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1
崇應恩沒有想到,和姬發的第二次見面來得這麽快。
2
七月十八,當真是個無趣的日子,但從前的這一天不是這樣的,因為這是她的生辰。從前母親在時,不管在宮中如何舉步維艱,母親總會想盡辦法為女兒搜羅來一份獨特的禮物,有時是北地進貢的狐裘,有時是南方小諸侯國運來的玉魚挂佩。十歲那年,母親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枚青銅箭簇,雙翼有倒鈎,實心圓铤直連簇脊,雖小巧,卻并不精致,只是打磨得異常剛直。鋒刃處被磨得鈍圓,不再具備傷人的能力,卻依然可見肅殺之姿。
小小恩吓了一跳,趕緊甩開,問母親為何送如此吓人的東西。母親只是溫柔地彎腰撿起,将它重新放進她的手心,告訴她,吓人的并非這枚箭簇,而是你不認可自己的心。只要你願意,它能成為你存活于世的勇氣。小小恩似懂非懂,抱住母親的脖子,甜甜地說,母親就是女兒的勇氣...
3
回憶到這裏戛然而止。崇應恩翹着二郎腿躺在營地附近的草地上,姿勢與營地裏那些糙漢子一模一樣,再也不複往常那謹小慎微的做派。聽着旁邊河底的圓石送走滔滔不止的流水,她難得地有了些苦悶的情緒。下意識地,她取下脖子上套着的箭簇項鏈,手指勾着銅繩随意地甩動在空中。透過箭簇晃動的殘影,崇應恩看見了閃動的幾顆星,和一閃而過的一道黑影...
4
啪地一聲,手中的項鏈脫身而飛。崇應恩一驚,趕緊坐起來,便看見一只箭矢斜插在遠處的草地上,箭中還纏着項鏈。她着急地想要前去取回,便聽見後背傳來一聲肅冷的聲音:
“站住。”
這聲音不如崇應彪那般,冷漠裏總藏着一些急躁,好像無時無刻都想在別人面前證明自己。這個聲線平穩又有底氣。只是這麽簡短的兩個字,卻讓崇應恩像被一層無形的壓迫感籠罩,不敢再動。
聲音的主人腳步聲響起,連踩碎青草都是那樣幹脆。他從崇應恩背後走到箭矢旁,長臂帶動雙指,随意地夾起箭羽,手中力量稍一側偏,便将落在地面的項鏈勾起。項鏈在半空中無措地甩了兩下,又被一雙大手從空中截住。崇應恩的視線一直緊盯着自己的箭簇,直到它被包住了那人的手,才回過神來,看向他的臉。
原來是西伯侯之子姬發,怪不得如此有魄力。
但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聽見姬發又說:
“哪裏來的小毛頭,大晚上的在此地玩弄武器,是不敢在演武場正大光明地與人一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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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殷商建立以來,武學乃崇高之學,不容得你将其視為玩物。”
見他轉身就要走,崇應恩一時間顧不得許多,急得大喊,“這是我母親送我的生辰禮,并非将它當做玩物,請你還給我。”
穿着金甲的身影一頓,挑眉回頭望向黑夜裏的身影。
這麽緊張的時刻,崇應恩居然在想,怪不得今晚星星不多,原來都被沒進他的眼睛裏了。
鼓起勇氣,她大步走到他面前,沖他做了個拱手禮,低着頭,再次請求他将東西還給她。
她走進,姬發才看清崇應恩的臉。崇應恩雖然是質子營裏唯一的女子,卻并未刻意扮作男子。她始終是個愛美的人,男子只粗略地挽個發包,她就再在頭頂編兩個三股辮,這是枯燥無望的生活裏,她給自己找的一件每日可期待的事情。
“你是女子?你是那個那個,北伯侯的女兒,崇應彪的姐姐?”姬發似乎有些驚訝,聲線也不複剛才的冷漠,反而染上些少年人的朝氣。
見他知道自己,崇應恩也不再回避,大方地擡起頭回望他。少年此刻眼睛微瞪,長睫卻斂不住黑眸裏的驚訝。配合他無意識張開的雙唇,這模樣,倒像是有些...傻?
“是,我是崇應彪的姐姐,我叫崇應恩。”
姬發很快意識到自己失态,握住項鏈的手輕抵鼻尖,輕咳兩聲,崇應恩卻注意到他鼻梁上一顆圓黑的小痣。
“世子,請将項鏈還給我。”她莫名大了膽子,沖他攤開手。
姬發終于松開了握住的右手,卻只是将銅鏈挂在手指上,寬厚的手掌朝下,覆住了月亮企圖反射在垂落箭簇上的光。這箭簇随着銅鏈的晃動左右搖擺着,與他的眼睛平齊。
姬發像是真的覺得這事兒奇怪,皺着眉頭問怎麽會有人把這麽個平平無奇的東西當做寶貝,送作生辰禮。
崇應恩忙說,不是這樣的,這是我母親給我的祝福。
“祝福?祝什麽呀,祝你能變成這箭簇一樣,空有其形,卻連鋒芒都沒有了,只能成為一個無用的裝飾?”
