢境中,裴詞的意識也随着這個身影的消失快速波動起來,他似乎站在一片無盡的深淵裏,上下左右皆是空茫,空的讓他窒息。

裴詞開始意識到他不能繼續放任自己沉浸在這樣的狀态,而是應該醒過來,夢境終歸是夢境,只有被影響的偏頗的情緒,而不能支持足夠清晰的思考。

而他現在迫切的需要想清楚這片鮮血和謝涼之間的關系。

在對夢境有意識的排斥下,裴詞在巨大的疲憊中逐漸清醒,當即将看見近乎明亮的天光時,他飛快的從被打斷的夢境中又看到最後一個畫面。

在這個畫面裏,有一片白霧茫茫的雪,錯落在無邊無盡的黑夜裏。

一輛馬車不知道發生什麽,飛快的從夜色的盡頭跑出來,奔馳在山間的羊腸小路上,倉促的姿态,仿若在逃命。

也或許确實是逃命,因為太過急切,馬車甚至不小心撞到了路上遺落的石頭,巨大的沖擊力,将車裏面的人也撞出來少許。

那一瞬間,裴詞看到車裏人伸出來的,蒼白的手指,雖然轉瞬即逝,但裴詞十分容易認出來,是他自己。

或者說,是在與如今極為相似的場景下,三年前,正誤以為謝涼追殺,逃命的他自己。

裴詞在天光明亮中醒過來。

馬車行了一夜,不知走到何處,卻依舊平穩無比。身下是極為柔軟的毯子,嗅一下,鼻尖似乎還有不知道誰點下的安神香味。

裴詞閉着眼躺在馬車裏,指尖有輕微的顫抖。

夏日裏即使下了場雨,其實本也不會太冷。然而在這一刻,思索起方才夢境中的畫面,裴詞卻本能的感覺到一種徹骨寒意。

他是很容易将許多信息聯系到一起的人,并不會拖沓。

因此,在清醒過來後,便十分迅速将夢境中所獲取的東西,轉化為有用的信息。

這場夢境裏,裴詞實際只捕捉到三個畫面,前兩個都抽象又陌生,不知有何關聯,但第三個,裴詞卻清清楚楚有過印象。

因為這一幕當年确實發生過,如今依舊留存在他的記憶裏。

這之間好似沒什麽關聯。

然而裴詞低頭,發現原本只是微顫的指尖卻不由自主痙攣起來,一開始是指骨麻痹,到後來甚至連心髒都疼起來。

這其實并不難猜。

此時此刻,夢境中無緣無故閃過三個畫面,不可能只有一個是真實的。甚至于,他們或許還是有關聯的,可其中究竟有什麽關聯?

裴詞閉了閉眼,感覺渾身發冷。

他希望不是,卻不得不承認。如果前兩個事就發生在雪夜之前,那在當年夜宴奔逃之前,在那場所有人都噤若寒蟬的宴會上,或許真的發生了很重要的事。

被他遺忘的很重要的事。

比如第一個畫面中的血是誰的?

裴詞垂眼,腦海中其實隐約有個答案。因為他模模糊糊的想起來,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剛回來時,謝涼身上不明不白的纏的一些繃帶。

那時候,他還心疼了許久。卻始終不敢去想,這原來果真是當年的自己做下的孽。

這便是第二個畫面中謝涼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回頭的原因嗎?裴詞又有些不确定的想,可從前說起,謝涼雖始終不願透露這天發生的事,卻也說并不怪他。

但若是真的不怨,前世那三年,又為何會庸庸度過?毫無音訊,直到臨死,都沒能見上一面。

裴詞忽然之間有太多想不通的東西,随着記憶碎片的複蘇,他好像模模糊糊抓住了非常重要的地方,然而因為信息的缺失,無論如何都連不起來。

這讓裴詞難得的焦躁,他抿了抿唇,試圖抑制不斷跳動的心髒,然後思索如今最好的做法。

無論如何,他應該想辦法先回到上京一趟,至少見謝涼一面。

即使謝涼并不想他參與某件事,即使因為這件事……謝涼不惜将他送離上京。

但裴詞從未如此急迫的想要知道一些東西。

只是關系稍近的周瀾深大約在城門出就離開了,如今馬車已經行進了大半夜,不知道到了哪裏,剩下的玄甲衛,只聽從謝涼的命令。

從他們手下逃脫,獨自回到上京的幾率,也不知有多少……

裴詞出神的想着,走了會神,一不注意,身體猝不及防往前傾一下,差點磕到。

外面似乎是馬車撞上了障礙物,一片忙亂聲音。

然後在一片忙亂聲裏,裴詞聽到一道熟悉的,威嚴又有些緊張的聲音:“往後慢些,這裏偏僻,不可驚擾裴先生。”

這聲音壓的有些低,但裴詞一瞬間分辨出來。

他怔一下,有些錯愕推開窗戶,便看到他以為絕不可能出現的周瀾深,正神情凝重出現在外面。

他方才落在後面,聽到動靜才走上來,看到裴詞無事,似乎松了口氣。

與裴詞對視一眼,他驅馬上前,彎下腰,低聲問:“先生醒了?可有什麽吩咐。”

他的語調有些嚴肅,與平日大相徑庭,是一種高壓下的緊張感,但仔細分辨,但對裴詞的态度卻依舊十分敬重,與往日并無什麽不同。

如果只是這樣,還可以說是周瀾深品德極好,顧念舊情。

裴詞看着他,頓了下,又将整個車窗推開,探頭往外,一眼看到外面,在昨天夜色遮掩下看不到的,一支數量龐大的玄甲衛。

玄甲衛訓練有素,戰鬥力極強,是謝涼的命脈所在,不要說戰時,即使是平日裏,也極少離開他的身側。

這一瞬間,裴詞感覺到或許很多事情他都想錯了。

如果說,謝涼昨夜匆忙驅離他的理由是他營私結黨,而他一時間看不出其中問題,是因為被謝涼極為矛盾的心意幹擾。

那這支足夠抵禦大型軍隊的玄甲衛盡數出動,只為了押送他一個人,就再也說不過去了。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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