女孩被噎得說不出話來,抿緊嘴唇,有些怨憤地盯着他,沖他攤着的手掌動也不動。
他還饒有興趣地等着女孩如何反駁他,卻被她盯得有些心虛,終于還是把項鏈放在了她的手裏。崇應恩感受到箭簇熟悉的涼意,松了口氣,趕緊将它戴回脖子上,接着又想起什麽,把它藏進了衣領裏,把衣縫拍實了些。
面前的人也收了一身的氣勢,說起話來溫和了不少,卻依然保留着激活她心中車輪的那一抹張揚。他說,這回是他誤會了,但以後別再輕易拿出來,若讓其他人見到了,不一定會比他好說話。
崇應恩恭敬地點頭,說知道了,多謝,
他似乎對崇應恩有些興趣,畢竟這是軍營生活中難得見到的一個女子,站着也不走,崇應恩也不敢動,倆人都有些尴尬。最後還是姬發主動打破了平靜,問她為何大晚上一個人在這。
不知道怎麽的,崇應恩并不想如往常那樣和對話的人打啞謎。她隔着衣服摸上那個箭簇,誠實地告訴他,今天是自己的生辰,想來放松一下。
姬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驀然沖她笑了,不是下午那樣肆意的大笑,而是輕柔的,沒有任何攻擊性的笑。崇應恩愣愣地望向他身後的那片夜空,此刻一片雲遮月,竟是一顆星星都見不到了。又回過頭看着他,突然也釋然一笑,原來星星的光都用來供養他的眼睛了。
傻笑中,姬發問道,要不要跟他去他的營房,他請吃肉,為你慶祝生辰。
崇應恩連忙擺手,說這不妥,姬發卻沒興趣聽他客氣,抓住崇應恩的胳膊就往營地的滿地營火中走去。橙紅的一簇簇火苗,在他的鼻梁上映出朝陽似的活力,又鑽進他的眼睛,吞噬了只能借光而閃的星星。
他見女孩盯着他看,沒有生氣,只是讓她快點走。崇應恩沒有掙紮,只是邊走着,邊又回頭看了一眼清冷的水光,然後眼神再也沒有停留,踏步走向熱烈的前方。
5
姬發到底是伯侯之子,營房雖然也在質子營內,卻不與其他人擠在一處,離大本營有一些距離,門前還有一片草地,專門為他一人練武馴馬之用。崇氏姐弟雖然也是伯侯的孩子,可當初分配房間的後官卻懂得每個質子之孰輕孰重,所以他們的房子雖然也是專門的住所,卻并不很大,只是個一進的房子,放一張床和一些物品就沒有其他。
崇應恩第一次看到姬發的營房,這是一個方形有回廊的合院建築,踏進院門就能看到一塊巨大的青銅夔牛雕像,仰天長嘶。此一足之牛,雕得氣勢雄渾,似真能召令天雷,俯披日月。
姬發的腳步疾而不慌,徑直帶崇應恩走進他的廂房。
一跨進房門,便看見殷商世子殷郊坐在塌上,一手扶着膝蓋,一手噠噠噠地敲擊着矮桌,一臉不耐。見到姬發進來,不悅地說:
“說好了今晚下了執便回來喝酒吃肉,我在這等你半天,你看,肉都要涼了!”
“路上遇到個人,耽誤了一下。這天氣炎熱,吃冷些也無妨。”姬發倒是半點不惱,笑嘻嘻地坐在殷郊對面,然後倆人一同望向站在門口有些局促的人。
崇應恩沖殷郊行了個禮,剛要開口介紹自己身份,就被姬發接過了話頭,告訴他這是北伯侯的女兒崇應恩,今日是她的生辰,所以特地叫她來一同吃肉。
崇應恩朝殷郊恭敬地點頭示意,也走過去坐下。姬發遞給她一把刀,便沒再管她,與殷郊舉杯暢飲,交流着出劍詭招,說到興奮處,還掏出塌邊的長劍,舞了兩招,動作連貫又利落,如出林野豹,渾身充滿了野性。但崇應恩又覺得豹不能完全地形容出他的氣質。她想到了剛剛見到的那個夔牛,垂眸飲盡酒尊中的烈酒。
6
這頓飯吃得随性,崇應恩發現世子也是個很好相與的人,反正她也很少能插進他倆的話,只是将他們所說的武學招式都記在了心裏。她放開肚子吃了不少肉,喝了許多酒,直到覺得頭有些疼了,才起身告辭。臨走前,姬發将剛剛舞時的那把穿沙劍送給了崇應恩。
“祝福什麽的太虛假,我不會說,我只知道事在人為,想要什麽,就得靠自己去奪。以後,你就用這把劍吧,就當給你的生辰禮,也為今晚搶了你的東西賠個罪。”
她謝過姬發,腳步虛浮地回了自己的營房,倒頭就睡下了。迷糊間,感覺有人在枕頭邊窸窸窣窣地動,好像是塞了什麽東西在枕下。但她沒力氣睜開眼睛,一晃神,睡死過去。